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源
雨夜觀影
外面在淅淅瀝瀝下雨,街市籠罩于濕漉漉的光芒之中,而幽暗的影廳內(nèi),大銀幕卻營造著萬里晴空的另一種現(xiàn)實。很多時侯,倘若影片足夠精彩,觀眾會樂意忘掉身邊的現(xiàn)實,假如影片不僅做到了這一點,還能給予他們啟發(fā),他們就會為它加冕。我們說電影近乎一輪夢幻,不是因為它從來不曾實際發(fā)生,而是因為它總要結(jié)束。有人據(jù)此說生命也近乎一場夢。當(dāng)影片呈現(xiàn)苦難,時代可能正飽受饜足的折磨。當(dāng)影片炫耀武功,或許主流階層正在緬懷昔日的光榮。我們痛恨一個故事傷害了民族自尊,通常是由于認同它蘊含的現(xiàn)實可能性,而我們本身的可能性尚不足以與之相頡頏。當(dāng)一個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他已然是果殼里稱雄的哈姆雷特。藝術(shù)一向不自覺地捕捉到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奇妙拐點,而電影的呈現(xiàn)形式?jīng)Q定了它的關(guān)照對象,往往是一個時代。
新年快樂
我似乎在夢里看到:七彩焰火升入了冷光閃閃的銀灰色晚空。廣場上,人們靠挨挨擠擠的短暫交流尋找歸屬感,如同冰封的寄居蟹。其實他們并不想、也無法自外于凍僵的雜食性同類。也許,一個人只有在強烈的歡樂中、在成功登頂?shù)膭x那,或墜入萬丈深淵的奇幻瞬間,方可徹悟他命運的真實意義。這種人遠離了民眾的盛大節(jié)日,窮極無聊。在希望的錐形幻光下,更美好、更強健、更豐沛的生活令他們魂搖魄蕩。
回歸源頭
有時候,創(chuàng)作之艱難令人麻木,而別人的好作品會讓他想起自己寫小說的初衷。所謂問題意識對他而言是荒謬的。他在構(gòu)建一個世界時如果還有一絲疑慮,這個世界將遍布裂痕,難逃坍塌的命運。所以學(xué)者式研究必須放到創(chuàng)作之前。他寫作時即使并非全知全能,對理智上的問題也必然倦于追究。而一旦舍棄了最初激勵其創(chuàng)作的東西,他會對手頭的工作感到陌生,甚至,還會對自己感到陌生。懊惱、恐慌、狀態(tài)低落的威脅,始終糾纏著寫作者。他不得不一次次把自己從現(xiàn)實的挫折或幸運的湍流里拽出來,回歸源頭。
尋找佩德羅·巴拉莫,在城市中
現(xiàn)實主義
深夜寫作,是為了抵擋譫妄癥與白晝發(fā)夢的深度侵擾;早上寫作是為了區(qū)分幻境和真實;下午寫作是為了尋求快感的廉價延續(xù);終日寫作則意在接獲一紙進入精神病院的通知書。然而,這一整天,本人龜縮在亂糟糟的鐵架床上,頭發(fā)亂糟糟如一件后現(xiàn)代裝置,我有時佝僂著,有時躺著,活像一只水獺,有時又貼到粗糙的墻壁上蹭來蹭去:我變換九九八十一種姿勢緩慢敲擊鍵盤。窗戶緊閉,可是要將建筑工地的喧囂、熱情彌漫的冷空氣,以及充滿誘惑的陽光悉數(shù)摒棄,無疑屬于另一番幻想。
我四周是環(huán)形監(jiān)獄般浩瀚、永恒的詞語庫。冷僻的字眼密密麻麻,像一群衰弱的螢火蟲。它們死板、灼暗、滿含敵意。唉,技藝本該在夏天形成,但秋天已躡足而至!我一面搭建迷宮一面尋找出路。胡安·魯爾福說,創(chuàng)作《佩德羅·巴拉莫》時,他只想擺脫巨大的憂郁:因為寫作是一件真正的苦差。
《佩德羅·巴拉莫》發(fā)表近五十年后,我和一位身處遙遠南方的朋友——尤其是他——深藏不可告人的野心,打算把京城與廢墟、古跡、叢林、雜亂的村鎮(zhèn),或者霧氣濃重的礦區(qū)互相混淆,把一排排輝煌路燈與波浪麥穗、稻草人軍團以及番石榴矩陣等而視之,把滾滾車流比作伏旱中昆蟲的列隊,再把驚悚的立交橋當(dāng)成巨獸的僵裂尸骸。
