對于語言學轉向與分析哲學的關系,近來一些人表示了懷疑。從描述角度看,分析哲學確實與語言哲學漸行漸遠。像塞爾這樣的分析哲學家都曾經表示,第一哲學不再是語言哲學,而是心靈哲學。但是,要從學理上(而不是歷史地)把握分析哲學,還是要借助語言學轉向。
對于語言學轉向的最佳表述仍然是達米特在《分析哲學的起源》中給出的。按這種表述,語言學轉向意味著接受語言的優(yōu)先性論題,即:1)對思想的哲學解釋可以通過對語言所做出的哲學解釋獲得;2)只能用這種方式得到全面的解釋。
這里的“思想”就是指陳述句的意義。在達米特看來,弗雷格是語言學轉向的完成者。弗雷格在《算術基礎》中反對對算術以及邏輯做出心理主義解釋,并利用語境原則來達到這一目的。達米特認為,《算術基礎》的出版標志著語言學轉向的開始,它為弗雷格贏得了分析哲學創(chuàng)始人的殊榮。
達米特對語言學轉向的解釋可以引向關于知識論的一個深刻洞見,它表明弗雷格的工作在何種意義上改變了哲學的基本面貌。按語言的優(yōu)先性論題,語言學轉向的關鍵就在于,把知識(思想就是知識的內容)當作一種語言現象,而不是心理現象。須知,自笛卡爾開創(chuàng)近代哲學以來,知識就首先被理解成觀念,從而被理解成心理現象,由此確立了哲學家思考知識問題的框架。這樣理解,語言學轉向就改變了理解知識的方式,是基礎框架層級的改變。但達米特并沒有把語言學轉向與知識論的一般形態(tài)聯(lián)系起來,因而無法說明分析哲學與近代哲學之間的連續(xù)性,不能解釋分析哲學的動機及其推進處何在。
我們的解釋從弗雷格和羅素的邏輯主義計劃開始。邏輯主義計劃是連接近代哲學與分析哲學的橋梁,它可以同時解釋,分析哲學為何從一種知識論研究開始,以及語言在分析哲學家那里為何會如此重要。
本文首先要說明的是近代哲學的知識論架構;其次是說明邏輯主義計劃與這一架構之間的關系,借此引入語境原則;再次則說明,語境原則如何促成了語言學轉向,進而如何拒斥了心理主義;最后則說明了語言學轉向的最終依據。
近代哲學實際上把知識論作為觀念理論(theory of idea)來討論?!坝^念”一詞被加入了許多理論內涵,但這里的討論仍然按笛卡爾所賦予的意義展開。按觀念理論,知識以觀念的形態(tài)存在,而觀念是一種心理學實體,并常常被理解為表象。笛卡爾運用懷疑論的方法,建立了二元的知識結構,即關于觀念的直接知識和關于事物的間接知識。前者是不可懷疑的,后者則可以懷疑,且在直接知識的基礎上獲得。這種二元結構導致了近代哲學中標志性的二元論,即心與物的區(qū)分,或者說,內與外的區(qū)分。直接知識通過內省獲得。內省與普通感官知覺相似,區(qū)別只在于它朝向心靈“內部”。
由于知識被“落實”到心理學實體上,心靈與觀念之間的認識論關系同時又是存在物之間的關系。這種存在物間的關系被認為實現了心靈與其直接認識的觀念之間的那種被稱為“知道”的關系。心靈與觀念間的認識論關系與形而上學關系的這種重合,自然而然讓人們認為,知識的認識論特性受制于心靈的生理-心理特性,進而認為,知識的可靠性將通過心理學原理或者生理學原理來得到保證。這樣就得到了關于知識的心理主義或者自然主義觀點。
由于心靈是特殊的存在物,人們就會傾向于把心靈與觀念的關系想成特殊物的關系,進而認為,同一個觀念不會同時存在于兩個心靈中。這樣,就“知道”這種關系而言,觀念是私人性的,沒有心靈會知道其他心靈中的觀念。這種私人性不僅會建立在不同心靈之間,甚至也會在處于不同瞬間的同一心靈之間。作為特殊物,不同瞬間的觀念是不同的,這意味著,當前的這個心靈不會知道其他瞬間的觀念。后面會看到,基于觀念理論的知識概念,將帶來巨大的麻煩,這種麻煩通過語言學轉向才能克服。
