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董雨晴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劇照
李安蜷縮在一張沙發(fā)椅上,頭發(fā)花白。時隔三年,他又帶來了一部4K、3D、120幀的動作片《雙子殺手》,這一次還花掉了更多預算和時間——為了制作出一個克隆人、一個年輕二十幾歲的威爾·史密斯。李安說,算下來這個角色比最貴的演員還要貴好幾倍。
10月18日上映的《雙子殺手》給李安帶來的壓力可想而知,畢竟《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負面與批判言猶在耳。
早在10月12日下午,李安從紐約趕到北京,參加《雙子殺手》在中國的第一場影迷見面會。觀影席上坐得滿滿當當,除了幾大電影公司的老板,還有文牧野、路陽、畢贛這些青年導演。
李安看上去很疲憊,說話的氣息很輕。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一樣,《雙子殺手》也是體力活。120幀這樣特別的格式讓李安的過往經(jīng)驗都不再適用,就連一段平時看來簡單的摩托車追逐戲,他都要重新設計拍攝方式。
還有大量的后期轉(zhuǎn)制工作。就在9月,因為高幀轉(zhuǎn)低幀頻繁出現(xiàn)跳幀的問題,整個后期組心驚膽戰(zhàn)了很久。
盡管已經(jīng)如此,李安仍按計劃趕了過來。李安說,他對《雙子殺手》在中國的表現(xiàn)抱有很大期待心,“上個片子很辛苦,反響最好的是這個地方”。
這不是一句客氣話。三年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在美國遭遇了口碑與票房的雙滑坡,票房只有幾百萬美元,爛番茄指數(shù)沒超過50%。但中國市場的表現(xiàn)卻還不錯,票房達到了1.65億元,而且當時僅在北京和上海各有一套的、能原汁原味呈現(xiàn)120幀電影的放映樣機就貢獻了3000多萬票房。
這是否意味著中國觀眾對于120幀技術的熱情高于美國?李安說他很忐忑,他的思緒總是會飄回三年前,飄回那些在片場、后期面臨窘境的時刻。
1977年喬治·盧卡斯創(chuàng)造了《星球大戰(zhàn)》,以此開啟電影的計算機特效時代。2009年,詹姆斯·卡梅隆和他的《阿凡達》重振了3D電影的雄風。李安顯然也在等待,一部讓120幀聲名大噪的驚世奇作。
在第一輪《雙子殺手》的討論過后,網(wǎng)友最集中的疑問是,李安為什么要死磕120幀。他在現(xiàn)場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當有人問起,是否還會再去拍攝第三部120幀的電影時,他說:“如果還有人投資的話?!?/p>
能夠確定的是,三年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遭遇的質(zhì)疑與否定沒能擊退李安。
《雙子殺手》是一部故事非常“簡單”的動作片。威爾·史密斯扮演的特工,在臨近退休之際,陷入了一場來自老東家的陰謀,他隨即展開逃亡與反殺,而追殺威爾·史密斯的人正是他的年輕版克隆人。
這看起來不是一個“李安”式的故事。人們對李安總是有著很高的期待,那種期待在于李安每拍攝一部作品,就能用嫻熟的春秋筆法,對某一主題進行深刻的解構,宗教、信仰、生死、父與子,這些主題曾一一出現(xiàn)在李安的作品中。即便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也將反戰(zhàn)主題表達得不錯。
與這些過往相比,《雙子殺手》當然顯得平庸。這種將戲劇放在相對不重要位置的做法更難以讓人接受。難怪毒舌的影評人吐槽,“雙子殺手的劇本,一部電影的重中之重,反而已經(jīng)透露出一股在地下室蹲了20年的發(fā)霉味道”。
這位說得其實一點都沒錯?!峨p子殺手》的故事最早萌芽于1997年,迪士尼當時在籌備一個特工突然遭遇神秘殺手追殺,最終發(fā)現(xiàn)這名殺手是自己克隆體的故事。盡管當時選定了導演人選,敲定了劇本,但礙于特效技術的不成熟,這個項目幾經(jīng)擱置。
直到三年前,有著濃厚硅谷氣質(zhì)的天舞影業(yè)(Skydance),從迪士尼手中買下了這部作品的版權,并找到了李安,這才開始了克隆人“返老還童”技術的挑戰(zhàn)。他們先是讓51歲的威爾·史密斯進行表演,當然需要演出20歲的感覺,然后運用動作捕捉技術,研究威爾·史密斯面部的每一塊肌肉、每一點細微變化,再用電腦一粒一粒做出來,“我們不僅研究他的心態(tài)、表演、心情,我還可以研究時間在人身上做了什么”,李安說,就好像念了一個研究院。
