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詞牌探微

段冠軍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宋詞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塊瑰寶，始終熠熠生輝。它以姹紫嫣紅、千姿百態(tài)的神韻，與唐詩爭奇，與元曲斗艷，代表一代文學之盛。而詞與詩的不同之處之一即在于詞有著特定的詞牌名。

一、《六州歌頭》詞牌的來源

《六州歌頭》本為鼓吹曲，原為七言四句。該詞牌最初是軍樂，體制適合填寫豪放詞，在宋代文學史上僅有25首。據(jù)全唐五代詞檢索系統(tǒng)檢索可知，《六州歌頭》這個詞牌在唐五代詞中僅有一首詞，為岑參所作的《赴北庭度隴思家》。樂府演為長短句，從《六州詞牌》的體制看，該詞牌共143字，前后片各八平韻，詞體中的三字句式靈活多變，可做散句、疊句、疊韻、領(lǐng)句等多種句法，另外三字句短促簡潔，讀起來鏗鏘有力，能增強激壯聲情。

程大昌在《演繁露》中這樣說：“《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為吊古詞，音調(diào)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慷慨，良不與艷詞同科，誠可喜也?！?/p>

這段話的大意是，《六州歌頭》本是鼓吹曲，它通常音調(diào)悲壯，聽了之后人們常會慷慨激昂，與描寫情愛的詩詞及艷麗文辭截然不同。

二、《六州歌頭》名作賞析

《六州歌頭》詞牌體制適合填寫豪放詞，可以說是英雄詞牌。然而一些優(yōu)秀的詞人以驚世的才華和獨特的匠心將語言運用到了和諧與美的極致，創(chuàng)作出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詞作，《六州歌頭》詞牌展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并不局限于填寫豪放詞。下面選取了三首典型《六州歌頭》詞作進行賞析。

（一）燦爛與消黯

六州歌頭

賀鑄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

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嬰，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在為數(shù)不多的《六州歌頭》詞作中，這一闕恐怕是人們最為熟知的。詩人賀鑄把自己許多不得已的悲憤之情寄于該詞中，抒發(fā)了自己渴望殺敵，建功立業(yè)，報效祖國的豪情壯志，但由于位卑言輕又報國無門的悲涼情懷。彼時少年意氣，英姿勃發(fā)，時常相約聚首，回憶往昔歲月，談?wù)摃r事。每當與同伴縱論古今，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時，只覺肝膽相照。當國家遭遇侵犯時，只想能夠立馬奔赴戰(zhàn)場，斬殺奸雄。只愿與其他將士們凝聚力量，團結(jié)一心把敵人趕出家園，讓國家重回正軌。與普通人相比，賀鑄作為宗室之士、有志之人，其保衛(wèi)國家、建功立業(yè)的渴望更強于普通民眾。然而，他做官之后，一直擔任卑微的官職，雖公事繁忙，卻并未掌握實權(quán)。熱情會退卻，當初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早已散落四方，不見蹤影。還不了解世事艱難，沒有煩憂的少年們也逐漸體會到仕途的險惡以及內(nèi)心的無奈。人到中年，壯志豪情雖好似還在，但仔細回想?yún)s發(fā)現(xiàn)自己百無一成。此時的愁緒郁郁不得解，只有寄情于山水間、琴瑟之音中，托歸去的鴻鳥帶走悲愁。

整首詞抒發(fā)了詞人由來已久的悲憤之情，其言辭慷慨讀之令人情緒激昂，義憤填膺。再者，《六州歌頭》格律的特點之一是有較多的三字短句，詞人情隨聲出，猶如繁管急弦。而緊接著，以較為舒緩的四字句或五字句作為結(jié)尾，給人以無窮韻味，令人感慨萬千。

（二）狷介與落寞

六州歌頭

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

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疵跸C，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

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靖康之恥如同一把無情的利刃，讓國家的靈肉割裂，從此分離。今時已不同往日，雖看起來只是一水之隔，而南北世界的景象卻有著天壤之別。北邊的淪陷區(qū)里生靈涂炭，一片膻腥。狼煙四起，晴朗的天空瞬間被煙霾籠罩，尸骨阻塞了河道，鮮血漲滿了清流。這首詞寫于宋孝宗隆興元年（公元1163年）。當時張浚受孝宗派遣北伐，然而此時的北伐軍隊意見不合，各將領(lǐng)之間有著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因此軍隊無法凝聚力量，共御敵人，這就導致了北伐軍的兵敗符離。主和派后占據(jù)上風，朝廷決定投降，與金國締結(jié)屈辱的和約。詞人張孝祥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與主戰(zhàn)派將帥張浚等人在宴席上相聚，創(chuàng)作出這首令人熱血澎湃、義憤填膺的《六州歌頭》。這也正是評價張孝祥“狷介”的原因，“眾人皆醉”時唯有張孝祥和其他主和派將帥是清醒的，敵人來犯時，自己恨不能即刻策馬上陣殺敵，揮劍斬奸雄，掃除奸佞，不想做卑微、任人宰割的亡國奴，即使只是困獸之斗，也不惜奮力一搏。“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一句將詞人內(nèi)心的憤慨與悲涼之情抒發(fā)的淋漓盡致。這種憤慨與悲涼是由于自己已為雪鬢霜鬟，無法再手握利劍，斬殺敵軍，報效國家。他的無奈讀起來實在叫人“有淚如傾”。我國晚清著名的詞家陳廷焯曾這樣評論這首詞，“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

