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少有這么刺眼的黃昏,公交車大半個車廂都像著了火。秋芳和兒子并肩坐在沒有著火的那一半里。她坐在里面,靠窗戶,馬路一覽無余。每到路口和轉(zhuǎn)彎的地方兒子就拼命地提醒她,她也拼命地記,恨不能在腦子里裝上一根鉛筆。剛開始還行,慢慢就亂了,記不住了。那么多的路口和轉(zhuǎn)彎,不可能記住的。其實也沒那么多,還是因為生。人生地不熟,第一次來。馬路比過去所有的都寬,路一寬車跑得就快,坐在公交車上都有了乘風(fēng)破浪的感覺。他們的目的地是城西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個菜而已,本來不至于的,家門口就有菜市場、超市、社區(qū)店,什么菜都有的賣,但是沒有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新鮮。兒媳婦剛出月子,新鮮兩個字動不動就掛在嘴上。黃瓜、豆角、西紅柿、雞蛋、肉、魚、蝦、橘子、芒果、獼猴桃,都必須新鮮。兒媳婦很知書達理的,把媽也掛在嘴上,媽,其它的您什么都不用管,您就負(fù)責(zé)廚房。
兒子忙,只能帶她這一次。到家的時候問她記住了嗎,她嘴角很夸張地彎出一個表示鄙夷的弧度,嘁,小瞧人了。這鄙夷是安慰兒子的,她把它在對方的注視下一路堅持了下來,心里說,笨人有笨人的辦法,笨鳥先飛嘛。再說了,鼻子下面還有嘴。
飛得也太早了點,天都沒亮。剛第二個路口就拿不準(zhǔn)了,像是該拐,又好像不用拐。記路一向是她的弱項,從小就不行,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更不行。她猶豫了一下,堅持沒問人,毫無必要地自己跟自己賭了一把。果然拐早了,多繞了至少三分之一冤枉路。大包小袋進家門的時候燕寧都拎上書包準(zhǔn)備出門了。兒子見到她臉當(dāng)場就是一黑,“菜也不見人也不見。手機呢?”手機在包里,馬路上車水馬龍,沒聽見。也不怪兒子臉黑,公司今天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會要開,通知了每個人都必須按時到,送燕寧去上學(xué),就得耽誤一班公交。七八點早高峰的公交,哪一輛不是去沖鋒陷陣的,哪一班你耽誤得起?
不過好歹算是把路記住了。到家后沒敢耽擱,兒子前腳一出門,她立刻從燕寧的書桌上找到一支真正的鉛筆,白紙黑字地記下來。記下來之后一塊石頭才終于落了地,才有了心思和余地對兒子內(nèi)疚。一邊內(nèi)疚一邊在心里算了一筆賬:即便沒走冤枉路也還是不行,有點遠了。坐公交,似乎也不劃算,兩頭再加上等車,得不償失。樓下車棚里倒是有一輛電動車,兒媳婦平時騎,可是她不行,從來沒騎過,不敢騎——不過,這倒是從另一個角度提醒了她。晚上兒子下班回來,她在飯桌上說,不行的話你們就給我買一輛自行車吧。二手的就行。今天我路過人防商城修車攤看見人家掛的牌子了,很便宜的。
自行車她會騎,很早就會。不是一般地早,這個早,說起來驕傲了,那年頭大多數(shù)的人家,別說騎,連見估計都沒在大街上見過幾輛。她家里就有一輛。袁叔叔教她的。袁叔叔是爺爺?shù)乃緳C,不光會開汽車,自行車騎得也很溜。上初中以后學(xué)校離家遠了,明明可以讓汽車送她,她不,騎車去,跟住一個院里的其他幾個小伙伴一起騎車去。全校一共五輛自行車,校長一輛,剩下的都是她們院里的。從學(xué)校到家一路上,他們一起你追我趕、風(fēng)馳電掣。她最小,人小車大,她就像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故意散開的頭發(fā)在馬背上迎風(fēng)招展。