尋找佩德羅·巴拉莫
夢里,煩暑深處,失偶的大雁在鳴唳,燥渴的黑鸛在鼓翅,似乎我身邊全是亂流,似乎涼暗的落暉正切入時間,核桃林慢慢睜開歲序的雀盲眼……哦,核桃林,閃爍著戀人接吻的頻密冷光,他們酢漿草般泛酸的唇舌在燒灼,他們聞到陰暗樹腥,看到對方敞開時旋生旋滅的思想,那透明的思想,比恒星的熾熱火冕更透明……突然,我驚醒了,屋內(nèi)的器物好像蒙著黑面紗,感覺一整座華盛頓·歐文的睡谷都在沉陷。
下午四點鐘,我要前往書店,去購買《佩德羅·巴拉莫》一冊,送給那個身處遙遠南方的天才(他近來醉心于探究虛擬社群中流傳的神秘黎明教)。若足夠幸運,我可以一直買,并且一直送。為了有充足的《佩德羅·巴拉莫》供朋友們拿走,加西亞·馬爾克斯相信自己囤積了該杰作整整一個版次的印量?!拔ㄒ坏臈l件是我跟他們能盡早再次相聚,來評論這篇心愛的小說……”沒錯,我在效法大師。
兩本《佩德羅·巴拉莫》置于案頭。兩件完全相同、毫無區(qū)別的實物。復(fù)制的信念已根植于今人理性的深秘之處!我們甚至想把自己也塞進三維打印機……
騎上單車,向書店進發(fā)。泛白的日焰里,樹影在遷移,發(fā)亮的灰塵在做布朗運動,鍍鉻的鋼圈在街市間閃蕩不已,沖刷著易碎的視網(wǎng)膜。頭頂,寥廓蒼穹給予我重重幻象:長條青磚的帝垣,堆金積玉的皇宮,密實的榫卯結(jié)構(gòu),宏偉的殿堂拱檁,將一切籠罩、淹沒在古城冰冷的光陰旋渦之中。
大得驚人的秋天夕陽下,我奮力蹬踩腳踏板,被一股股夾雜尾氣的城市勁風(fēng)吹得茫然無措。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風(fēng)箏在奮力拉拽一棟棟沉重的高樓,它們各顯神通,互不妨礙地分布于澄明大氣的彎曲弧面上。數(shù)不清的汽車從身邊駛過,交通協(xié)管員的掉色旗子揮來舞去。洶涌人潮在新一波人潮中散開,密集車流被更宏大的車流沖斷……“道路崎嶇不平,一會兒是上坡,一會兒是下坡?!彼袕澋罒o不約等于九十度。裝滿爛蘋果的騾車在街上狂馳,馱畜體形巨碩,銜鐵灼閃,宛如古埃及的獸狀神祇。路燈亮了,黃昏的降臨不為人知。
前方,書店的輪廓顯現(xiàn)……三個月以來,大廈底層的特價書巋然不動,而折扣的力度不斷漲落。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我瞇著眼睛,把每個書架從頭到尾嗅了一遍。猛然間,半個宇宙的黑暗在地球的翻滾中飛速逼近,在時間齒輪的無聲轉(zhuǎn)動下急遽拉長。我匆匆跑上三樓,抽出兩本不起眼的小冊子,深懷神圣的情感和重復(fù)的詫異完成付款。街上陣陣呼嘯的警笛、晃眼的警燈,這些秩序保衛(wèi)者的標(biāo)志讓陰影也殊為緊張,它們逃到天上,擁擠不堪。地面亮堂堂的,形成一個廣大的銀環(huán)映白夜空。
無法表達那份一閃而逝的局蹐不安。有點兒類似于看電影時懷疑自己捕捉到跟故事完全無關(guān)的一幀,心下惶然。瞬間的暗示。我會不會變成納博科夫在《符號與象征》里記述的聯(lián)想狂,淪為精神病學(xué)刊上某篇論文的生動案例?……
世界文化象征辭典
加西亞·馬爾克斯感到魯爾福已經(jīng)去世,又從死神的疏忽中返回人間,并在深更半夜把故事講給我們聽。“他重重跌倒在地,身子像塊石頭一樣慢慢僵硬了?!弊镉袘?yīng)得的堂佩德羅,可憐的堂佩德羅,邪惡而憂傷的堂佩德羅!一部充斥著沉默的小說。
象征是不是一名蹩腳的壽險推銷員?眼下,走過一個爪字形岔道,我發(fā)覺街塵詭異,路人奔忙,蛇行的公共汽車看不見司機,塞滿直挺挺的乘客,他們組成了意圖散亂的巨大塊壘。月亮,姍姍來遲的月亮,執(zhí)掌潮汐的月亮,光芒煞白,危懸夜空。
