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稻草

瑛 子

1

楊健沒想到，騙子的黑手居然伸到自己頭上。

當時他在打一場游戲。正是夜深人靜月黑風高時，電腦屏幕上，老怪出手狠辣，咄咄逼人，企圖將“獨孤求敗”逼下懸崖?！蔼毠虑髷　笔菞罱〉木W(wǎng)游名字，有膽兒在這個群英薈萃的游戲世界叫這名字，沒兩把刷子怕只會淪為笑話。只見“獨孤求敗”動作機警，步步為營，精準反擊，千鈞一發(fā)之時，倏一劍刺向敵人心臟。下手狠、準、穩(wěn)，怪物頃刻血流如注，哀嚎著摔落萬丈懸崖。此局勝利，“獨孤求敗”不敢掉以輕心，戰(zhàn)局迅速進入更高級別，另一個武器更先進、狀若吸血鬼的怪物跳將出來。

楊健打老怪激戰(zhàn)正酣，天昏地暗時，一位網(wǎng)游好友忽然發(fā)出求救信號。好友流著血悲慟道，自己即將被敵人殺死，懇求大哥幫忙報仇。楊健正專心致志與吸血鬼拼殺，哪有工夫替人殺敵？根本騰不出手。好友便懇求他借裝備給自己，楊健二話不說，丟過去一套裝備。好友卻說，敵人是個絕頂高手，若沒頂級裝備，怕是白白送死。楊健沒有猶豫，立即從裝備庫里取出自己最厲害的“星際魔獸”，將賬號密碼慷慨借出。

然而星際魔獸轉(zhuǎn)出之后，意外發(fā)生了。好友并沒立即穿戴魔獸復仇殺敵，而是轉(zhuǎn)身下線，瞬間不見蹤影。這時楊健正全副身心與老怪廝殺到血脈賁張，雙目發(fā)癡之際，腦袋有失靈光。這位網(wǎng)游好友叫周笨笨，網(wǎng)名“天下無敵”，眼下在大學念書，半夜寢室拉閘斷電是常事，他沒太當回事。

直到第二天上線，楊健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好友從名單里踢出。覺得奇怪，便撥打周笨笨電話。在網(wǎng)游世界，周笨笨給自己起名“天下無敵”純屬意淫，就是一個笑話般的存在，事實上他一直跟在“獨孤求敗”屁股后面混，就像小學生跟著特種兵。關鍵時伸手管大哥借武器，也不是一次兩次，有借有還，懂規(guī)則，講規(guī)矩，付酬金。這次怎么回事？楊健問他，我擦，你小子叫老怪把腦子踢壞了？恩將仇報？

周笨笨大驚，無比委屈，他說：“哥，我昨晚一直在圖書館查資料寫論文，沒找您借裝備，我腦袋叫驢踢了都不能踢哥呀，是不是你馬虎了，沒看清楚對方真面目？網(wǎng)絡騙子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吶！”

楊健仔細核對，這才發(fā)現(xiàn)，昨夜向自己借裝備、今早又踢自己的混蛋，名為“天下天敵”，而非“天下無敵”?！疤臁焙汀盁o”二字微妙差別，而自己酣戰(zhàn)老怪，眼大失神，一時大意，竟被蒙蔽。

到這時，不得不面對這個現(xiàn)實：遭遇騙子黑手，被黑了。

騙術一點也不高明。騙子之所以偽裝成好友，編造故事流血求救，其目的為騙取游戲賬戶信息，盜取貴重裝備。而這時，星際魔獸已拿不回來。“天下天敵”早已修改了裝備的賬號與密碼，脫掉馬夾，像烏龜一樣縮了頭，消失在茫茫網(wǎng)海。當確定楊健遭騙，周笨笨號啕大哭：“哥呀，還不如給我啊！”

事已至此，就算關上門把自己狠抽一頓，裝備也回不來了，面壁自省是少不了的。這兩年，除了工作和戀愛，閑暇時間別的男人喝酒消遣，楊健玩網(wǎng)游。打老怪不光是好玩兒，還有成就感：本身具備運動天賦，加之快腦回路轉(zhuǎn)得快，沒事攢攢裝備，曾經(jīng)賣過一套裝備，投入成本兩千元，苦心磨礪一年后賣了兩萬。毫不違和地說，這是他的智力成果，無形資產(chǎn)，相當于知識產(chǎn)權。在那個虛擬的江湖，楊健早已混成一個傳說——群落里人稱大哥，在周笨笨那樣的菜鳥眼里，有著神一樣的地位。