招展過了之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中學(xué)念完她就幾乎沒再騎過自行車。很少騎,用不著了。后來結(jié)婚時買的那輛永久也是男式的,二八,骨架很大的那種,既能坐人也能馱貨,煤氣罐米面袋什么的都不在話下。她能不碰就不碰。尤其是下崗之后,不用每天到廠里去,活動半徑減少了一大半,就更用不著了。菜市場、超市、糧油店、銀行、電信公司,走著或者公交,都行。公交去年辦了老人卡,半價。
兒子還是多少有些顧慮。兒子這個人就是這樣,火氣大,但是心也細(xì),比他姐的心還細(xì),心細(xì)的人就是容易顧慮多。這顧慮主要是年齡問題,畢竟六十多歲了,畢竟兩個輪子比不來兩條腿穩(wěn)當(dāng)。嘁!秋芳又把那抹鄙夷掛到嘴角上了,這次她心不虛,因為驕傲目光都是斜的,“我十二歲就會騎自行車了,知道么,十二歲!”她盯著兒子,兩條胳膊意氣風(fēng)發(fā)地伸出去,一雙拳頭握緊,握住的是車把的位置。車把很高,她此刻在空氣中騎著的,正是當(dāng)年十二歲的那輛高頭大馬。
2
來的時候兒子也是那么說的,別的什么都不用管,就一個廚房。兒子、兒媳婦、燕寧,加她自己,二寶不算,四張嘴。可是跟記路一樣,廚房也是她的弱項。這個說出去難為情了,不應(yīng)該的,可事實就是這樣,廚房是秋芳天生的短,經(jīng)不起揭的。這里頭先天的有,后天的也有。小時候家里有專門的炊事員,飯來張口,十六歲離開家之前連飯都沒自己盛過。結(jié)了婚以后有小關(guān)。小關(guān)是她們廠的倉庫保管員,比她小幾個月,她就一直叫他小關(guān)。小關(guān)沒什么本事,但在廚房里絕對是一把好手,加上娶的又是當(dāng)年大首長家的千金,愛惜得不得了,從沒舍得讓她沾過一點油煙。小關(guān)一根煙不抽,最后卻死在了肺癌上,臨走時瘦得叫人不敢看,小關(guān)是替她得的癌癥。小關(guān)走了之后,她也能湊合,反正就她自己一張嘴。女兒家不遠,坐車用不了一個鐘頭,想去隨時也能去住幾天。一輩子沒露出來的短,沒成想在這個時候遮不住了。
耳順之年,可是最不順的就是耳朵,沒法順,兒子在耳朵邊動不動就炸。也不能怪兒子,還是得怪她自己,誰叫她笨呢。鹽永遠就沒有放對的時候,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這頓淡了下一頓一定就會咸。其它也一樣。有一回在飯桌上燕寧陰陽怪氣地把筷子一直舉到鼻尖前面,“這是土豆絲呀,這是土豆絲呀?這明明是薯條好不好?!”兒媳婦噗嗤一下當(dāng)場就笑了,笑得余音裊裊的。這還不算。還有一回,兒子從菜市場買了雞,因為趕時間沒來得及讓人家剁,回來自己剁,秋芳生平第一次,第一刀下去,連刀帶案板咣當(dāng)一下全撂到了地上,動靜堪比地震。說實話,連兒子在這方面都比她強,兒媳婦當(dāng)然就更不用說了。不怪兒子炸。
兒子脾氣大,肝火旺,動不動就要找她撒個氣。從小就是,習(xí)慣了。兒子習(xí)慣了動不動就在她面前炸一下,她也習(xí)慣了兒子動不動就炸。開始時沒問題,扛得住,不過慢慢地,就不行了。跟過去不同,兒子現(xiàn)在的這些炸里頭,有些是兒子自己的,也有一些,是兒媳婦通過兒子扔過來的。同樣都是兒子的炸,但作用在她身上感受還是很不一樣,覺得疼了。兒媳婦剛懷孕的時候廚房里裝上了磁化水,據(jù)說水質(zhì)好,有利于孕婦。一共三根水龍頭,各司其職,分工很清楚:靠油煙機的那根,是次飲水,煮飯燒湯用;靠窗戶的那根是直飲水,燒開了直接喝的;中間的是過濾水,刷鍋洗碗拖地什么的用。兒子第一天就專門在廚房里對她交代過,可她還是會弄混。有時候事情一急,腦子里一短路,就亂了。星期六一大早,兒媳婦從臥室出來給二寶沖益生菌,用的是秋芳剛燒開灌進保溫壺里的水,試溫度時第一口就覺得不對。兒媳婦皺著眉頭回了屋,片刻后換了兒子出來,兒子滿臉的黑在屋里就提前張羅好了,出來就是一炸,“一共就三根管子,跟你說過多少回?你腦子呢,腦子呢?!”