我原本要去另一家書店,卻鬼使神差地誤入歧途?;蛟S迷路的朕兆在前幾天已經(jīng)顯露。
夜行猶如將夜晚的死面團抻長,所有細枝末節(jié),纖毫莫遁,再過許多年恐怕也不難追憶。此時此刻,我開始覺察暗含于表面之下的諸般怪相。兩條會微笑的沙皮狗正牽拽著它們消瘦的老主人穿過大街;有個中年男子吹起了穿云裂石的唿哨,棱柱狀身軀在風(fēng)馳電掣的巨型電動車上顫抖;長長一列民工頭戴安全帽,手執(zhí)大錘、圓鍬和丁字鎬,蹲踞于兩個公交車站之間;馬路對面,有位穿短裙的性感女郎矜驕地來回邁動她賞心悅目的小步子……
周遭若明若暗。腦血管砰砰直跳。本該參加的講座眼下已錯過開場白,我卻朝乖離常軌的方向越走越遠,沒法再回頭。穿過一個陌生的街邊花園,不得不找人問路。
“先生,麻煩打聽一下……”
此公目光如鏡,眼球鼓凸,竟是個瞎子。他歪坐于破破爛爛的露天皮沙發(fā)上,正忙著啃咬半個紅燒兔頭,聽到近旁傳來的聲音嚇得哆嗦了一下。當(dāng)男人好歹弄明白,我在跟誰說話時,不免又激動又迷惑又難堪。他抬起一只油淋淋的枯手,朝兩條街道中間猶猶豫豫地一指,同樣油淋淋的嘴巴囁囁嚅嚅不知在講些什么……透過暮夜的光暈和樹木的黑影,可以看見一排昏燈,漸遠漸暗。沿大道繼續(xù)往前,我一邊張望一邊壓制心頭涌出的卡夫卡小說。
穿過窄巷,繞過鉛灰色喬木、銀白色大樓,走過華燈萬盞的璨然街景!我察覺到,書店已經(jīng)近在眼前。不妨想象一下它高雅的品味、誘人的折扣,想象一下它及時的新書和豐富的舊書滿地亂堆亂放,再想象一下它老資格的男店員戴著副玳瑁邊眼鏡,坐在角落看書,鳥爪般布滿裂紋的右手偶爾翻動書頁,寧寂的空間傳播著悅耳、耐人尋味的動靜……這一刻,我可悲的方腦袋咔咔作響如硬盤,迅速查找長久積壓于記憶倉庫的著作名錄。
過街天橋像一只只碩大無朋的蜘蛛從頭頂爬過。又一次,我卷入車流的鋼鐵韻律。明燦燦的遠光燈令人幾乎睜不開眼。喇叭叫喚個不停,踩油門的噪音好似猛獸低吼。它們制造的熱氣旋會不斷推搡你,讓你東歪西斜,仿佛在深達一米的積雪中跋涉。我咬緊牙關(guān)。輪胎空癟的忠實破單車,好比暴風(fēng)雨之下即將倒斃的一匹跛腳老馬。
抵達書店我已是滿頭大汗,如同一只剛從鍋里撈上來的肉餡餃子。收銀臺后面有一對男女在調(diào)情。我想把牛皮紙包裹的兩本《佩德羅·巴拉莫》交給其中一位保管,可他倆誰也不要,反倒笑嘻嘻地遞來一部《缺德學(xué)》請君品鑒。我低頭在書架間仔細篩揀,找到一冊《世界文化象征辭典》。
跳過譯者序、前言、目錄,翻開第一頁,看見如下文字:
阿?;ǎˋsphodel):百合屬,深綠葉白花。在希臘神話中,它生長于冥府的草原上,為亡魂帶來歡樂。它的球根供冥界生活的亡靈們食用,但生者饑餓時也會吃它……
我交錢買書,塞給收銀員一堆鋼镚。
接下來是疾速的歸程。本人對外宣稱,此乃一場心血來潮的巡游。我不再理睬使街道更加擁堵的交通事故,不再理睬一人多高的煤氣罐在裝運它們的車輛爬坡時噩夢般搖搖欲墜,不再理睬互相矛盾的指路箭頭,不再理睬一臉吃驚的美少女,她們像圍觀白海豚一樣圍觀我。行人寥落,信步游走于松井冬子《夜盲癥》的意境之中。前方是永無盡頭、不可思議的彎路直路,恍如大地的裂痕,其間散綴著狐蹤鼠跡……
徐悲鴻紀(jì)念館及其他