邏輯主義計劃是基礎主義觀點的產物。邏輯主義就是把邏輯知識當作基礎,從中導出算術知識。這種基礎主義的特性使其從屬于以知識論為第一哲學的近代哲學形態(tài)。弗雷格面臨的問題與笛卡爾的同屬一類,即關于知識的辯護問題,只不過是以數學推理的嚴格性問題的形式出現的。
對數學嚴格性的追求是把算術還原成邏輯的直接動因。弗雷格追隨萊布尼茨的“通用文字”構想,通過使用符號來避免依據意義進行推理,從而得以避免引入隱藏的前提。對于有語言能力的人來說,對符號的錯誤識別是不可能的,這賦予推理以認識論基礎。
弗雷格通過引入符號的概念內容,來論證推理形式的有效性。簡單說來,符號的概念內容就是“對邏輯推理有價值的東西”,它使邏輯推理所需要的那種命題連接關系得以確定。比如這樣一個推理模式(這里用箭頭表示實質蘊涵),從前提p→q與q→r,由此推出p→r。其中,符號“p”、“q”以及“r”對于推理有價值的地方在于,它們分別是兩個命題符號中共同的東西。比如,“p”是“p→q”與“p→r”共同的東西,而它本身具體表示什么,則是不重要的。這樣,符號“p”的概念內容,就是“p→q”與“p→r”這兩個命題符號所表達的命題內容中共同的東西。當不同的概念內容用不同符號來表示,我們就能通過操作符號來進行推理。由于符號所表示的內容僅僅作為不同命題間共同的東西起作用,這些符號所表達的,也就是推理的模式。當把其中的“p”、“q”、“r”這樣的命題符號換成自然語言中的句子,我們就得到具體的推理,它們的有效性由推理模式保證。
基于上述對于嚴格性的理解,要讓邏輯在邏輯主義計劃中起作用,就必須能夠對比如數學命題這樣的非邏輯命題運用推理模式,從而得到嚴格的辯護。正是這種可運用性,要求語境原則對于意義來說普遍成立,也就是說,要求只能在句子語境中探究詞語的意義。
“在句子語境中探究詞語的意義”,就是把詞語意義理解為對句子意義所做出的貢獻,其他的意義則無需關注。這是對概念內容這個概念加以提煉的結果。詞語的概念內容是不同的句子內容中重合的部分,是對句子內容進行“切分”得到的,這種“切分”表現了句子所參與推理的模式。語境原則要求,只能把這些“切分”出來的東西當作詞語的意義,而無需考慮其他內容。
語境原則實際上是說,句子意義在邏輯上優(yōu)先于詞語的意義,詞語意義接受句子語境的約束。這種優(yōu)先性意味著,不可能脫離句子語境來確定詞語的意義。假設能夠這么做,那么我們就能夠在句子語境之外、從而在辯護語境之外(只有句子才能參與辯護,而詞語不能),來確定詞語的意義。這樣一來,在句子語境之內確定的意義也就必須與在其外確定的意義相同才行。但是,確定這種意義上的相同總是需要關于對象的事實來支持,而這也是懷疑論者所不能接受的。
比如,假定我們在辯護中使用了“啟明星早晨位于東方”這個句子,這個句子可以視為確定了“啟明星”一詞的意義;而這個詞又通過其他方式確定了意義,比如讓“啟明星”表示傍晚位于西方的那顆星。這時,要借助那個句子為在后面那種方式中關于啟明星的談論做出辯護,就需要一個新的事實,即早晨位于東方的那顆星到了傍晚轉移到了西方。
當然,在為關于啟明星的A命題做出辯護時,可以借助關于它的B事實。在所辯護的是關于特定對象的知識時,這常常是允許的。但是,在一般性的哲學分析中,比如在為自然數進行邏輯分析時,我們關注的是一類事物本性,這時,這類情況是不允許的。
這樣,借助邏輯主義的知識論動機,我們得以理解為何會有語境原則。語境原則是貫徹可辯護性要求的結果。