腦子的確是不太夠用了。她自己也意識到,她的笨里頭,一多半也是因為這個。她現(xiàn)在的腦子,只夠她記住一件事情的,而且是離她最近的那一件,事情一多,離得一遠,腦子就夠不著了。忘東忘西,丟三落四,很經(jīng)常的。以前倒還沒覺得,就是最近這一年多來,小關(guān)走了以后。小關(guān)的這一走給她最大的感覺就是自己被掏了好大的一個窟窿。不光是日子,身體上也是,心口那兒,腦子里頭,都少了好大一塊。尤其是晚上,她都能聽到大風(fēng)從那些窟窿里呼呼啦啦刮過去的聲音。風(fēng)聲里小關(guān)在跟她說話,那么大的風(fēng)聲,把小關(guān)的聲音都蓋住了,她拼命聽也聽不清楚。
事情就是這樣,越是出錯腦袋里的弦就繃得越緊,繃得越緊,還就越容易出錯。可別小看一個小小的廚房,廚房要么不出事情,要出事情就是大事情,比如煤氣,比如高壓鍋,比如菜刀剁刀水果刀,哪一樣不是要命的?那一陣子秋芳夜里就經(jīng)常做這方面的夢,經(jīng)常在夢里就被嚇醒了,一身的冷汗。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著。兒子有時候在她醒了之后人還沒回來。兒子在公司里做監(jiān)理,那一陣子市場不好,到處跟人搶活,幾乎天天晚上應(yīng)酬,進了家門襪子都不脫往沙發(fā)上就一躺。房子本來就小,她這個當(dāng)媽的一來,床就不夠用了。兒子堅持把小床讓給她。兒子每次回來晚了都只能睡沙發(fā),兒媳婦很早就把臥室的門反鎖了。有一次秋芳起來上廁所,路過兒媳婦臥室時聽到里面正好點開一段語音,也許是沒來得及插上耳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聽到了第一句,那個人喘著粗氣叫她寶貝,問寶貝今天想他了沒有。從那以后,兒子如果沒回來,她就不睡。兒子醒著的時候她陪他醒著,有時兒子睡著了以后她也不睡,她一整夜都不睡覺。
3
親家母說要來。頭一天上午才打的招呼,第二天下午人就到了,說來就來。秋芳特意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衛(wèi)生,床單被罩毛巾全換新的。隆重了。應(yīng)該隆重,親家母勞苦功高,兒媳婦懷胎十月,再加上一個月子,全是人家。人家一個當(dāng)外婆的,仁至義盡了。這趟來,理由也簡單,既簡單又闊氣,“想外孫啦?!北车乩飪鹤油低蹈嬖V她,“扯呢!去年拆遷的賠償款剛到賬,怕親戚上門借錢,老兩口出來躲躲。分頭躲的,一個來閨女家,一個去兒子家。”
以前當(dāng)然也經(jīng)常打交道的。親家嘛,訂婚結(jié)婚喜面滿月酒,免不了的。不過之前都是在場合里,一個屋檐下短兵相接,這還是第一次。第一個回合就是廚房。
秋芳注定了要一敗涂地。親家母這方面厲害了,以前就有耳聞,這次眼見為實。下午人剛進門,一杯水還沒涼透就扎上圍裙進了廚房。她人一進去廚房就小了,容不下另一個了,秋芳開始還站在邊上,想打打下手,慢慢地就覺出了自己的多余,不僅多余,還礙事。一步步往外退,又不好全退出來,站在門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樣子。兒子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讓她別動,就站在那兒,觀摩學(xué)習(xí),“多好的機會,都不用交學(xué)費。”那口氣就像他們才是一家三口。秋芳只好朝兒子這邊笑笑,兩只手背到身后去,后背靠在門框上,是女學(xué)生的架勢。也是,扎著圍裙干干爽爽地站在那里,換了誰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放。
親家母出門也騎車,不過騎的是電動車。一個用的是力氣,一個用的是電,大不一樣了。和秋芳比,親家母那才叫風(fēng)馳電掣。同樣都是去學(xué)校接燕寧,人家十一點半出門,十二點不到就回來了,還不耽誤中午做飯。親家母在廚房里外都是風(fēng)馳電掣,親家母這個人就是這樣,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個快。手腳快,嘴也快。
嘴一快就沒了輕重。二寶能吃能拉,拉得又急又響,噗噗噗,親家母應(yīng)聲起身,“快快,濕巾。”秋芳正坐在餐桌邊對著手機發(fā)呆,聽了慌忙站起來,去拿濕巾。拿的不是濕巾,遞過去時親家母臉當(dāng)場往下就一吊,“濕巾濕巾!尿不濕和濕巾現(xiàn)在還分不清楚!”這就是貨真價實的呵斥了,秋芳心口像被什么沒防備刺了一下,一針見血,但是馬上就被她摁住了。她趕緊回身重新去找濕巾,慌不擇路,像一只沒頭的蒼蠅。親家母笑了笑,笑起來跟她閨女一樣,余音裊裊的,笑完了還不忘再錦上添花地?fù)u一搖頭,“唉,大小姐?!庇H家母無疑很受用的,做了大半輩子低聲下氣的農(nóng)村婦女,沒想到在這里找到了感覺,居然也可以支使起“大小姐”來了,居然也可以呵斥起“大小姐”來了。
當(dāng)然閑下來的時候她們也要聊聊天。忙起來的時候她們是勢不兩立的奶奶和外婆,閑下來了,她們也是分別屬于各自命運和身份里的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就是這樣,呆在一起長了免不了地就要相互交換點什么,免不了地就要由表及里。親家母最感興趣的就是秋芳的出身。這也是秋芳跟她,跟她們最不一樣的地方,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小姐”。聽閨女說過,大小姐的爺爺曾經(jīng)做過首長的,在北邊一個大城市,人家小時候一直住在那種有哨兵站崗的大院里。后來運動來了,造反派上了臺,首長一夜之間什么都不是了,她也受了牽連,當(dāng)時正在天津讀大學(xué),還差兩個月就畢業(yè)了,被勒令退了學(xué)。也多虧退了學(xué),不然哪還能輪到跟她結(jié)親家?