當大哥不是瞎忽悠的，全憑實力拼出來。就拿被騙走“星際魔獸”來說，硬是楊健一個人憑借獨門技巧，凝聚幾百個孤夜心血，熬盡腦汁兼透支健康，一級級打關斬怪，才有了這套網(wǎng)游世界獨一無二的神器、孤品。打造魔獸過程中，楊健就像古代匠神魯班，不光是匠人，還是發(fā)明家，創(chuàng)造者。不光是心血，還有錢。光自己前前后后投進去的人民幣成本，也得三萬塊超上。強悍的魔獸發(fā)出的威力，任何一個失敗者穿到身上，都會猶如神助，頃刻翻身，擁有了核武器般，以戰(zhàn)無不勝的戰(zhàn)斗力而分分鐘享受復仇快感，稱霸網(wǎng)界不是傳說。

以楊健的網(wǎng)戰(zhàn)實力，一般情況下魔獸這樣的頂級裝備基本用不上，平常保存在貯備庫，只待不時之需。就像農(nóng)民把金子埋在樹洞，不到揭不開鍋的時候，不會拿出來。周笨笨同在廈門，因這件神器，對楊健很崇拜。半年前有高端玩家開出10萬人民幣欲買魔獸，楊健不舍。周笨笨聞訊說，哥，你要出手千萬不要給別人，一定要讓我成為它的新主人，我出11萬！周笨笨有個掌舵家族企業(yè)的爹，出手豪闊。楊健還是不舍，沒出手，卻萬萬沒想到，竟給騙子盯上。騙子設個套，他竟乖乖進了局，半點掙扎沒有。

騙子估計早已瞄準這套神器，日思夜想，為騙裝備，得花掉多少工夫來研究“獨孤求敗”和“天下無敵”的交往規(guī)律，還得耗費多少腦細胞，才能成功偽裝成好友而不被戳穿。市場價值11萬元的神器，一夜間損失掉，這筆錢，都可以給老楊和宋雅麗住的老房子進行一次小規(guī)模裝修了，挨千刀的騙子。

楊健打電話到網(wǎng)站客服部門，一位聲音如蜜糖的姑娘，耐心聽完他的遭遇，遺憾地表示：“抱歉啊，楊先生，您這個裝備恐怕是沒辦法找回了，通常情況下，騙子在網(wǎng)站注冊信息都是虛假的，虛假姓名，虛假身份，虛假地址，行騙得手后，他們會第一時間換掉原來的頁面和聯(lián)系方式，留下一個虛假ID號，然后人間蒸發(fā)，不光是苦主，就算我們網(wǎng)站，也很難找到騙子的蹤跡?！?/p>

楊健問：“您的意思是說，消費者在你們網(wǎng)站玩游戲，幾萬塊錢的裝備被騙了，只能自認倒霉？”

“發(fā)生這種事我們表示很遺憾，但確實無能為力，真對不起！”

“你們網(wǎng)站不遺余力花樣百出吸引玩家玩游戲，一套裝備玩家自己投入金錢成本超過三萬元，經(jīng)過嘔心瀝血打級，現(xiàn)在出了事兒，你們就一聲對不起？你們一個字值一萬塊？”

對方不溫不火，“楊先生，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也請您理解網(wǎng)站，網(wǎng)站只是提供游戲平臺和空間，就像商場提供場所給消費者去購物，商場有義務保障商品質(zhì)量，但確實沒有能力幫人抓騙子。再說您的賬號和密碼是您主動給出去的，不是通過網(wǎng)站給出去的，好比您去商場購物，您把錢包打開拿出現(xiàn)金遞給化裝成您朋友的陌生人，然后您發(fā)現(xiàn)給錯人了，找商場來負責，這說得過去嗎？別說是您主動給出去的，就連網(wǎng)友間私下里買賣賬號的交易，也不受網(wǎng)站保護，而且網(wǎng)站公告欄每天都有提示，網(wǎng)絡欺詐手段層出不窮，望各位玩家提高警惕……”

