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住在裙子里

一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應(yīng)該是上大學(xué)以后，伊洛有了一個愿望，就是有一間屬于自己的、二十四小時有熱水可以洗澡的屋子。工作后剛剛搬進陳家村的出租屋時，伊洛真是感到滿足極了，覺得生活有了新的開始。

不，不是的，這間屋子仍然沒有二十四小時熱水，事實上這只是城中村里一個十平米的房間，沒有獨立的廚房和廁所。就是那種中間有天井，每一層曲里拐彎有很多房間，每一間都見不到什么陽光，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潮濕曖昧氣息的自建樓房中的一間。這樣的樓里雞犬相聞，伊洛和孫勇隨時聽見別人家夫妻吵架、罵孩子、大聲說話的聲音，自來水沖出龍頭沖刷臉盆的“唰唰”聲，公共廚房中菜放進熱油里的“咝咝”聲，夜里和清晨，還時不時能聽見鄰居情侶發(fā)出的令人耳熱心跳的聲音。伊洛臉皮薄，她總是提醒自己和孫勇，一定要小聲再小聲。

可是不管怎么說，他們總算有了自己的落腳處，哪怕是臨時的，但總是他們自己的，相比大學(xué)四年那是要好多了，那時伊洛總是趁孫勇室友回家的節(jié)假日溜去他們宿舍。那種老式的上下鋪，一動就晃得厲害，有點像在船上，還會吱吱嘎嘎響。每次從樓里出來，樓棟阿姨的眼光都看得她直恨自己不是個阿拉伯女人，可以從頭到腳都包裹嚴實。

況且，城中村房子條件差嗎？再差還能比伊洛和孫勇各自從小住到大的房子差嗎？自己小的時候住土坯房，一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地上到處都是接水的盆子、瓦罐，自己和爸媽簡直沒處落腳。床上要蓋上種莊稼用的塑料薄膜，不然被褥都會被淋濕。有時睡到半夜，伊洛被潮濕的被子冰醒，聽見外面風(fēng)雨大作，連忙喚醒勞作了一天、沉沉睡著的父母。屋子里的地面已經(jīng)泥濘，三個人起來七手八腳地給漏雨的各處接上家什，擰一擰被子上的水，蓋上塑料薄膜，一家人才關(guān)了燈重新鉆進被窩里。黑暗中伊洛聽見屋里的雨滴在塑料盆和薄膜上，發(fā)出很大的“噗噗”聲；滴在瓦罐里，是輕輕的“嘀嗒”聲；被子有一塊又濕又涼，翻個身往旁邊挪一挪，身上的塑料薄膜便“嘩嘩”響。

后來父母做小生意，家里經(jīng)濟情況好了點，才拆掉老屋蓋了幾間平房。所謂“平房”也許是她們那個地方的農(nóng)村特有的名詞，就是房頂是水泥預(yù)制板的單層房子，等什么時候有錢了再往上蓋一層就是樓房了。農(nóng)民是不知道有“裝修”這回事的，走進平房,上下左右都是灰色的水泥墻，這點和眼下的城中村房子倒是一致。只是農(nóng)村的房子里還要更亂些，堂屋、臥室，哪兒都散放著農(nóng)用車、犁頭、鐮刀、鋤頭、化肥、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生和豆子。伊洛是上了大學(xué)才知道，原來城里人上完廁所是要用水沖的。而孫勇家的情況絕對不會比伊洛家好。

從老家的房子住進城市出租屋的這個跨度，讓伊洛一時自信滿滿地覺得，一切都會有的，她向往的二十四小時熱水的房子正在離她越來越近。

這種幸福感只有在偶爾想到林穎時才被狠狠刺一下。林穎，唉，林穎，伊洛和她的緣分也真是奇特。大學(xué)四年，林穎和伊洛并稱院花，好比《紅樓夢》迷們分為擁林派和擁薛派，她倆也各有一幫粉絲，彼此水火不容，但總算都能同意：伊洛容貌更標致，林穎則以所謂“氣質(zhì)”勝一籌。她倆都是“冰山美人”，在林穎也許是眼高于頂，看不上那幫小男生，而伊洛則是因為心有所屬。孫勇是伊洛鄰村的，兩人一起去縣城上初中、高中，又努力考上了同一個城市的兩所大學(xué)，革命友誼根深蒂固，早早就定下了終身。