親家母知道的這些,也是秋芳過去告訴兒子的。兒子知道多少,親家母也就知道多少。還有一些,沒機會跟兒子說,但是在親家母這里可以說一說,不說也對不起親家母的耐心和耳朵。比如小時候住的那個大院。北方的大院跟南方不一樣,院子里到處是柳樹,樹葉又厚又多,路上連一絲陽光都照不進來。大院里每到春天就會下一場“雪”,其實不是雪,是柳絮,漫天飛舞,比雪還像雪。大院里不光有“雪”,什么都有,有醫(yī)院,有幼兒園,有澡堂,有商店,有奶站,有肉店,有服務(wù)社,還有修車鋪、糧油所、郵電局、菜市場,一整年不出去都沒問題。院子里的路很寬,比外面的馬路還寬,但是車開得很慢,每一輛都小心翼翼,她騎著自行車常常很輕松地就能把它們超過去。爺爺跟所有當(dāng)首長的爺爺一樣,每個晚上都要喊人打牌,打“升級”,也叫八十分。司機袁叔叔每次都是爺爺固定不變的對家,每個晚上都會被爺爺罵得狗血淋頭。但是牌桌其他兩邊的面孔經(jīng)常會換一換,有時候是什么部長,有時候是什么主席。這些人進了家門見了她常常要摸一摸她的腦袋,塞給她一兩包時令的稀罕貨,比如海南的龍眼,比如新疆的奶油提子。一切本來都好好的,突然一下說沒有就沒有了。被勒令退學(xué)之后,她就無家可歸了??钢欣罨貋恚笤核M不去了,那兩個哨兵明明認(rèn)得她的,就是虎著臉不讓她進,除非有通行證。從那之后她一次都沒回去過。先是被街道“安排”去東郊畜牧站干了一年臨時工,后來在農(nóng)場的父親暗地里托人“關(guān)照”,讓她進了廠子,后來認(rèn)識了小關(guān),后來廠子連小關(guān)響應(yīng)號召一起南遷,過了一條黃河,又過了一條長江,差不多就是千山萬水了。這幾年,尤其是下了崗之后,她跟小關(guān)提過好幾次,一起回北邊去看看,坐火車住賓館也花不了幾個錢。聽說大院還在,現(xiàn)在還沒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拆了。小關(guān)答應(yīng)得挺好,卻一拖再拖,也不怪他,倉庫離不了人。好不容易等他也退了休,女兒又把外孫送了過來,好不容易等到外孫子上了幼兒園,他的肺又不行了。
說著說著就說多了,眼圈都紅了。她趕緊用手去揉,在親家母面前掉眼淚,不是一件體面的事。到此為止。也只能到此為止了,關(guān)于她個人的“歷史”,她能拿出來的,只有這么多,即便親家母的耳朵再耐心再盛情。還有一些,她永遠都不會往外拿,她也拿不動。有些“歷史”,別說親家母了,即便是兒子女兒,即便是小關(guān),她都絕口未提過。比如,她從沒對任何人提過,當(dāng)年在天津讀大學(xué)時,她其實原本是可以不退學(xué)的,她原本是可以選擇繼續(xù)留在大院里的。爺爺?shù)乃緳C,那個袁叔叔,當(dāng)時已經(jīng)不是司機了,是袁主任,當(dāng)時親口跟她保證過。袁叔叔在爺爺?shù)摹皢栴}”上表現(xiàn)得最徹底最革命,立了大功,一搖身成了主任了。主任當(dāng)然不自己開車,有專車了,伏爾加,比爺爺之前的那輛還要新,還要亮。那次去學(xué)校找她的時候開的就是它。他是專程去找她的,胸脯拍得啪啪響,只要她答應(yīng),一畢業(yè)就跟他弟弟小袁結(jié)婚,他一定保證她順利畢業(yè),工作都聯(lián)系好了,去團省委,還在一個機關(guān)大樓,家都不用搬。小袁她見過的,記不得哪一年放假的時候到家里來過,一大截腳后跟露在褲腿外面,跟鞋的顏色差不了多少。那次他是來看哥哥的,感覺就像在昨天,沒想到轉(zhuǎn)眼就到了要媳婦的年紀(jì)了。她鉚足了力氣,狠狠地把一口唾沫“呸”到了對方臉上,別說你那個弟弟,單憑你,就休想!你也配?!叛徒!牲口!