貫徹語境原則的結果就是促成語言學轉向,即建立語言之于意義(思想)的邏輯優(yōu)先性。
在依照語境原則來確定詞語意義時,由于句子是詞語通過特定關系結合而成的結構,在確定特定詞語的意義之前,句子就僅僅作為結構出現。為了用句子表達知識,這些結構被賦予了特定的語義學功能。比如,弗雷格就為完整的陳述句賦予了函項結構,并區(qū)分出主目和函項詞,從而為之確定相應的意義類型。句子的這種結構是作為句法特征出現的,因為,在被賦予特定的意義之前,填充這種結構的只能是句法實體,是純粹語言性的東西。比如,在弗雷格的語言系統(tǒng)中,我們有名稱和概念詞這樣的句法實體。照這樣的理解,語境原則就等于說,在句子的句法結構就位了以后,才能賦予詞語以意義。由于句子的具體意義在這之后才能確定,我們最終得到的就是句法結構(進而語言)之于(詞語和句子的)意義的邏輯優(yōu)先性。
語境原則的這種內涵被弗雷格給予了充分的重視。在《算術基礎》中,他把語境原則當作拒斥心理主義的首要途徑。 那么,語境原則是如何達到這一目的的呢?
語境原則相當于給出了一種整體論語義學,它主張詞項的意義要在與其他詞項的連接中確定。這種整體論語義學可以說構成了一種康德式的先驗哲學,因為這種先驗哲學包含了一種概念理論,它把概念之間的連接關系當作概念本質性的規(guī)定,當作概念具有表征能力的前提條件。這樣,基于語境原則來拒斥心理主義,實際上就是基于先驗哲學拒斥經驗論。經驗論者希望通過與經驗的聯(lián)系來解釋詞語的意義。由于經驗是獨立于語言的,這就要求詞語單獨獲得意義。語境原則排除了這種方式。
接下來論證,當用心理實體來解釋意義時,確實也就讓知識內容不可能進入辯護。這個論證是由維特根斯坦最終給出的,它可以視為語言學轉向的主論證。
維特根斯坦為語言學轉向提供的關鍵構件,就是私人語言論證。這個論證從觀念理論的基本假設中導出了不可接受的結論,從而在否定觀念理論的同時,肯定了語言之于意義的優(yōu)先性。
按觀念理論的基本假設,知識是一種觀念。這意味著,用語言來表達知識,就是利用符號與觀念的對應關系,來讓人們從符號追溯到相應的觀念。這里,符號的意義就是與之形成固定的對應關系的觀念。維特根斯坦的論證表明,這樣理解語言與其意義的關系,將使得意義成為不能表達的東西。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第258節(jié)中建議讀者考慮這樣一種情況:假設我(讀者)為自己的一種感覺做一份日記,用一個特定的記號來表示這種感覺的出現,然后每當這種感覺出現,就在日記本上寫下那個記號。這是一種私人的感覺日記,這一情境的設置恰好與觀念理論相一致。我讓符號與感覺對應起來,以此確定符號的意義,之后就使用這個符號來記錄感覺的出現。維特根斯坦對這種私人日記的評論是這樣的:當我為符號下定義時,我會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種感覺上,這樣做要“使我將來能正確回憶起這種聯(lián)系,但在這個例子里我全然沒有是否正確的標準”。在沒有正確與否的標準的情況下就只能說,對符號的定義失敗了,我不能用這種方式來記錄我的感覺。