本來，像伊洛和林穎這樣兩個女生，能維持表面的相安無事已屬不易，畢業(yè)后不會再有任何交集。誰知畢業(yè)后在全班只有兩個人留在這個一線城市的情況下，那兩個人居然是伊洛和林穎。加上沒有了讀書時暗暗較勁的共同環(huán)境，兩人都覺得彼此的心理距離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近了一點。唯一不同的是，林穎的另一半是成功人士，林穎在大四實習(xí)時認識了他，后來為了愛情才留在了這個城市；而伊洛的孫勇雖然也進了本市的一家大公司，可條件跟林穎那位就天差地別了。畢業(yè)后不久，作為林穎在這個城市唯一的大學(xué)同學(xué)，伊洛收到了她的婚禮請柬，在結(jié)婚的日子之前伊洛借口出差、不能到場，從微信上發(fā)了個體面的紅包給她。一想到自己的婚禮要在老家的村里舉行，穿著從縣城租來的俗氣婚紗和敬酒服，坐著孫勇他爸借來接親的面包車，連拍的照片都是鄉(xiāng)村愛情風(fēng)，讓伊洛如何能心平氣和地去參加大學(xué)同學(xué)盛大浪漫的草坪婚禮。

婚禮一星期之后的周末，林穎打電話來說，她和先生在伊洛住的片區(qū)辦事，想順路來拜訪，送來喜糖和新人回禮。伊洛在電話這端客氣地說：不用麻煩了，路太遠，不方便，謝謝。林穎以為她沒聽懂，說：不麻煩啊，我們現(xiàn)在就在你家附近。伊洛溫柔地拒絕：不方便，謝謝。林穎聽懂了，不再堅持，禮貌地收了線。讓住別墅的林穎來我的城中村水泥屋看我？還是殺了我比較好。伊洛想。

二

在這座城市里，伊洛每天坐地鐵一小時，然后提前兩站出站、走半小時到公司。對同事解釋是為了鍛煉、塑身，真實的原因是地鐵分段計費，六站一個檔，伊洛舍不得為了這兩站路多花一個檔的錢。下班時先走兩站路，然后再坐地鐵，因為靠近公司的地方是CBD，有大城市的宏偉氣象，而住的地方周圍是城鄉(xiāng)接合部，是她讀中學(xué)的小縣城的熱鬧的放大版。同樣是步行，伊洛愿意漫步在真正的繁華都市里。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怕雨水泡壞皮鞋，伊洛才會放棄步行。

就是這樣，伊洛和孫勇努力節(jié)省每一分錢，本來以他倆的收入不至于此，但他們不只有自己，還有在中原農(nóng)村的父母、弟妹。孫勇和伊洛的家庭結(jié)構(gòu)出奇地相似，伊洛的父母冬天賣烤紅薯和糖葫蘆，夏天賣雪糕，過年賣爆竹、春聯(lián)、年畫；孫勇的父母一年到頭賣油繩、胡辣湯。伊洛有一對相差兩歲的妹妹和弟弟，孫勇有一對龍鳳胎弟弟、妹妹。伊洛妹妹剛剛考上大學(xué)，她弟弟和孫勇的弟、妹都在縣城讀中學(xué)，不出意外將來應(yīng)該也會上大學(xué)。他們的父母為了兒女已經(jīng)是身心交瘁，尤其是伊洛爸媽，上次見面時伊洛爸腰都弓成了蝦米,而他還不到五十歲。伊洛的部門經(jīng)理也四十多歲，伊洛爸要是站在他旁邊，足足像他的老父親。有這樣的家庭，伊洛和孫勇如何能輕松得起來，更別說這城市像太陽一樣不可直視的房價。想到這些的時候，伊洛只能無聲地嘆氣，覺得她那二十四小時熱水的房子還遠在天邊呢。