秋芳口中耿耿于懷的“北方”,讓親家母臉上慢慢升起來一抹愧色,這是真心實意的愧色,也是自作多情的愧色。她嘆了口氣,說,兒媳婦那里馬上也要生了,閨女這頭我確實顧不過來,不然我就來帶外孫了。秋芳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對方話里的情誼,心里當(dāng)時就是一暖,明知這里頭大部分是客套的成分,她也領(lǐng)了。她連忙解釋,她不是那個意思,她喜歡跟著兒子一起住,這才是她的家。女人嘛。以前丈夫在哪,家就在哪,現(xiàn)在丈夫沒了,兒子家才是自己的家。兒子跟女兒不一樣,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兒子永遠是自己的,兒子在哪,家就在哪。
4
兒子跟她說過幾次,沒事的時候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總是悶在家里也不好。她記住了,早晨送完燕寧回來,她就先不著急回家,把自行車停在小區(qū)旁邊一家銀行的門口,在那里站一站,或者往附近走一走。那是個大路口,立交橋四通八達。有時候站得累了就在銀行門口的臺階上坐一坐。
坐著坐著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處。銀行里免費的Wi-Fi一直能延伸過來,她是在擺弄手機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好處以后她就經(jīng)常來了,反正是免費的,不用白不用,把電話費省了。視頻那頭是女兒。兒子家也有Wi-Fi,也可以視頻,但不方便,兒媳婦和親家母都在家,不想當(dāng)著她們。女兒靜姝,是她潑出去的一盆水,也是她的又一個短,能遮著就遮著。
每天至少一個電話,提醒她吃藥。奧氮平加鹽酸帕羅西汀,一早一晚兩次。來兒子家之前帶她專門又去做了一次檢查。醫(yī)生警告,千萬別大意了,這是病,必須得吃藥,藥不能停。抑郁癥。兩年前離婚時落下的病根,當(dāng)時命差點沒了。好不容易才消停,現(xiàn)在又來了,這次還是因為男人。前一陣女兒上班的那家幼兒園里一個老師給她介紹了一個,條件雖然差了些,在農(nóng)村,比靜姝大了七八歲。但人好,本分、厚道,還能干,養(yǎng)了一千多只雞,家里雞蛋吃不完。靜姝去見了一面。養(yǎng)雞專業(yè)戶人老實但是嘴不笨,很擅長在電話那頭噓寒問暖,沒事就在靜姝的微信里擱點內(nèi)容。靜姝在男人那里從來沒經(jīng)歷過這個,三下兩下就潰不成軍了,周末一趟趟坐公交車上桿子去白送,回來時提著一兜雞蛋。養(yǎng)雞專業(yè)戶還托靜姝給秋芳帶好,聲稱有時間會特地帶上土雞來看準(zhǔn)丈母娘,正宗土雞,一次帶十只。一千只她也不答應(yīng)。堅決不答應(yīng),想都別想!對方上頭有個八十多歲的娘,下面還有倆閨女,大的八歲,小的四歲,靜姝過去這是給人家當(dāng)牛做馬去了,靜姝要去給一個養(yǎng)雞的當(dāng)牛做馬!秋芳滿心口里千刀萬剮地疼?!办o姝”這個名字還是她起的,《詩經(jīng)》里的句子,“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上小學(xué)的時候,語文老師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機關(guān),對其貌不揚的靜姝很是刮目相看了一下。靜姝是那種沒太有主意的女人,從小大事都聽媽的,被她這頭一攔,連急帶怕,老毛病就犯了。秋芳也怕,靜姝的這個毛病,后果很嚇人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后果,醫(yī)生警告過她。每天的視頻,一是提醒她吃藥,另外也必須要看到她一眼??吹剿判校埠谜局埠?,人好好地還在那里就好。
通常情況下,下午把燕寧送到學(xué)校之后的一兩個小時是一天當(dāng)中最為空閑的時段,尤其是親家母來了以后,這空閑一直能持續(xù)到燕寧放學(xué)。不光是她,很多像她一樣的爺爺奶奶都是。銀行大門右手石獅子旁邊有一小塊帶樹蔭的空地,許多老人送完孩子以后干脆就不走了,自帶馬扎和塑料布,圍在樹蔭下頭,打牌或者下棋,一直到孫子孫女們放學(xué)。那天她也沒走,跟兒子兒媳婦謊稱一下午都在看人家打牌,其實不是,那天下午她專門去了趟長途汽車站。偷偷去的。坐公交車。距離不近,還轉(zhuǎn)了一趟車。她邊走邊打聽,先坐幾路,然后換幾路,哪一站上,哪一站下,下了車過什么路口,往哪兒拐,都記在紙上。她要親自考察一遍路線,相當(dāng)于演習(xí)。未雨綢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得往靜姝那里去一趟。說走就得走,她有預(yù)感的,那預(yù)感每天都像石頭一樣壓著她。到時候她自己去車站坐車,不讓兒子兒媳婦送。