狂風(fēng)之下,新街口灰頭土臉——煙塵滾滾的廢墟、橫穿馬路翻筋斗的報紙、挖掘機械身后拔地而起的可疑住宅樓,以及四四方方毫無美感的倉儲超市已紛紛加入浮光掠影的隊列,成為這片街區(qū)的新風(fēng)景。徐悲鴻紀(jì)念館正處在瓦礫堆、服裝賣場、盜版光碟、公廁和街邊小吃鋪的層層環(huán)繞之中。大門安靜敞開,氣色不佳,有點兒枯等施舍的味道。展廳里,那些創(chuàng)作于憂憤歲月的作品無疑觸動著觀者情緒,諸如《負傷之獅》、《群獅》、《梅》、《會師東京》等水墨畫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國難時期壯懷激烈的人間藝術(shù)家。墻頭壁上,雞鳴哷哷。不難發(fā)現(xiàn)老徐融會中西的種種努力和探索,盡管他所謂西洋油畫技法很顯然屬于古典主義:線條至上而欠缺色彩,且文學(xué)意義濃重?!短餀M五百士》更直接令你想起尼古拉斯·普桑。富于傳奇經(jīng)歷的《八十七神仙卷》是徐悲鴻畢生珍愛,它那著魔般流暢統(tǒng)一的白描筆法使他神魂顛倒,由此也可以窺見收藏者的旨趣所在。展廳內(nèi)不時有人抄抄寫寫,還有藝術(shù)系學(xué)生坐在地上臨摹。不知徐悲鴻當(dāng)年去巴黎求學(xué)曾臨摹何人作品?假使他喜愛倫勃朗,為何中國的大氣并不啟迪他表現(xiàn)光影明暗的交錯,夜幕虛空中幻想的圖景?他所認識的柯羅一定不是那個畫習(xí)作的柯羅,他勢必反對塞尚,他是安格爾的門徒。
歷史學(xué)家
仲夏炎熱,天空布滿絮狀的高積云,開闊如一輛大篷車,斑斕絢麗如一顆藍紋石。由于經(jīng)濟的洪流無可躲避,我們一路在談?wù)摴墒袧q跌,《黃河青山》催生的靈感也像某種泡沫一樣被削去大半。幾年前,當(dāng)我一口氣把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連讀兩遍,便深感它與《百年孤獨》——或許是與《惡時辰》——具有最令人愉悅的相通之處。而《黃河青山》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約翰·厄普代克曾形容黃仁宇的筆法仿佛具備卡夫卡的夢幻特質(zhì)。這位親歷戰(zhàn)爭的學(xué)者使我明白自己走過的路是多么幸運,他賦予我們一種強有力的歷史眼光,助人擺脫各式各樣膚淺的傷感主義。黃仁宇讓我相信,談?wù)摶蛎枋鲆粋€時期的社會格局,探討其演化,預(yù)測其發(fā)展,甚至提出各色建議,若無視那些施展特定治理手段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則難免被空洞的口號和意識形態(tài)紛爭所左右。如何將“文化主導(dǎo)”的傳統(tǒng)社會扭轉(zhuǎn)為“可精確管理”的現(xiàn)代國家,這正是民國兩股最強大勢力反復(fù)合作斗爭的命運主題。將這些難以形象化的因素置入小說,融為敘事背景,確實需要扎實的領(lǐng)悟和更大的耐性,可它畢竟首先有助于我篩選事例,判斷回憶錄的可信程度,消除敘述者政治傾向的干擾——黃仁宇先生令我備受鼓舞,他已指出文史家超越黨派之爭的路徑,正如歷史本身超越我們的否定或肯定。毋庸贅言,我們需要的絕不僅僅是些“邪不勝正的簡單故事”,同時我們也不必非此即彼地唱另一種高調(diào)。更進一步:沒有判斷的想象力和缺乏想象力的判斷皆廉價而無趣,事實上對黃仁宇他們而言也是不可能的。黃仁宇最敬佩的學(xué)者之一,《中國科學(xué)與文明》的作者李約瑟博士,“他討論鄭和到非洲時,想象這個宦官出身的艦隊司令從船艙凝視大海的場景”。反之,我們很容易逆推小說家獲取經(jīng)驗的方式——他應(yīng)懂得人物面臨的斗爭及其實質(zhì),必須尋找事件的真正原因(至少,他能設(shè)想可信的原因),善于利用史料和各類工具書完善虛構(gòu)故事的所有細節(jié)??傊?,小說家必須從他理解的現(xiàn)實著手,掌控他銳意營造或小心隱藏的一切:我們作品的巨舶一次次往幻想之海中投下真實之錨。