好在孫勇是個顧家的好男人，他的公司比伊洛近，每天早早下班，在熱鬧的陳家村小巷里買了打折菜，回來在臟亂的公共廚房做好晚飯，并且手藝還不錯。有時吃著現(xiàn)成的晚飯伊洛就會想，林穎和她老公認識時間不長就結(jié)婚了，他們不可能有她和孫勇這樣青梅竹馬的堅實感情吧？林穎老公不可能每天做飯給她吃吧？對，絕對不可能。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伊洛和林穎，在學(xué)校時并沒有什么交情，畢業(yè)后的聯(lián)系也就止于互相在對方朋友圈里點贊而已，可現(xiàn)在伊洛卻常常會莫名地想起她，不知她是否也會想起自己？

伊洛每天步行的那兩站路，途經(jīng)一片中高檔住宅區(qū)，樓很新，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從小區(qū)門口看進去，綠化非常好。早上經(jīng)過的時候小區(qū)里空無一人，下班時則有年輕女人在草地上遛狗。她們?nèi)砩舷律l(fā)著一種閑散的氣息，一看就不像伊洛這樣趕時間上下班的人?？吹枚嗔耍幸惶煲谅褰K于忍不住問同事金姐：“那個叫明月心苑的小區(qū)里，好像有很多不上班的女人？”金姐笑得神秘：“你不知道了吧，那一片是有名的二奶小區(qū)，里面住著的基本都是二奶，當(dāng)然不用上班了?！币谅逍⌒〉卦尞?，再經(jīng)過那個小區(qū)的時候，就有意放慢腳步，格外仔細地觀察那些女人。她們大多有著窈窕的身段、姣好的面容，當(dāng)然也有上點年紀的、中人之姿的，有的戴著眼鏡，衣著合宜，一看就受過不錯的教育。伊洛想，是什么樣的原因，使她們放棄正常的婚姻，甘當(dāng)一個男人的外室呢？

在工作環(huán)境中，伊洛依然是眾人矚目的女孩。絕大多數(shù)男同事看到她，眼睛會亮，笑意會濃，聲調(diào)會柔和。雖然伊洛從未刻意隱瞞過她有男友這件事，但總還是有人勇者無懼地示好、試探。他們多半是城市土著，論經(jīng)濟條件，伊洛閉著眼睛在他們中摸一個都比和孫勇在一起至少少奮斗十年?？墒且谅逵X得，他們和她是不一樣的人，像她和孫勇這樣的人最好還是找自己的同類，相處起來沒有壓力，不用費力向?qū)Ψ浇忉屪约旱慕裉旌妥蛱欤驗楸舜丝磳Ψ骄拖裾甄R子。這點上伊洛和林穎不同，林穎出生在地級市的優(yōu)越家庭，面對大城市的人沒有自卑感，所以能找一個他們中的優(yōu)秀分子結(jié)婚，伊洛不行。而且，伊洛和孫勇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彼此早已經(jīng)是相互的依靠了，她怎么會為那些淺薄的城市青年動心呢?

在那些樂意關(guān)照她的異性當(dāng)中，只有一位令伊洛相處起來不覺得累，那就是老顧。入職一個月后，伊洛第一次獨自去一家公司談合作，結(jié)果被對方那個滿嘴英文單詞的女項目經(jīng)理給奚落了一頓，她只能狼狽而沮喪地往外走。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一個中年男人，那男人的目光自落在伊洛臉上起就不曾移開。伊洛情緒低落，再加上經(jīng)常被男人這么看，所以并不在意?；氐焦?，之前那女項目經(jīng)理居然又打電話給伊洛，熱情地邀請她明天再來談一談，這冰火兩重天的態(tài)度，搞得她云里霧里。

第二天伊洛又去了。這一回，項目經(jīng)理原封不動地答應(yīng)了伊洛全部的條件，還主動給了伊洛公司一些優(yōu)惠。合同送去給老總過目，經(jīng)理帶伊洛一起去總裁辦公室，主動介紹說：“這是伊小姐，這是我們顧總?！鳖櫩傆押玫厣斐鍪郑谅逵悬c靦腆地跟他握了握。他手掌厚實，目光溫暖，伊洛突然想起昨天曾見過這個人，在外面的走廊里。

伊洛就這樣拿下了入行第一大單，豐厚的獎金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這初戰(zhàn)告捷帶給她一個小小的光環(huán)，令她在公司站穩(wěn)了。她開心地想，哪怕好運氣暫時都被用光，后面幾個月不開張也應(yīng)該沒問題了。