比預(yù)感中來得還快。那天正巧兒媳婦和親家母帶二寶去游泳,剛走,就她自己在家。靜姝主動把視頻發(fā)了過來,第一次,秋芳心里當(dāng)即就咯噔了一下。果然。視頻里的靜姝就像一截木頭,表情像木頭,聲音也像木頭,她說,養(yǎng)雞專業(yè)戶說了,想讓她再懷一個。只要她答應(yīng),以后不光靜姝,亮亮他也包了,亮亮以后上高中讀大學(xué)結(jié)婚,他都管,就跟自己的兒子一樣。亮亮就是靜姝的兒子,離了婚一直自己帶。秋芳問她,“你答應(yīng)了?”手機里的臉不吭聲,一張典型的抑郁癥的臉,舊得像上輩子的臉。秋芳哆嗦了一下,兩行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你自己的情況自己不知道嗎?能懷不能懷,你自己不知道嗎!命還要不要了!”那頭還是不吭聲,眼珠子直直地,連目光里也全是木頭。眼淚一顆一顆攢在下巴上,都涼了,她也不擦。過了好久木頭忽然嘆了口氣,“他說懷上就結(jié)婚。”
去車站的路線圖一直在抽屜里放著,隨時可以走。她不打算跟兒媳婦和親家母說,也不想告訴兒子。隨便找個理由,不說去女兒家,就說回一趟自己家,幸好親家母在,張得開嘴。理由很快找好了,然后找機會。二寶第二天打預(yù)防針,預(yù)約好了的,兒媳婦親家母都跟著去,她拖了一天。準(zhǔn)備晚上開口,還沒來得及,親家母幾百里外的兒子先開口了,兒媳婦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這一兩天就要生,正在辦入院,讓她第二天一早坐火車趕回去,車票都替她訂好了。
5
秋芳一整夜一整夜地都不睡覺。睡不著,也不想睡。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是來兒子家里之后,也許是小關(guān)走了之后,也許更早一點。對她來說,睡覺似乎一直都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靜姝的電話或者視頻每天都打,對方有時候接,有時候不接,有時候接了半天都不說話。藥已經(jīng)吃完了,秋芳提醒她去買,她答應(yīng)得好好的,下次還是記不住。一整夜不睡,第二天白天也不覺得怎樣,就是耳朵里多出來不少聲音,忽遠忽近地,仿佛很多人在不同的地方說話。早晨送燕寧上學(xué),過立交橋橋洞時,眼看著一輛摩托車明明還很遠,剛拐過去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來到了身邊,她慌地猛打車頭,后座上尖叫了一聲,回身看見燕寧臉朝下磕在地上,一顆門牙磕斷半截。剛換的牙。兒子那天發(fā)了很大的火,從未有過的,眼珠子血紅。還不是發(fā)一次火的事,從那之后對她的態(tài)度就有了變化。這變化她說不出來,但是能感覺得到,她是從自己的感覺里感覺到的,炸還是炸,吼還是吼,看上去跟過去都一樣,但還是不一樣了,給她的感覺不一樣了,她的感覺里有了怕。有時候兒子話明明不重,但一張口,她還是會哆嗦一下。這其實也好,這就逼著她在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想一下。有時候想的時間長一點,有時候想的時間短一點,但是每次都要想一想,想一想可以避免犯錯誤,起碼少犯錯誤。有一次她端著剛裝了米的電飯煲走到三根水管前頭,伸手之前她停下來開始想,她自己覺得時間不長,其實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了,沒意識到兒子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身后,兒子看著她原地發(fā)呆的樣子,狐疑地叫了她一聲。那聲音難得的輕柔,卻把她劇烈地驚著了,腦袋里某個地方灰飛煙滅地一跳,手里的電飯鍋差點掉在地上。
她意識到自己的腦袋可能是出了問題,不過,也就是那么意識到了一下而已,她沒覺得怎么樣。靜姝的腦子里也有問題,嚴(yán)重的時候連門都出不了,自己比女兒還強得多,起碼到不了要去醫(yī)院的程度。她覺得自己沒什么問題,其它都沒問題,就是在對時間的感覺上稍稍遲鈍了些,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覺得現(xiàn)在自己的時間就像一根橡皮筋,有彈性了,仿佛被一雙手在抻來拉去,一會長,一會短,一會緊,一會松。那天下午就是。四點之前要趕到學(xué)校接燕寧,出門時她特意看了一下時間,三點十五。手機正在充電,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帶。先去學(xué)校對面的華聯(lián)超市,買鹽、味達美、吐司、抽紙和雞蛋。她算了時間,很富余。排隊結(jié)賬時突然發(fā)現(xiàn)忘了一樣,電池,5號南孚,兒子早晨出門前專門交代她的,刮胡刀轉(zhuǎn)不動了,險些絞了下巴上的肉。她心里一慌,趕緊從隊伍里抽身出來回去找電池。記得一進門時看到過的,問導(dǎo)購員,導(dǎo)購員很大略地一指。她一排排地找過去,因為著急,找得就比較粗糙,越粗糙就越找不到。