李安在《雙子殺手》拍攝片場
那段老年威爾·史密斯與年輕版威爾·史密斯對打的4分鐘片段,李安與數(shù)百名工作人員前后共制作了9個月。難點在于用電腦特效做出來的人物,即便再真實,大腦也會本能地告訴人們“它是假的”。號稱技術達到巔峰的阿麗塔,看上去也像是一個假人。
所以說,即便“自己殺自己”“克隆人”這樣在過去20年里已經(jīng)被反復使用嚼爛的梗,讓《雙子殺手》的故事相當老套,但做一個看上去真實的數(shù)碼人物,就已經(jīng)足夠吸引李安。
首映當天,坐在李安旁邊的復星影視文化集團CEO張昭打趣道,“你是一個戲劇大師,但現(xiàn)在你怎么突然把這個拋下了”。不等張昭說完,李安就搶答,“我沒有想放下戲劇,我只是想加強畫面”。
“上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我做戲劇做不太通,我就想用動作片試一下”,李安說,其實當中提到的道德議題、人性的桎梏等等,也都很有意思。
看上去似乎依舊有李安式的表達。但觀眾的疑問則在于,沉迷于技術的李安,到底是不是在錯誤的時間去做了所謂正確的事情?這或許要從很多年前開始講起。
李安說,他從年輕時就知道,電影真正的魅力不是戲劇。十幾歲時,每次只要打開電視,看到里面在放斯坦利·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都會安靜地看完,雖然李安覺得他到現(xiàn)在都不一定看得懂,但那是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直到去紐約留學,并真正接觸了電影這門藝術后,李安才意識到,他是被電影的聲光效果所吸引。
“我從《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開始就感覺到,電影它一直告訴我,它要變了。”李安說。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成為了李安徹底轉(zhuǎn)換方向的關鍵性作品。
這部作品在2010年開拍,當時56歲的李安第一次決定進入3D領域,在那之前,詹姆斯·卡梅隆剛剛憑借《阿凡達》重振了世界電影的3D拍攝熱潮,當時很多不擅長技術的導演都主動選擇了退卻。但李安卻早有了拍攝3D電影的想法。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拍攝給了他很大的觸動,因為無法在取景框里監(jiān)視,這部影片是反其道而行的,先在腦海里有畫面的設想,再去鋪設故事,而那些視覺訓練優(yōu)秀的人,就可以將這項工作得心應手地完成。
但李安做得有點吃力,而且那些在2D場景下的排兵布陣,在3D鏡頭下無論怎么拍都有些不對勁,“這部影片是我拍攝過最困難的一部”。從那時起,李安想,如果說戲劇是他的強項,那么視覺就是他的弱項,“我現(xiàn)在就是要把它加強,不是說把當我到某一個程度是吃不消的時候,我又再退回去,現(xiàn)在這樣比較安全一點”。
李安的外表謙遜溫和,但只要深入電影世界,他就不像現(xiàn)實生活中那樣脆弱與柔軟。相反,他堅韌、凜然,甚至固執(zhí),玉嬌龍與少年派就是電影世界中的李安。當開始認定電影就該是120幀這個標準時,李安開始了他在120幀世界的冒險。
如果有人說《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是一場失敗的戰(zhàn)役,那《雙子殺手》就是在告訴大家,李安不服輸。
過去三年時間里,李安的大部分時間都窩在他在紐約曼哈頓的工作室,專注研究120幀。工作室越來越像數(shù)據(jù)實驗室,各種各樣的技術人員帶著器材趕到這里做“實驗”,有時龐大的算力會把工作室搞到斷電。
因為全球范圍內(nèi)能放映120幀格式的影廳實在太少,過去兩部戲,李安都分別專門調(diào)制了2D、2K、低幀率的豐富版本,工作量相當于成倍的增加。這讓團隊里的每個人都要保留一份充分的體力,去應對各種狀況。
有的導演自萌生拍電影的想法開始,就把視覺特效當作信仰,例如詹姆斯·卡梅隆,他是在看過《2001太空漫游》中的太空船特效后,才萌生要做導演的想法的。即便是這樣一位技術狂人,也在糾結(jié)要不要在《阿凡達2》使用每秒60幀的技術。