過了兩天，伊洛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邊是顧總，他提出請她喝咖啡。于公于私伊洛都無法拒絕。

在光線柔和的咖啡廳，他幫伊洛拉椅子、掛好外套、引導(dǎo)她看英文菜單，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妥帖，讓伊洛在心里不無遺憾地感嘆：真正的紳士啊，他們的某些素質(zhì)孫勇永遠也趕不上。顧總身形保持得很好，外貌勉強還算得年輕，但伊洛覺得，他實際年齡應(yīng)該不比她爸小。

咖啡的香氣氤氳中，他說朋友們都叫他老顧，讓伊洛也這么叫他。老顧告訴伊洛，他像候鳥一樣往返于香港和本市之間。曾經(jīng)共患難的發(fā)妻在香港家中，纏綿病榻已經(jīng)十年，也許還要再臥病二十年、三十年。妻子年輕時非常美，就像，就像現(xiàn)在的伊洛。話題轉(zhuǎn)到伊洛身上，伊洛人生中絕無僅有的一次跟一個剛剛認識的人談自己，談自己的工作、家人，甚至感情狀態(tài)。她必須承認，對面這人身上有一種能讓自己放松下來、愿意吐露心事的磁場。從他聽她說話的反應(yīng)來看，他對伊洛的履歷是了解的。很奇怪，他顯然并不想隱瞞這一點，而伊洛也并未感到被冒犯。也許男人最可愛之處就在于這點通透和坦然，不是嗎？

許久以后，伊洛還記得那天老顧曾問她：“工作很辛苦吧？靠薪水?dāng)€夠房子首付需要很多年吧？”伊洛回答：“是。但生活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不是本來就是這樣嗎？如果走捷徑，怕是要付出更高的代價吧？”老顧不置可否，很自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在以后的幾個工作場合，伊洛與老顧多次“偶遇”，人群中伊洛能感覺到他若有若無的目光，她沒有再給他接近的機會。他也沒再主動聯(lián)系她。

三

那個中午，同事們都在各自的格子間里短暫午休，這是公司大辦公室白天最安靜的一刻。伊洛的手機突兀地響起來，是媽媽的號碼，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yù)感襲來，令伊洛幾乎不敢立即接電話。父母從不在上班時間給她打電話。事實上，他們覺得長途電話太貴了，根本很少打電話給伊洛。

果然出大事了。

還有兩個月就是農(nóng)歷年了，這天早上天還沒亮，伊洛她爸和她三叔騎著兩輛摩托車去縣城備煙花爆竹的貨，經(jīng)過一段長下坡，急拐彎時路中間突然冒出一塊黑黢黢的大石頭，后來猜測應(yīng)該是從趁夜偷采、偷運石料的拖拉機上掉下來的。伊洛爸爸為了緊急避讓那塊石頭，摩托車失控連人帶車飛出了路外，跌進了山溝里。緊隨其后的伊洛三叔趕緊生生停下了車、爬下山溝把一身是血的哥哥背上來，飛快地送進縣醫(yī)院。

那一帶全是石頭，伊洛爸跌進了十多米深的亂石窩里，六根肋骨骨折，胳膊、腿骨折，一根斷裂的肋骨插進了肺里，縣醫(yī)院不敢收治，要求家屬轉(zhuǎn)地區(qū)醫(yī)院。聽她媽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說完，伊洛立刻用手機銀行把她所有的錢全部打回家。轉(zhuǎn)完錢伊洛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抖，她不敢想象他們那個家庭沒有了爸爸會怎樣。

這時有同事的手機鬧鐘響，下午上班時間到了，同事們陸續(xù)起身喝水、上洗手間、站起來伸懶腰。伊洛覺得又冷又熱、渾身癱軟，想立刻飛到老家的地區(qū)醫(yī)院去看爸爸，又想躺下來大哭一場；可是電腦里還有緊急方案要做、有報告要交，晚上還有工作飯局，昏迷中的爸爸還等著她繼續(xù)打醫(yī)藥費回去。最終，伊洛只是悄悄地擦干了眼淚，捶了捶疼得要裂開來的頭，點亮電腦屏幕開始工作。