從超市出來的時候,她看見天都黑了,才知道自己原來在里面呆了那么長時間。她抬腿就往學(xué)校跑。她那樣的年紀(jì),一手拎著雞蛋,一手提著一個方便袋,跑起來的樣子一定比較猙獰,不少人都扭過頭來看她。過了馬路,拐過去就是學(xué)校的大門了。斜對著大門是一個種滿了冬青的小花壇,平常燕寧就是背著書包站在花壇前面等她的。最后那幾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去的,跑已經(jīng)跑不動了,但是又不敢慢下來,跑沒個跑的樣子走沒個走的樣子?;▔皼]有。整個學(xué)校門口一圈空地上都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鐵柵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一旁傳達室也黑著燈,估計早就下班了?!把鄬帲 彼犚娔X子里咔嚓一聲,仿佛什么東西裂開了一樣。
兒媳婦趕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學(xué)校門口站了一會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長時間。她就那么原地站著,一手拎著雞蛋一手拎著方便袋,一副畫地為牢的樣子。兒媳婦抱著二寶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把她嚇了一跳?!把鄬幠??”對方劈頭就問,連媽都沒叫。自從上次摔斷了牙,一家人現(xiàn)在動不動就緊張,左等右等不見人,手機也打不通,兒媳婦抱著二寶自己打車趕了過來。秋芳不知道自己跟兒媳婦說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兒媳婦眼睛里成了一副什么樣子。正說著,對方的手機突然響了,電話接通的時候,秋芳看見對方臉色一瞬間就變了,變得無比嚇人,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嚇人的兒媳婦。兒媳婦發(fā)出哭天搶地一聲嚎叫,然后身體一軟癱在了地上,手里抱著的二寶哇地一聲跟著仰了出去。
6
現(xiàn)在的孩子們比大人忙,平時上學(xué),周末還要“上班”。星期六星期天燕寧有三個班要上。星期六上午書法,下午舞蹈。星期天上午英語。書法和舞蹈近一點,在少年宮,英語在五站路外的大潤發(fā)對面。三個班大部分接送都是秋芳。其實周末兒子也在家,電動車也在家,但是燕寧執(zhí)意讓奶奶接。因為奶奶沒有原則,要什么給買什么。大潤發(fā)對面有一家風(fēng)鈴小屋,專賣三個球的冰激凌和烤鴿子蛋,還有少年宮左手的自助鮮榨店、右手的華萊士,都是燕寧的最愛。有一次在風(fēng)鈴小屋,燕寧親口對她說過,這里的沙發(fā)可以當(dāng)床,晚上如果不想回家就住在這里。也是,那么大的沙發(fā)不當(dāng)床躺都可惜了,住在哪里不是住呢。大潤發(fā)有點遠,好多站路呢,這時候秋芳突然想起來,她的自行車還落在超市門口。她記起來今天好像是騎著車子出來的。
天黑以后車少了一些,車一少,顯得馬路更寬。有了自行車,除了大潤發(fā),她還能去更遠的地方,去找燕寧。她要把她的燕寧找回來。她好幾次聽到燕寧在她身后喊奶奶,有時候聲音遠,有時候聲音近,可是每次回頭去看都看不到。那聲音喊得她心口疼,有幾次疼得太厲害了,她就把車停下來,蹲在馬路邊上歇一歇。歇著歇著人就站不起來了。站不起來也得站起來,騎上車?yán)^續(xù)找。她不知道自己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騎了多遠,中間有一次還稀里糊涂來到了兒子家小區(qū)門口。她沒往里走,隔著一條馬路遠遠地站在小區(qū)對面,仰著頭,想看看兒子家里現(xiàn)在是不是亮著燈。兒子買的是臨街那一棟,很高,十三層,也好像是十二層。她從最下面一層一層地往上數(shù),可能是眼睛花了,也可能是晚上的光線不好,她數(shù)了好幾次都沒有數(shù)對,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
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時候亮的,她覺得剛剛過去的這個晚上比以前的任何一個晚上都短,跟白天一點界限都沒有。騎了一夜,她一點都不覺得累,也不困,兩條腿輕快得出奇,輕得都感覺不到腿。等到天色一點點開始發(fā)白的時候,她就從車上下來,推著走,充滿好奇地打量著這條她似乎從未來過的街道。車還很少,人也少,這個時候的街道,樓房是樓房,馬路是馬路,到處都輪廓分明。一輛灑水車遠遠地開過來,她早早地就推著車子讓到一邊,等對方通過。龐大的灑水車緩緩過去之后,她遠遠看見了馬路對面一排很醒目的大字,“長途汽車總站”,旁邊是“兔兔快運”。等紅燈的時候她想起來,這個地方自己好像來過。上次考察線路坐公交車專門來過的。