即便如此,在說出“我懂了”三個字之前,人們往往還要生活一段漫長的歲月?!饵S河青山》于我有特殊的重要影響。作者說:“我反省分析的方法,基本上和小說家沒有太大不同。我閱讀的東西,聽過的對話,在中國見證的事件,都只有在我遷居多年后才產(chǎn)生意義。由于離主體很遠,又有足夠長的時間來發(fā)展后見之明,終于可以輪到我說:‘我懂了。此處沒有必要引入術(shù)語和定義,如果觀察者確有能耐,就可以從事件和稍縱即逝的念頭中報道事情原委。”
洛陽兩夜
游覽龍門石窟的那個上午,漫天沙塵,然而我眼里、心里盡是歷史的沙塵。無形的重壓使人步履維艱,又使人雜念息泯,能夠以淡然平懷,斂容肅觀。層層臺階之上,萬千佛像的陣列,信仰以寒武紀(jì)石灰?guī)r的堅固來表達永恒之愿。感人至深的犍陀羅藝術(shù)已在此含香盛放,恢弘的氣勢從一千三百年前綿延至今,賡續(xù)不絕。我斗膽主張,龍門石窟之顯于云岡石窟,恰如唐之顯于北魏。女皇帝武則天斥資建造的釋迦牟尼大佛,經(jīng)受十幾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剝蝕,愈發(fā)莊嚴(yán)華美。甚至,五歲孩童為那虔誠的祥氛所震懾,為那若有若無的玄遠梵音所感召,無須大人指點,兀自雙手合十,倒身跪拜……
埃茲拉·龐德詩云:“你發(fā)現(xiàn)在羅馬找不到羅馬的蹤跡?!蓖瑯樱啾任覕?shù)度前往的西安,洛陽的歷朝舊物似乎已所剩無幾。但之所以形成如此印象,很可能并不是因為東邊的神都遭受過更多兵燹戰(zhàn)火,而只是因為本人對它太缺乏了解。想當(dāng)初,創(chuàng)作《范湖湖的奇幻夏天》時,我研究唐代長安的勁頭多足啊。那些廢寢忘食的日日夜夜遠去了,那趟在文史資料的汪洋大海上航行探寶的美妙旅程仍屢屢夢回,每每勾起懷念……實際上,我這一刻才意識到,本人對洛陽也不是全然無知。“洛水自西向東橫貫全城,洛北有漕渠,洛南有運渠、通濟渠和通津渠,輕捷的搖櫓船鎮(zhèn)日穿梭其間。市東的漕渠上,天下舶船云集,常多至萬余艘,填滿河路,是洛陽最熱鬧的場所。”我曾在小說里寫下以上幾句話。只不過淡忘了,淡忘了……唉,年歲!唉,見兔放鷹的記憶,破綻百出的記憶!
麗景門,這座今人原址再建的仿古城樓,我們夜游之際穿過它巨大的曲池,仿佛翛然漫步于一個盛唐京師的元宵佳節(jié)。盡管事事物物皆已大不相同,但毫無疑問,仍有絲絲縷縷至關(guān)重要的氣息保存下來并傳承至當(dāng)代,否則我又為什么流連其間,沉湎其間?如悠揚的樂聲縈旋耳際,如順應(yīng)天時的春雨自晨至暮,生活的熱力從未消散啊,生活的熱力令人醺醉,令人根本無暇也無意深究死亡。這是不是我們的文明最本質(zhì)、最不可思議的特征?無論如何,對小說家而言,靈感取決于使他自己信服的真實氛圍,其余無關(guān)宏旨。眼前這座重修的麗景門足夠了。足夠的意思是,足夠引發(fā)幻覺了。接下來,我那篇尚待完成的風(fēng)物小說——《來自撒馬爾罕》——故事發(fā)生地沒準(zhǔn)兒會從帝京長安移換至東都洛陽。誰知道呢?反正時日漫長……
在白馬寺,春和景明的白馬寺,不,應(yīng)該是為浮世繁華更添絢爛的白馬寺,我們繞著佛骨舍利塔轉(zhuǎn)圈,休憩,飲水。我們穿梭于牡丹綻放的花園、草木茂盛的狄梁公墓、清靜的菩提道場,以及不同國度不同風(fēng)格的伽藍寶剎之間,還看到彩虹云在鋪滿金光的青穹上顯現(xiàn),久久不散……我慣以照相機營造空寂無人的虛假瞬間,不過,白馬寺的空寂卻撲朔迷離,似真似幻,不可言說。佛云諸相非相,大雄寶殿前兀立的“心”字石刻也分明在提示,關(guān)于那座洛陽城,我本不必來今天的洛陽尋找,憑想象搭建的大世界即有洛陽小世界,若自悟者,不假外求。
山東之行
“魯國人,你跑到我們齊國的都城來做什么?”