接下去的幾天，伊洛工作間隙一天打五六個電話問傷情，所幸三天之后爸爸脫離了危險，伊洛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后又發(fā)了一次工資，伊洛收到銀行的提醒短信就全打回家了，孫勇多次問她治傷的錢夠不夠，還好夠了，對伊洛來說，那不過是半年多的積蓄全部清零，1.5平米房子沒了，這都沒關(guān)系，只要爸爸沒事就好。

歲末將至，公司里開始籌備年會，據(jù)說這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屆時大老板要來，每個人都不敢怠慢。伊洛最愁的是，這樣的場合女士們是要穿小禮服的，而她還沒有這樣的服裝。伊洛和孫勇平時的工資，交過房租、話費、水電費，他倆各自給弟弟、妹妹寄去生活費，再留夠自己的生活費和交通費，基本上就存不下多少錢了。他倆的衣服全都是網(wǎng)購，伊洛一般是趁搞促銷的時候買，且只買永不過時的經(jīng)典款通勤裝，一季就那么幾件來回搭配，基本可以應(yīng)付，像小禮服這樣的衣服根本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孫勇是連兩人在巷子里吃個麻辣燙都要想半天的人，穿戴方面就更省了。自從伊洛爸出了這個意外，伊洛的錢一分不剩全給了家里，他倆就靠孫勇的收入生活，孫勇的消費觀念比她還保守，伊洛就有點擔(dān)心他對這筆禮服開銷的反應(yīng)。

果然，當(dāng)他聽說一件出得場面的小禮服至少需要一千塊的時候，想了想說：“那種衣服，平時不好穿著上班吧？”伊洛說：“那是。”他又說：“那么以后每年年會都可以穿吧？”伊洛說：“除非我一年換一個公司，否則穿同樣的禮服出現(xiàn)在年會上不禮貌?！睂O勇面色凝重了，說：“這么說這么貴的衣服只能穿一次？那置了太不劃算了，不能租嗎？”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沉默了，然后抬起頭對伊洛說：“寶貝兒，我不是舍不得花錢，只是這錢花得太不值了。我的錢是要存著給咱買房子的。反正就只穿一個晚上，能不能去借一件？你不是有個有錢的同學(xué)，那什么，林穎？”伊洛一時氣結(jié)，第一次體會到，花他的錢和花自己的錢，到底是不一樣的。如果自己現(xiàn)在有錢，根本不要跟他啰嗦，直接上網(wǎng)買一件。雖然她知道他并不是任何事上都這樣小氣，假如今天是要拿錢給她爸治傷，他未必不肯拿出來，但給她買衣服就不行，他還是農(nóng)民的消費觀，他對她的感情也不能改變這個。

伊洛的失望越來越大，不再說話，心中轉(zhuǎn)了千百個念頭： 跟同事借？絕對不行，那樣自己在公司辛苦維持的形象就毀了。去商場買，穿完再退回去？即使能忍著不道德感這么做，她也沒錢買。是的，在孫勇的建議下，為了防止超支，她連張信用卡都沒辦。請病假逃避年會？不行，自己還要努力上進，資助弟妹上學(xué)。想來想去，似乎只能向林穎借了，伊洛的眼淚滾落下來。孫勇一看慌了，一疊連聲說“咱們買，買買買”，伊洛不打算理他，背對著他裝睡了。

四

電話里林穎聽了伊洛有些囁嚅的敘述，很爽快地邀請伊洛去她家挑衣服。第二天是周末，伊洛坐地鐵又轉(zhuǎn)了兩路公交，又冒著寒風(fēng)步行二十分鐘，終于到了林穎住的區(qū)域。在被盤問并通過門衛(wèi)的視頻裝置與林穎家的保姆通話后，保安放伊洛進了小區(qū)。

在這個萬物蕭條的季節(jié)，小區(qū)卻像另一個世界般綠意蔥蘢，一座座小樓疏疏地散落著。伊洛按照保安的指引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到湖邊，這才找到林穎的家。開門的是保姆，領(lǐng)著伊洛穿過院子中的小花園，林穎在房門口迎接老同學(xué)。冬日的陽光下，林穎穿著一條線條簡潔的素色羊絨薄裙，裸著纖長的小腿，臉上一點妝也沒有，皮膚剔透，笑容和煦。