“兔兔快運”門前橫七豎八停著好幾輛自行車和電動車,很熱鬧的樣子,一看就是頭一天留在那里的。她把自行車推過去,和它們并排停在一起。旁邊幾步遠就是售票廳。時間還早,窗口一個都沒開。也沒人,她是第一個進來的。她走到最里邊一個窗口下面背靠著墻坐了下來,坐著等。走著的時候沒覺得,坐下之后才感覺到了沉,那沉是一點點來到她身上的,是從下到上一個器官一個器官地爬上來的,像一攤水慢慢地爬進一張報紙。
坐了不知有多長時間,也許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一只巴掌突然在她肩膀上拍了兩下,拍得很重。她睜開眼,目光追著那只巴掌看到了一張居高臨下的臉。是售票員,聽口氣就聽出來了,“把車站當(dāng)旅館啦?起來排隊?!?/p>
四周稀稀落落地響起一些笑聲。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了,都是來趕頭班車的。售票員進去剛坐下大家立刻在她的窗口前排成了一隊。秋芳努力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排到隊伍尾巴上去。人人都大包小包,就她一個人空著手,不像是坐車的。
隊伍不長,很快就到了她。對方頭也沒抬地問她,“去哪?”
秋芳嘴張了一下,張開之后突然愣住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女兒家的那個地名。這些日子天天都掛在腦子里的,突然一下沒有了,腦子里像剛刮過一場風(fēng),空空蕩蕩地,里面什么都沒有。她使勁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對方抬起頭,又問了她一遍,“到底去哪?”她避開對方的目光,歪著頭又試了試,還是不行。后面的人開始不耐煩,用很粗重的唉聲嘆氣催促她。售票員也在盯著她看,目光如鉤。算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想不起來就不去想了。她又馬上在腦子里想自己家住的地方,可是也想不起來了。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一場大風(fēng)刮過去之后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留下來。她伸手在身上摸了一下,可惜手機也沒帶,不然可以打電話問小關(guān)。小關(guān)現(xiàn)在就在家里等著她呢,知道她今天回去,一定又做了一桌子的菜。她充滿歉意地看了一眼對方,輕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后轉(zhuǎn)身往回走。
從售票大廳出來,迎面撞在一片光亮里,居然有點刺眼。陽光又多又厚,一點大清早的樣子都沒有。她瞇著眼睛走到“兔兔快運”門前,看見那里停著許多自行車和電動車,里面應(yīng)該有她的那輛。她走進去,很耐心地把它找了出來。她推著自行車很小心地繞過千里香餛飩門前的一小片污水,再穿過一家賣煎餅果子的早點。前面就是馬路了。馬路牙子有點高,車頭落下去的時候震得嘩啦一響。她一直來到路口才停下。大早上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很熱鬧的,一輛輛汽車和公交車風(fēng)馳電掣。
她推著她的自行車,就那么蓬頭垢面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歪著頭,似乎在想事情,很惆悵的樣子。放在車筐里的那袋雞蛋碎了一些,黏稠的蛋液從松開的袋口流淌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眼淚。綠燈亮了,她沒動。然后紅燈又亮了,然后綠燈又亮。前后左右一撥又一撥的人和車。她不動。四周盯著她的目光越來越多,陽光一點點熱了起來。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那個手拿小旗戴紅袖標(biāo)的小姑娘終于走了過來。
“阿姨,您往哪去?”
還是這個問題。她抬起頭來看看對方,張了一下嘴。知道嘴里什么都沒有,但還是應(yīng)該張一下。
見阿姨不說話,小姑娘幅度很大地聳了一下肩,聳給周圍的人看的,表示仁至義盡。剛轉(zhuǎn)過身,阿姨在后面輕聲叫住了她,“小同志——”
小姑娘一愣,也許長這么大還沒人對她用過這個稱呼。她回過頭來很認(rèn)真地看著對方。
“我想請問一下,哪邊是北?”
“什么?”
“北,”那個女人立刻又問了一遍,“請問哪個路口往北?”這次她顯然用了些力氣,聲音大了不少,臉上很多線條都被帶起來了,它們密集地聳動,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