“參觀你們齊景公在臨淄的殉馬坑?!?/p>
席間,老李和小田穿越了兩千五百年光陰的問答引起一陣哄笑。但從我聽來,感覺頗為奇妙,盡管四方書店的陳老板說得不錯,神圣感在很大程度上出于我自己的想象,因為今日大江南北的城市鮮有區(qū)別。然而,歷史并不比現(xiàn)實更難以捉摸,它絕不像伯納德·鮑??麚P的那樣,是虛假的思想形式,是連續(xù)的可疑故事,是龐雜的混血式經(jīng)驗。尤其當(dāng)火車開入山東境內(nèi),看到兩邊平展如掌、經(jīng)過精心規(guī)整的廣袤田疇,它仿佛包含了一代代人的熱氣,浸透了他們的苦難、希望和力求生存的汗水,并且預(yù)示著禾稼累累的豐收景象。我感覺到一個古老的幽靈在脈管中隱隱搏動,讓人想假裝否認也無法辦到:畢竟,有些東西值得用生命來交換,比如我眼前這片土地,比如先輩曾守護的文明。
時隔兩日,我重新走在陽光熾盛的長安街上,塵世巨河仍蒸騰不息,周天物類也依舊千變?nèi)f化,不可窮詰。山東之行可以說是一場夢幻。炎熱的明亮包圍著我,猶如湛藍的海洋包圍著一名業(yè)余潛水員,我沉溺其間,沒有醒來,我的夢因此更加生動。
大連札記
浸泡在神愁鬼泣的酒精里,我們凝視著夜霧籠罩港灣。駁船的巨大震響已停歇,水面依然蕩漾不止,燈火通明的郵輪無法投映成納博科夫小說中描摹的絢爛光柱。綠茵茵的苦艾酒并未引發(fā)幻覺,與生活給予我們的感受相比,它草本植物的苦澀簡直微不足道。想以此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始終是一個認真而低俗的笑料。露水沒能打濕我那本皺巴巴的《古米廖夫詩選》。唉,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英年早逝的男人!你那曇花一現(xiàn)的阿克梅主義究竟是什么?我如今才明白,曼德爾施塔姆的定義,正是他為了詩派旗手兼情敵,而不是為了自己所下:“阿克梅主義是對世界文化的眷戀。”超一流的詩人永遠把目光燈塔般探向熱火朝天的未來。我們小說家從次一等的詩作之中汲取養(yǎng)分。西班牙黃金時代那些籍籍無名的詩人哺育了《霍亂時期的愛情》。
在夜間的海港城市閑逛,乏善可陳的憂郁慢板被小布爾喬亞的晚風(fēng)吹拂著。盛夏煮沸的梅子酒、添了不少冰塊以致毫無力道的威士忌、放了大量薄荷的名字詭怪的雞尾酒。我們偽裝的笑容無法挽留消逝歲月叼走的愛情死老鼠。暗淡月光下,街燈好似幽浮,路人的歡愉喜悅、痛楚悲傷或空虛無聊就寫在臉上,他們盡其所能地嚴(yán)肅生活,短暫迸發(fā)的熱忱則分明是孤獨所致。幾天來,我們登訪軍艦,去東瀛小店吃盛名難副的牛肉火鍋,在銀鷗低掠的海灣走走停停,消磨時光。可是小說家的靈魂沒有安樂窩,勞作的日程表如符咒般將其牢牢鎮(zhèn)住,上蒼對他毫無哀矜之情。等待返程列車的漫長午后,我陷在一張沙發(fā)里亂翻雜志,看崔健七搭八扯地編造服裝和搖滾的風(fēng)尚史。流沙上營建樓宇的評論圈,處處是改變世界的豪言壯語。鮑勃·迪倫是蘭波兌水的抄仿者。那個下午,它無需向眾生證明其永恒,深刻的尼采式永恒。而我所鐘愛的光線、陰影和鮮為人知的隱秘生活,此刻大放異彩,轉(zhuǎn)眼又歸于靜寂。離開從來不會太遲。那些穿繞帶涼鞋的長腿姑娘若保持沉默,諸位無從下手;若她們開始說話,你我則唯有落荒而逃。誠如耶胡達·阿米亥所說,上帝不管成年人,也不大管上學(xué)的孩子,但興許會關(guān)注真正的戀人,陪伴他們,憐愛他們,庇護他們。
抄寫者