室內(nèi)溫暖如春，保姆接過伊洛脫下的大衣掛在門口。林穎和伊洛在客廳坐下來，保姆送上茶。對于習(xí)慣了逼仄空間的伊洛來說，這房子未免太疏朗闊大了。家具和裝飾不是那種顯而易見的奢華，細看卻都恰如其分地精致，自有一種伊洛之前想象不到的、不動聲色的氣勢。在這氣勢面前，伊洛精心搭配的妝容和衣飾突然就突兀了、寒傖了、質(zhì)地低劣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每一個衣褶里都散發(fā)著城中村出租樓里的味道。而女主人林穎，她就那樣閑閑地倚在沙發(fā)里，姿態(tài)自然而舒展，嘴角飄著一朵恬靜的微笑。在周圍背景的映襯下，不施脂粉的她美得如此高貴，渾身一層淡淡光暈，映得伊洛越發(fā)黯淡、瑟縮下去，重新變回那個住土坯房、用旱廁的農(nóng)村丫頭。

伊洛下意識地在林穎臉上搜尋蛛絲馬跡，她希望林穎是有意炫耀這一切，這樣她反倒釋然?？墒牵瑳]有，人家完全沒有一點炫耀的意思，這就是人家的日常。伊洛絕望了。

大學(xué)四年里，林穎有林穎的自負，伊洛有伊洛的驕傲；可是此刻，伊洛腦海里只有四個字:自慚形穢。她生生將目光從林穎身上移開，窗簾拉了一半的落地長窗外，是冬日飄著白煙的湖。

本來就沒有多少共同話題，伊洛又神思不屬，聊天就有些冷場。林穎也感覺到伊洛的緊繃，于是不等茶涼下去，就帶伊洛走旋轉(zhuǎn)樓梯去樓上的衣帽間。衣帽間有客廳的一半大，純白的裝飾，同樣是可以看到湖的落地長窗，不同的是窗簾拉開后還有一層水晶簾，水晶珠串隨著空氣流動輕輕轉(zhuǎn)動，那些透明的多面體珠子便閃爍著小小的、晶瑩的光芒，讓伊洛有種恍惚，仿佛走進了中學(xué)時代讀過的瓊瑤小說。

林穎讀書時就是學(xué)生中的時尚教主，伊洛是很知道的，可她如今這衣櫥還是遠遠超出了伊洛的想象。隨著一排排白色柜子的門被打開，一個浩淼、斑斕的世界逐漸顯露出來。黑白灰駝赤橙黃綠青藍紫。真絲、羊絨、皮草、歐根紗。蕾絲、鏤空、亮片、豹紋。晚禮服、小禮服、職業(yè)裝、休閑裝。鞋子、帽子、包包、絲巾、披肩、腰帶。所有伊洛在時尚雜志上瀏覽過，在頂級商場的櫥窗和廣告牌前見過，卻從未與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國際一線大牌，都在這里以一種密集的方式呈現(xiàn)?？粗粗切┝钊四棵晕迳拈L裙、長褲、襯衫、半裙們仿佛都有了生命，在白色的大櫥里且歌且舞，作勢向伊洛撲來。

伊洛眩暈了。

林穎問伊洛的要求，她臉色蒼白，幾乎不能正常地應(yīng)答。林穎擔(dān)心她著了風(fēng)寒，趕緊替她做主，挑了一件淺紫色禮服，和幾件同色系的配飾。

從林穎家出來，出了小區(qū)，確定離開了保安的視線，伊洛跌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將裝著禮服的手提袋扔在腳下，臉埋在長發(fā)和掌心中啜泣起來。寒風(fēng)刮在人身上像刀子，而她渾然不覺。不知哭了多久，她摸出手機給老顧打了一個電話。二十分鐘后，老顧的黑色房車駛近、無聲地停在她面前。伊洛坐上副駕駛位置，老顧看看她，默默調(diào)高了車里的空調(diào)溫度，又遞過來一盒紙巾。伊洛毫不客氣地又哭起來，抖得像北風(fēng)中的一片葉子。老顧什么也不問，只默默地開車，不時騰出一只手撫慰地拍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