楊健聽出弦外之音，你有能力把裝備打造成神器，卻沒能力保護好神器，還主動把它拱手讓給騙子，這什么智商？不待對方說完，楊健掛了電話。

網(wǎng)游世界，覬覦精良武器的盜賊與騙子比比皆是，如原始叢林的毒蟲隨時出沒。之前聽過不少網(wǎng)友捶胸頓足、哭天喊地控訴裝備被騙的遭遇，楊健每每會嘲笑那些智商掉線的傻X，在他看來，被騙者十有八九因自身愚蠢和貪婪所致，被騙都是該交的學費。俗話說得好，你有幾分貪婪，騙子就有幾分手段。自己不存貪念，不占小便宜，因此自信這種事不會在自己身上發(fā)生?，F(xiàn)在看來，過度膨脹和自信而導致的疏忽，也是一個不可原諒的因素。此時此刻，損失的裝備和金錢暫且不說，單這種被愚弄的感覺，就足以讓人品嘗透穿骨髓的挫敗滋味。這種滋味真操蛋。

又費半小時工夫，終于找到網(wǎng)站負責人電話，打過去。負責人到底覺悟高，沒有像客服那樣推卸責任，而是說：“這種事情太平常了，您不是首例，我們確實有義務幫助您尋找騙子，不過您最好到派出所立個案，然后再到所在城市網(wǎng)監(jiān)部門開個協(xié)查函，我們公司有個部門是專門處理這類網(wǎng)監(jiān)協(xié)查案件的，我們接到網(wǎng)監(jiān)部門的協(xié)查函，會試著幫您找找看，最終能不能找回騙子，我們不能打保票，但一定會盡力……只是在您拿來政府部門的協(xié)查函之前，很遺憾我們什么也沒辦法做?！?/p>

2

次日楊健休班，一個人吃了個簡單早飯，煎蛋，幾片烤面包，速食燕麥片粥，飯后就出了門，驅(qū)車直奔市網(wǎng)監(jiān)部門。如果不是這個事，還真不知道政府有這樣一個部門，那地方?jīng)]去過，手機導航找過去。好些年不上政府機構來辦事，一腳踏進門，直覺告訴他，與以往印象中大不一樣。工作人員服務態(tài)度好，不再有記憶中那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對待前來辦事的群眾，溫和有禮，不急不躁，有公仆感。接待他的是位五十出頭的中年婦女，戴眼鏡，聽了楊健的事，她有些腦洞大開，伸手扶扶眼鏡框，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他，“什么玩意值十幾萬？擱十幾年前可以買套郊區(qū)小房子啊，不就打個游戲嗎？”

楊健頓覺被箭射中靶心，心里滴血。

眼鏡女一板一眼地說：“小伙子，你說那東西是你的，拿什么證明它是你的？你說一個網(wǎng)絡玩具值十幾萬，也不能憑嘴說，得出具憑據(jù)它真值這么多錢，我看啊，你這個事，只能這么辦，最好你先找玩游戲的運營商，因為你所有的電子數(shù)據(jù)都存在運營商的服務器上，讓運營商給你出兩個證明，第一證明那個什么獸確實是你的，第二證明那個獸確實值你說的那筆錢，我們拿到證明，就給你開協(xié)查函。”

“沒有運營商證明開不了協(xié)查函？”

“肯定開不了?！毖坨R女說，“不能證明獸是你的，怎么給你開？”

楊健轉(zhuǎn)身離開，身后傳來眼鏡女和鄰座聊天的聲音：別說沒法證明價值十多萬，就是真值這么多錢，這也太不務正業(yè)了吧？年輕人能不能學點好？天天沉溺于網(wǎng)絡游戲，投這么多錢在游戲裝備上，要是我兒子，看我打不死他！

本想去一趟派出所，報個案，不料剛從網(wǎng)監(jiān)部門出來，接到寧馨電話。她剛剛上完一個24小時的班，今兒休班，叫他別安排別的事，兩個人休息日好容易碰一塊兒，抓緊時間陪她去看房。抬腕看看表，楊健暫時放下去派出所的想法，直接回家了。丟失裝備這個事，還不能讓她知道，不然麻煩只會更多。