為看出維特根斯坦是如何達到這個結論的,不妨設想,我用“E”這個符號來表示這種感覺。后來又出現了一種感覺,我覺得就是當初對應于“E”的那種感覺,于是就在日記本上寫下“E”這個符號。這就是私人日記的場景。維特根斯坦建議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我該如何判斷我記錄得是否正確呢?也就是說,我該如何判斷當前出現的就是被當作意義賦給“E”的那種感覺呢?看來我需要回憶一下在為“E”下定義時出現的感覺是什么?,F在,問題來了——只有正確地回憶起當初的感覺,我才能運用這個定義;但是,要確?;貞浾_,我必須已經正確地回憶起當初的感覺,因為,回憶得正確與否,是通過與回憶起的那種感覺對比來確定的。這個循環(huán)使以前在符號與感覺之間建立的對應關系不可能充當正確使用符號的標準。
顯然,論證的著力點不是記憶的可靠性,而是運用標準時陷入的循環(huán)。私人定義之所以會陷入循環(huán),是因為來自于辯護的壓力。符號“E”使用得正確與否,這是需要辯護的。這種辯護需要符號之間的結合,這種結合為“E”的使用正確與否提供了標準。與此同時,這種結合作為辯護的先決條件,要求承諾整體論。
為了能夠判斷符號使用得是否正確,就必須訴諸獨立的判斷標準,并且,這種標準與符號之間的聯(lián)系,要能夠先于符號的意義建立起來,因此,這種聯(lián)系也就屬于符號的使用活動。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私人語言論證建立了語言對于其意義的優(yōu)先性,從而論證了語言學轉向的必然性。
私人語言論證構成了對觀念理論的歸謬論證。首先,考慮到在辯護語境中我們仍然需要接受懷疑論的前提,在觀念理論框架下,對語言作出定義時所能夠使用的就只能是免予懷疑的知識,即直接知識。但是,既然直接知識具有瞬時性和私人性,不同時刻以及不同人的觀念之間就是相互獨立的。這樣我就來到了私人感覺日記的場景中,從而有義務為符號的使用正確與否作出辯護。但是,如論證所示,我沒有判斷正確與否的標準,因此最初給出的定義是無效的。
可以看出,對觀念理論的主觀主義理解和經驗主義理解匯聚到了一起。從主觀主義角度理解,觀念以表象的形式出現,由此理解的知識強烈地依賴于內省方法;而從自然主義的角度理解觀念理論,則觀念是來自于外部世界刺激產生的結果,因此知識本質上可以用自然科學來處理。在這兩種情況下,觀念的私人性與瞬間性都將成立,這使其導向同一種后果。
自然科學具有公共性和穩(wěn)定性,但這并未讓觀念擺脫私人性與瞬間性。當用自然科學來解釋知識時,自然主義者只是在觀念理論所要求的第一人稱視角與自然科學天然的第三人稱視角之間來回切換,而這并未改善我們對知識的理解。在觀念理論那里,心靈與觀念間的關系同時是存在物間的形而上學關系與主體-對象間的知識論關系,這種雙重性造成了觀念的私人性與瞬間性。自然主義并未消除這種雙重性。自然主義者希望利用關于心靈的自然科學成果來解釋知識,但只有帶著這種解釋回到心靈自身的第一人稱視角,我們才能確信這是對知識的解釋,此時私人性與瞬間性仍將主導我們對于知識的理解。
語言學轉向是必然的,這是因為,知識必須是可以辯護的,而這種辯護最終將追溯到人們對于語言的使用。知識論轉向提升了哲學思考的層次,這是因為笛卡爾通過懷疑論所提出的辯護問題成為了提出哲學觀點前必須解決的問題。當哲學家提出某種哲學知識時,實際上也就是在宣稱自己擁有這些知識,而笛卡爾的問題則是,哲學家們有什么資格認為自己知道它們。與知識論轉向相比,語言學轉向進一步提升了哲學思考的層次。這是因為,辯護問題的解決,以對于知識與辯護擁有恰當的理解為前提才有可能,而這種恰當的理解要通過語言學轉向才能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