可李安想直接嘗試更高的水準。他決定用每秒120幀的技術拍攝新影片時,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沒有一臺設備可以獨立放映李安設想的4K、3D、120幀格式。這讓李安看上去是在挑戰(zhàn)極限,而不是使用新技術。
在《雙子殺手》中,為了拍攝一段摩托車追逐戲,李安把場面調(diào)度、機位安排、剪輯方式進行了全面調(diào)整。傳統(tǒng)的追逐戲只需要讓攝像機和被拍攝對象同步,在后期改變速率,外加一些模糊處理,就可以有很緊張的追逐感。
但是120幀不可以,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演員必須真的把摩托車開得飛快,才能把這種感覺傳遞給觀眾。而導演只可以用中景、遠景,或者把攝像頭架在摩托車頭上,去拍攝一場真實的飛車表演。相應的,與之所匹配的現(xiàn)場調(diào)度、打光等等問題都會受到影響。就連夜戲也得挪到白天拍,再通過后期做成夜晚。
李安說,這些困難,讓他作為一個拍過12部影片的成熟導演,在120幀面前,時常感到謙卑,甚至是如履薄冰?!昂芏嘁蓡栃枰獮槲易约航獯稹?,結(jié)果呢,“我找到一個答案的時候,又同樣開啟了十個問題”。
據(jù)美國太空中心的研究,人的肉眼可以達到800-900幀,電影常規(guī)使用的是每秒24幀,因此即便電影銀幕很大,依舊有很多信息要被忽略掉。詹姆斯·卡梅隆認為,高幀率就是為3D電影而服務的,它可以盡可能地還原畫面的連貫性、清晰度以及亮度。
這會讓120幀呈現(xiàn)出全新的觀影體驗。太空堡壘創(chuàng)始人、影評人張小北在看過120幀的《雙子殺手》后說,“在開場的前30分鐘,我基本一直處于wow的狀態(tài)”,因為高幀率 3D 電影在“沉浸感”這件事情上,對現(xiàn)場觀眾的影響遠遠大于普通2D電影,極高的清晰度,讓哪怕只是兩個人對話的簡單正反打鏡頭,也能身臨其境,有如站在角色身邊的感覺。人們可以更細膩地感受演員的情緒和當時的氛圍。
實際上,這是一部盡量規(guī)避特寫鏡頭的作品,但看過的人都一度以為這部作品加多了特寫鏡頭,尤其是年輕版的威爾·史密斯那雙無辜的眼睛流下淚水的畫面,在許多人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20幀所能帶來的奇妙觀感,李安深以為然,“我也不是搞科技的人,可是那個影像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覺得它很美,跟我過去體驗的不一樣”,李安說,他好像開了第三只眼,整個世界都不一樣,好像他跟電影的關系都不一樣了。
甚至李安自己也開始有些懷疑?!艾F(xiàn)在就我一個人這么拍,到底是一個什么問題,是我有問題,還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相信這些問題主要來自他在好萊塢承擔的壓力。
2016年時,《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在美國市場遭遇了最嚴苛的差評,比李安過往任何一部作品都嚴厲。北美首周末票房不足百萬美金,爛番茄新鮮度沒過50%。
鏡頭回撥到2013年2月美國杜比劇院的夜晚,《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為李安職業(yè)生涯斬獲第二枚奧斯卡小金人。全球矚目、業(yè)界的掌聲過后,隨之而來的是接二連三的電影邀約,有錢的制片公司、閃耀的電影明星都想和他合作。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改變了一切。
好萊塢是個名利場。就連詹姆斯·卡梅隆也需要努力才能在好萊塢保住尊嚴,“那里沒有什么人值得信任,一個人只有成功、或者是別人需要他的時候才是大師”。李安的處境還要更難一些,對于好萊塢而言,李安始終是一個外人。他在好萊塢第一次可以拍上億美元投資的A級大片,是憑借《臥虎藏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換來的。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劇照
曾憑借《阿甘正傳》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羅伯特·澤米吉斯,在《回到未來》幾部作品后一舉躍升至好萊塢導演食物鏈頂端,片酬超過1000萬美金,但因為他的《間諜同盟》虧損超過7500萬美元,片酬大打折扣。
好萊塢只擁有短期記憶,他們不在乎你十幾年前拍過什么影史傳奇,只在乎你最近三部影片是不是都賠錢了。哪怕你是馬丁·斯科塞斯、大衛(wèi)·芬奇也不行,再有才華的導演也不可能讓好萊塢的投資人蒙受損失。