午飯也簡單，寧馨做的。燜米飯，一葷一素兩個菜，蒜蓉茼蒿、青椒炒五花肉，一個紫菜蛋花湯。楊健吃素，寧馨吃肉；米飯楊健吃一碗，寧馨食量大，吃兩碗。進食的時候，寧馨那張嘴巴，完全實現(xiàn)多功能用途，邊吃邊說個不停。這個樓盤如何，那個樓盤如何，她對這個城市最近半年內(nèi)新開的二三十個大小樓盤了如指掌，就像了解存折余額那樣一清二楚、毫無差池。關于房地產(chǎn)的事，她與那個時常放大炮的著名房地產(chǎn)大佬，觀點出奇一致，發(fā)自肺腑視為神明。數(shù)百次錐心刺骨地痛悔，如果早些年聽了人家的話，不至于淪落到如今田地。

痛悔完自己，話里話外少不了替楊健總結人生失策，不該先買車，應該先買房。別說五年前他買車那陣，就擱三年前，房價還沒這么離譜，島外還能買到兩萬的房。她把一些樓盤的歷史從開盤到售罄價格走勢，翻個底朝天，僅僅兩三年時間，這個城市所有區(qū)域的房價，前赴后繼翻了跟斗。漲得慢的翻一倍，快的一倍半、兩倍。楊健聽著，心里不悅，臉上沒有露出來。他是在房價啟動瘋漲模式之后開始關注房價的，后知后覺。關注以后發(fā)現(xiàn)不單這個城市，全國各大小城市這兩年房價都創(chuàng)了新高。從新聞里看，幾年前李嘉誠在上海整棟拋樓，不知現(xiàn)在有何想法。當然，寡頭和老百姓想法不一樣，不過寡頭都有戰(zhàn)略偏差的時候，你要求楊健這樣的螻蟻長一只千里眼，穿越萬里洞察未來N多年經(jīng)濟形勢與房地產(chǎn)走勢，要求是不是偏高了些？

寧馨是楊健現(xiàn)任女友，目前尚在同居階段，仔細算來，在一起有小半年了。寧馨盼著早點結婚，讓關系落到實地，盡管她嘴上沒把這話說出來，但這層意思，早已通過N種含沙射影、旁敲側擊的行為，結結實實傳遞給楊健了。楊健比寧馨大兩歲，今年三十，老話說三十而立，他到現(xiàn)在沒立起來，還與二十五六歲時一個狀態(tài)，仍然名下無房，這是個讓他想來就萬蟻噬骨的事。畢業(yè)以來邊上班邊玩，沒覺得自己老，也沒有迫切的結婚需求，倒是寧馨，看著別人的男朋友到了這年齡，相當于時間到了點，谷子到了季，該結婚結婚，該生孩生孩，自己的男朋友還不著邊際晃蕩著，婚事遲遲落不定，鬧心。

不結婚并不能全賴楊健不著調(diào)，楊健雖沒有迫切結婚需求，可也不是拒婚族，主要問題還是一個關鍵字：錢。以前是沒遇著適合的結婚對象，現(xiàn)在遇著了，寧馨想結婚，楊健也愿結，但寧馨不愿與楊健裸婚。楊健到現(xiàn)在沒買上房子，這成了結婚的最大障礙，障礙高到趕超珠穆朗瑪峰，翻不過去。人家不想裸婚，就不能千方百計坑蒙拐騙游說人家裸婚，要不然男方成什么了。可是男方買不上房子，不是不想買，主要是房子太貴，錢包不配合。于是結婚這事就這么懸著，像一柄劍在頭頂懸了小半年之久。

寧馨拒絕裸婚的最強大支持者，是寧馨的母親吳金子那個老太太。吳金子并不老，才五十五歲，外貌保養(yǎng)還算過得去，稱她老太太，有些過分。但在楊健眼里，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太太，思想老，觀念老，做派老，令人厭惡的指數(shù)可以與游戲里最大的老怪一個量級。她堅決不允許女兒與楊健結婚后共同奮斗承擔買房壓力，她對未來女婿的最堅定要求，必須得有套房子。