正如某人所說,抄寫能讓抄寫者了解文本內(nèi)部的阡陌及其統(tǒng)治力,而純粹的讀者因為滿足于自己的白日夢,無法深入稠密的原始森林,看不到從中開辟的道路和新景色。這位以見微知著的狂想癥聞名后世的大才子甚至聲稱中國人的書籍謄寫工作是文化經(jīng)典的無與倫比的保證,抄本成為他們試圖從外部解開所謂中國之謎的鑰匙。實際上,他當(dāng)然很清楚,絕大多數(shù)古代抄本實乃活字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前的無奈產(chǎn)物。所以,我們便不難領(lǐng)悟:大才子靈光乍現(xiàn)的輕浮一擊,恰恰是文本在向他發(fā)號施令的最佳佐證?!翱椢锓纸夥ā弊匀慌c仿造的欲望密切相關(guān)。因此我還想表明,抄寫者內(nèi)心的狂熱或許不完全等同于朝圣香客的狂熱,更包含了上帝的狂熱。(柏拉圖的信徒無疑會立刻舉雙手贊成上述觀點。)我們渴望依照最美好的形象塑造各自的小作品,從宏大的結(jié)構(gòu)到無數(shù)細枝末節(jié)。在此意義上,抄寫或許是這樣一番徒勞嘗試的第一步:那些我們夙夜夢寤的閃光碎片,應(yīng)該以律條的形式永久固定下來,置于案頭枕畔,供我們朝夕援引。然而,在抄寫者和他所謄抄字句之間,兩者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仍未道盡。倚仗另一盞哲學(xué)明燈的指引,我們會說,抄寫者用抄寫字句的方法,從字句中發(fā)現(xiàn)了他自己,這番無可爭辯的確認,猶如螢火蟲在夜間匯集而成的光輝,終于讓他漸漸觸及他所熱愛之事物的偉大真理。
愿望
保羅·克利曾反復(fù)夢想一幅真正的巨作,它集元素、物象、意義和風(fēng)格于一體,也就是說,僅僅思考其可能性便足以讓藝術(shù)家感到幸福。這位“青騎士”希望與大眾在一起,即使人們難以理解畫家的作品,也無法如他所言擺脫生活的平庸。保羅·克利認為,“我們要尋找人民大眾”,以獲得力量繼續(xù)追尋夢想——藝術(shù)家之愛并非來自“愧疚”、“憐憫”、“責(zé)任”或“道德”。相反,他從似乎毫無源頭的深情中汲取養(yǎng)分,因為它毋庸置疑正是源頭本身,而那些冷冰冰的字眼只會讓人越來越不幸,直至他失去最后一絲創(chuàng)造力,如喬木失去根柢。我們擁有天賜之福。愿望或許永無實現(xiàn)之日,所以它才永存。
有關(guān)“覺醒”
赫爾曼·黑塞是一位真正讓我們感覺溫暖的小說家?!恫A蛴螒颉分兴挠《仍姼鑼⒆鳛樽顒尤酥賳景仓糜谧x者內(nèi)心:
日月雖是寶貴的,但為了寶貴的東西茁壯成熟,
我們寧可看著寶貴的日月消逝而去,那便是:
一棵我們栽植在花園中的奇異的小樹,
一個我們要教導(dǎo)的孩子,一本我們要寫的小書。
克乃西特評價說:“詩的最后一行是最重要之處,他向自己深愛的對象傾注了全部熱情,以至溫柔之極……”小說前半部分顯得有點兒莫名其妙的玻璃球游戲大師這時徹底化身為親近我們的賢者,他反復(fù)提及的“覺醒”才得以被讀者重新細細體會。或許,這正是黑塞的用意所在。因為克乃西特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走什么路,其自我認識的過程緩慢、堅定而不斷躍遷?!跋埠眯袆觿儆谇笾?,喜好本能勝于理性?!贝说日f不清道不明的“天生傾向”最終促使他離開玻璃球游戲王國。所謂覺醒,意味著不可逆轉(zhuǎn)。特朗斯特羅姆的美妙譬喻值得一再轉(zhuǎn)述:“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睕]錯,覺醒不同于隨隨便便的行動。它并非突發(fā)奇想的夜游,亦非離家出走,更非遁世者找間茅舍煉丹修佛。因此實際上我們沒有任何能夠證明自己“覺醒”的辦法,要知道以奇裝異服古怪言行表明詩人身份的時代從未存在過。據(jù)說除生活之外我們從無其他世界,偉大的學(xué)問不是要追問它為何物,而是要追問它還有何種可能。因此我們只好一再忍耐,向著更深的黑夜忍耐,相信終有一天覺醒會悄然降臨,如同一名孤獨的作者總幻想其著作會在若干世代之后,打動一位高尚的讀者。