雖賀鑄與張孝祥處于不同的時代，但他們有著相同的憂愁與無奈。賀鑄的愁緒始終郁郁不得解，只好寄情于山水間、琴瑟之音中，托歸去的鴻鳥帶走悲愁。宴席之上，雖然張孝祥能以一詞喚醒眾人拍案而起，然而一闋詞罷，得到最大的回應不過只是眾人有淚如傾，滿目瘡痍、山河破碎的景象卻仍無法改變。戰(zhàn)爭之中，淚水無濟于事，無情的刀劍還是會刺上胸膛；軟弱無濟于事，它只會讓著刀劍來得更快更猛，加速滅亡。萬千思緒交織凌亂，雄心雖在，然世事卻無法回轉(zhuǎn)，只能嘆一句“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

（三）唯美而凄怨

《六州歌頭》諸調(diào)中，也有幾首慢詞，其中韓元吉詠桃花的一闋是一首清麗雅致的愛情詞。

六州歌頭·桃花

韓元吉

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云日暖，斜橋轉(zhuǎn)，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燕脂。繡戶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韓元吉通過描寫婀娜多姿、芬芳嬌艷的桃花向讀者展現(xiàn)這段愛情的迷離朦朧以及轉(zhuǎn)瞬即逝的結(jié)局。華美的語調(diào)下，是詞人漸涼的心意。春光和暖，懵懂多情的男女在開滿桃花的阡陌上邂逅。此刻繽紛的桃花亦象征了即將絢爛的愛情。然而就像花開終有凋謝之時，它在飄零的那一刻亦象征著愛情的枯萎。詞人通過鋪敘展衍，用細膩婉轉(zhuǎn)的筆觸描述與佳人邂逅、相愛、別離等一些列過程，讓我們體會到詞人的用情至深。整首詞中，詞人雖始終不離“桃花”這一主題，但實則通過這一物象向我們訴說這段哀怨的情愁，詞人借桃花抒情，借桃花來懷念舊人。

三、《六州歌頭》詞牌的藝術(shù)風格

（一）慷慨悲涼

每當談及《六州歌頭》這一詞牌名時，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上文所提及的賀鑄詞《六州

歌頭·少年俠氣》、張孝祥詞《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以及宋代李冠所作的《六州歌頭·項羽廟》。這三首詞可謂是該詞牌的典型詞作。它們的風格都是慷慨激昂、音調(diào)悲壯的。其中賀鑄詞與張孝祥詞均是在國家面臨危機，遭受敵人侵犯時所作，抒發(fā)了自己渴望殺敵，建功立業(yè)，報效祖國的豪情壯志。然而，他們雖有雄心壯志、豪情滿懷，但奈何位卑言輕或力不從心而由無法施展抱負，從這一角度看，詞作中透出悲涼的氣息。

（二）精巧綺麗

陸游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來贊頌宋詞，“詩至晚唐五代，氣格卑陋,千家一律；而長短句獨精巧高麗，后世莫及。”戰(zhàn)爭之后總是會有一段相對安定的時光。文人騷客們運用其高超的寫作手法，或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借物思人，或直抒胸臆...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佳作，展現(xiàn)了我們文化的豐韻。《六州歌頭》的詞作中，有一首被稱作是北宋早期的慢詞絕唱－—宋代詞人李冠的《六州歌頭·驪山》。在這首詞中，詞人運用精致的語言描繪了驪山地區(qū)，并且運用綺麗的詞語、藝術(shù)夸張的手法描述了楊貴妃的嬌艷姿態(tài)。有人評價這闕詞與《長恨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并沒有重復的話語，語言精麗，敘事自然。

（三）清新雅致

雖說是是英雄詞牌。然而經(jīng)過一些優(yōu)秀的詞人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作，《六州歌頭》詞牌展現(xiàn)

出不同的風貌，清新雅致便是其另一風格。韓元吉的詠桃花一詞則充分體現(xiàn)了宋詞鋪敘展衍

特點用細膩婉轉(zhuǎn)的筆觸描述與佳人邂逅、相愛、別離等一些列過程，讓我們體會到詞人的用情至深。整闕詞運用了象征的手法，借繽紛的桃花象征即將絢爛的愛情。借桃花凋謝之時，象征愛情的枯萎。在詞的下闕中，詞人通過寫“香如霧，紅隨步，淚空垂，和煙雨，夢佳期，茫茫暮靄”等創(chuàng)造出一種朦朧的美妙氛圍。同時，化用了“前度劉郎、武陵溪”的典故，即緊扣桃花主題，又抒發(fā)了內(nèi)心的感情。全詞清新雅致，格調(diào)激越。

四、結(jié)論

我國國名學者王國維先生在其著作《人間詞話》中，將詞的美學特質(zhì)概括為：“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彼J為詞的體式，“要眇宜修”，意味要通過固定的格式將美的形式固化，而這一格式即為詞牌。

在超群拔萃的詞人的筆下，和諧之美被抒發(fā)至極致。詞人們通過運用其不凡的寫作手法以及獨具匠心的表現(xiàn)形式，去點染興發(fā)。因此優(yōu)秀的詞作總情韻悠長，包含了作者或細膩委婉或慷慨昂揚的情感。因此我們應研究和賞析詞牌名，體味宋詞之美，做有品位的文化傳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