于是買房就成了楊健的人生必經(jīng)路，買不了房，這婚就結不了。

記得頭一次寧馨帶楊健回家，是一年前，兩人熱戀沒多久，寧馨領他回去見家長，足以見寧馨對這段感情的誠意，楊健也一腔赤誠，拎了兩箱海產(chǎn)品，滿懷欣喜跟她去了她家。進了門，板凳還沒坐熱，老太太頭一句話問：“你在航空公司當空保？”

老太太眼神里，飛刀般的絲縷挑剔，頓時令楊健為自己從事的職業(yè)產(chǎn)生從未有過的羞愧。沒實力開著路虎攬勝，帶著巴寶莉包包與海藍之謎面霜這樣的禮物，前來給準丈母娘光耀門面，簡直就是罪大惡極，無法寬恕。

空保，是航空公司的合同制員工，屬派遣制，即沒有國家正式編制，工作內(nèi)容是在航班飛行過程中，執(zhí)行空中安全的維護工作?？磥砝咸珜娇展镜母黝惞しN已經(jīng)做了相當?shù)墓φn，那眼神分明在質(zhì)疑，這比小區(qū)里的保安能高級多少？老太太基于自家條件，并不奢望女兒能找個飛行員、機長這類職業(yè)的對象，但如果是個有正式編制的空警，老太太內(nèi)心或許能安慰些，臉色也能好看些，可他是空保，不是其他任何一種讓她可以覺得榮耀的職業(yè)。空保干的工作與空警一樣，不一樣的是兩者待遇差不少?？站`屬國家民航總局空警總隊，有國家正式編制，享受公務員福利待遇，還享有航空公司的飛行補貼；空保只有航空公司的基本工資與飛行小時費，其他待遇沒有。而且，遇到空姐們特別忙的時候，空保還需要臨時充當乘務員，幫忙干點乘務的活，空警則不用。

老太太第二句話是：“你買房了嗎？”

楊健一臉尷尬。

老太太說：“你畢業(yè)工作也七八個年頭了吧？要說時間也不短了，怎么還沒買上房？”

這是個痛徹肺腑的話題。工薪族工作七八個年頭就能買上房子？老太太您是外星人？您不了解地球上的房價？這不是歐美鄉(xiāng)村，這是咱們中國，而且不是三四線小城或鄉(xiāng)鎮(zhèn)，這是東南沿海人均收入畸低而房價畸高的廈門。然而面對老太太飛刀般的眼神，楊健不能把心里話撂出來，只能解釋道，這兩年房價不穩(wěn)定，看機會吧，遇到合適的就出手。

老太太聞言，臉色更沉了，第三柄飛刀要飛出來，被寧馨遞眼神制止了。

那天一頓飯工夫，老太太拐彎抹角將楊健的月收入、年獎金、楊健父母的退休金以及老楊家的住房等現(xiàn)狀摸個底透。而楊健也有收獲，即頭一次見面，便已大致獲知，老太太和正常人不太一樣，正常人說話能照顧別人情緒，她不。她不看對方臉上是否難堪或有別的不適表情，她只考慮她自己的情緒、心理、需求及快感。她對女兒找一個無房族作為戀愛對象的失望，連一點掩飾都沒有。楊健初步得出結論，這婦女一輩子沒混好，婚姻不順，結婚生孩沒幾年就離了婚，一直沒再婚；事業(yè)也不順，一輩子在商場當售貨員，混到退休仍然沒脫離社會最墊底階層身份，這都與她情商不高有著直接因果關系。

吃那頓飯的過程中，楊健滿耳朵還被塞滿老太太的N種訓導。大意是，她這個當媽的，不會嫌棄未來的女婿窮，怕只怕女兒找個不靠譜的人，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千年古訓有它的道理。一個男人，活在眼下城市里，如果連房子這種最基礎的生活設施都不具備，拿什么給老婆幸福？那是楊健近十年來吃得最心塞的一頓飯，可謂刻骨銘心，沒齒難忘。寧馨媽媽——吳金子，這號人物做丈母娘，未來生活將面臨怎樣的壓力，堪比宇宙黑洞。楊健不得不忍著，畢竟寧馨對待這份感情是認真的，而他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寧馨。