關于李安,人們一直在討論美國人到底在批判什么,《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對美國主流價值觀的冒犯或許有些嚴重,它對美國夢進行了辛辣的諷刺。也有人說,人們對于李安在技術上的創(chuàng)新很期待,但結(jié)果顯然比較失望。
這些都不重要了,總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的確虧了一些錢,所以卷土重來的《雙子殺手》的票房對李安而言更重要。
不過,《雙子殺手》在北美市場的表現(xiàn)確實不出彩。當下,北美市場賣座的影片,多數(shù)是IP巨作,迪士尼一家壟斷了好萊塢近三成的票房。就連蓋·里奇這樣的導演都在導迪士尼的漫改電影,只要票房好,他還可以有下一部。
《綠巨人浩克》這樣的命題作文,李安在16年前也做過,并且做得不太好,1.37億美元的成本,最終全球票房只有2.45億美元,票房與口碑的失利,讓李安經(jīng)歷了一次難得崩潰的時刻,他甚至一度想拒絕掉《斷背山》直接退休。
李安顯然不想再去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李安說,作為一個已經(jīng)有些成績的人,應該有這個使命,去為年輕人鋪路,“就當是為年輕人受些苦吧”。
對于中國市場,李安看法略為樂觀?!爸袊袌龊孟瘛€挺帶勁’,”李安說,“對我來講,同樣是冒險的心情的話,(中國市場)更溫馨?!?/p>
世界電影擁有120年的歷史,幾乎都離不開美國。美國是電影的發(fā)源地,電影是美國人的造夢工廠,大部分世界電影摻雜的都是美國人的價值觀、敘事手段。李安說,不管你服不服氣,我們總是在看美國電影,還要照著他們的套路做?!暗袝r候,我覺得太牢固了一點,有點僵化,有些個人(的作品)我有點看膩了?!?/p>
盡管并不容易,但如果可以找到一套能夠影響世界的電影詞匯,用不同的方式去進行表達,給世界上的電影增加一個活力,而且這件事可能主要依靠的還是中國人的力量。
在好萊塢多數(shù)情況下需要做外人的李安,始終是華人之光。在面對中國市場的時候,李安會展現(xiàn)出難得的脆弱,同時也更加充滿期待。這么多年一如既往,上學時搞戲劇,李安是跑得越遠,能力越強,人也越開心,一回到臺灣就緊張。拍電影時也有所體現(xiàn),一拍西片就容易發(fā)揮,一拍華語片就心情沉重。這種心情表達最明顯的就是《喜宴》。
除了更接納李安的觀眾群體,整個中國電影市場都呈現(xiàn)出對李安的鼎力支持。復星影業(yè)是《雙子殺手》的全球投資方,張昭全力支持這部影片在中國市場的推廣工作,并陪著李安跑到各地路演。
就在10月上旬,李安還與復星國際董事長郭廣昌重返后者的母校復旦大學。郭廣昌對李安的評價是,“外表溫文爾雅,內(nèi)心躁動不安,用現(xiàn)在年輕人的話說,就是悶騷”。此外,郭廣昌對于李安身上“比年輕人還要強烈的創(chuàng)新沖動”,最為欣賞。他說,在李安身上看到了電影行業(yè)的未來。
2016年6月,正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的制作期,李安在上海電影節(jié)上,與華夏電影董事長傅若清交流120幀技術。三年后,華夏電影推出了中國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Cinity系統(tǒng),并在《雙子殺手》上映前,在全國鋪設了30套設備。傅若清說,本來計劃是100套的,但改造工程確實有點困難。
120幀電影能否改變市場格局?對此,李安說自己是在拋磚引玉,甚至不敢說帶動提升,“我自己泥菩薩過江,就是說希望有很多人來實驗”。
張昭也會忍不住好奇問李安,“你已經(jīng)得過那么多獎了,在好萊塢拍電影就很輕松,能夠拍自己想拍的東西,為什么要選擇現(xiàn)在這樣的挑戰(zhàn)?”
李安是華人世界真正的電影大師,不完全統(tǒng)計,他已經(jīng)有三座奧斯卡金像獎、三座金球獎、兩座威尼斯金獅獎、兩座柏林金熊獎……
當有人問起,李安導演是否還會再去拍攝第三部120幀的電影時,他統(tǒng)一答復:“如果還有人投資的話,這個投資很大,我也沒辦法,只要還有人肯投資的話”。
難以想象,如果下一部影片依舊是120幀,那會不會是大師的破滅時刻?再過幾天,就是李安的65歲生日,他說還沒想過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