保羅·高更與我
從形形色色的虛妄與陳詞濫調(diào)中抽身離去,爬過這一天永不退潮的盲目、冷漠及傲慢。夕陽的萬丈光芒此刻飽和并凝固了,充塞著整個地鐵站出口。光之大門像迎接國王一樣迎接我。一個句子敲響心臟:“還猶豫什么?為什么還不趕快把代表太陽喜悅的金色傾倒在畫布上?”
保羅·高更的塔希提島純真且熱烈。他的畫作,他的回憶錄,透著簡樸的愛與熱帶般著魔的深沉氣息。塔希提島只在高更的色彩下成為它自己,在風(fēng)光片和旅游廣告中它無比平庸。但正如毛利人教給藝術(shù)家的并非某種知識、技藝或者法則,而僅僅是老歐洲漸已匱乏的直覺感受,保羅·高更向我提供的幫助同樣很難用言語概括,唯獨下面這一點不容抵賴:即使在閱讀《諾阿諾阿》(Noa Noa)時,在他明快、準(zhǔn)確的字里行間,在人跡罕至的魔域和新婚的柔情蜜意之中,我依然探尋著想象力的溫床,繼續(xù)編織著自己的超真實世界。興許,完全敞開的自然狀態(tài)可以使高更越發(fā)揮灑自如,因為“這一切并不是靠我的理智推斷出來的,也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分類”。與之相較,我那如火如荼的本雅明式檔案學(xué)太過激進,樂此不疲以致左支右絀、自亂方寸。唉,披露偷師的歷程既枯燥又困難,對藝術(shù)家而言毫無吸引力,何況還搶走了別人的飯碗。
毫無價值的意見
我們談?wù)撨@樣那樣的問題,相信自己跟其他人站在同一平面上。然而大師的論著似乎更像席卷一切的猛烈旋渦,他們的國度并不存在對話之可能。他們的分析與懸念并置,判詞有如強力幻覺,彌漫著冷靜的悲觀情緒。反過來,誠如維特根斯坦所言,沒有什么比一個人自己的痛苦更重要,因此,當(dāng)某位年輕人唾棄海德格爾,要求他先去了解哲學(xué)家的方法、思想、體系以及目的再發(fā)言批駁,既無道理也無作用。龐大話語造成的蒙蔽來自它們的數(shù)量而非主張——個人主義興許比我們一貫的推斷誕生得更早些,也潛伏得更深些,它改頭換面植入種種傾向不同的論調(diào),成為發(fā)言者闡釋其思想的動力源泉?!笆裁匆膊徽f”絕對是異常困難的,言論自由助長了現(xiàn)代文化的危機。從古至今,從《理想國》到廣義相對論,西美爾認為,“所有偉大概念都是要把絕對的整體帶進瑣屑喧鬧的多樣化生活?!惫磐駚硪惠営忠惠喅蚊魇澜缬^的沖刷洗禮,總試圖將普通人從他那具體的、交織著煩惱憂愁與短暫歡樂的日常作息中剝離,使之走出洞穴,越來越成為一名思考者,越來越具有抽象的理解力,從而步入個人主義的無色荒野。上帝道出“光”那一刻,光誕生了,“虛無”的情形是否與此類似?僅僅是猜測。飽受困擾之徒以為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這套群體認知邏輯引發(fā)了無窮無盡的焦慮感。
饑餓社會中,個人往往需要愛情的主觀創(chuàng)造以抵擋諸苦。隨著光陰流逝,他儲藏室里留存的可貴之物趨于消亡,而霧氣纏繞的城市霉斑點點。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