寧馨和他是同事，也在航空公司上班，但不在一部門。她在商務部門，一線“戰(zhàn)士”，屬于航空公司這架龐大機器的最基礎階層。她工作地點不在航空公司的大樓里，而是在機場候機樓，直接面對旅客，作為航空公司的地面服務人員，為乘機與候機的旅客提供各種保障服務，她和他一樣，也沒有國家正式編制，屬派遣制合同工。派遣制員工和正式編制員工，做一樣的工作，出一樣的力，拿不一樣薪資收入。比如同一部門，同一工種，工作量無差，工齡也無差，派遣制的月薪大約是正式員工的二分之一左右。月薪如此，年底獎金也如此，辛辛苦苦一年到頭，年終獎人家拿兩萬，她只有一萬。因此從工作性質(zhì)上講，寧馨和楊健兩個人也算旗鼓相當；從家庭出身上講，更是門當戶對。

但男人作為雄性物種，與女人單就工作性質(zhì)旗鼓相當這一項，就注定從基礎上設施上矮了女人一頭。從女性心理與安全方面的需要，在一個家庭單元里，女人更愿意找比自己強大、收入更高、條件更優(yōu)越的男人，才能達到一個平衡。所以吳金子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女兒找楊健，吃了虧。可是寧馨不這么認為，確切講她和楊健的戀愛還是她主動的。當時楊健在執(zhí)行航班過程中，一名旅客吃午餐時突然毒癮大發(fā)，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打翻鄰座的餐盒，從座位上沖出來在走道上狂奔，嚇壞了所有旅客，楊健沖上去一招制敵，將身高一米八體重近兩百斤的毒旅客狠狠摁在地上。這個事迅速在公司內(nèi)部網(wǎng)站上流傳，還有楊健一招制敵的小視頻。寧馨看到這段視頻，抑制不住愛慕之情，主動從微信上聯(lián)系楊健，開啟了交往。

那時的寧馨，在楊健眼里就是一條水質(zhì)清澈透明的河流，河里游著幾尾可愛的小魚與小蝌蚪，都清清楚楚。在航空公司這種美女如云的地方，寧馨算不上什么漂亮姑娘，倒也五官標致，肌膚干凈，有著健美勻稱的身體曲線，每次楊健執(zhí)行航班任務路過她的工作崗位，她沖他那么柔柔地一笑，讓楊健感覺整個春天就在眼前。其實那時候距現(xiàn)在并不遠，不過才一年多前。當時她親口告訴他，她從小的夢想就是想找一個他這樣的男朋友，哪哪都順眼，每當她在候機大廳看到他身穿制服大步流星走過的身影，就像看到好萊塢動作片里的男一號……一年多前說這話的時候，寧馨也已二十六七歲的人了，別人眼里的一枚大齡剩女，在楊健眼里，如同一點也不掩藏心事的小姑娘，毫無心機。當時楊健一笑置之，要求她不要動不動拿他和什么男一號比，他就是一普通人，工作過程中執(zhí)行任務是本分，與演員們塑造的角色沒有可比性。

相處久了，寧馨又告訴他，其實他最讓她喜歡的還是他的性格與生活習慣，沒有暴脾氣，不抽煙，不嗜酒，除了愛打網(wǎng)游，沒有其他不良習慣，他長年堅持不懈的鍛煉、健身，一般男人做不到。她說，要不怎么滿街都是大腹便便的男人呢，有的男人還不到三十歲，就挺一個孕婦肚，看到大肚子的男人，她會惡心。在她看來，人人都知道健身有好處，可長年堅持的卻是少數(shù)，楊健堅持著一般人堅持不了的習慣，就不能不讓她刮目相看。楊健告訴她，定期健身與體能訓練，是空保大隊嚴格的紀律要求，并非自己多么有毅力。公司半年一體檢，三天兩頭各種測試，體能測試不合格，輕則停飛，重則解聘。不堅持能行嗎？

兩人在公司，都屬于沒有背景、沒有后臺的那類員工，進航空公司憑的是考試成績與個人奮斗。一場彼此欣賞、惺惺相惜的戀愛，就這樣萌芽生根。如果沒有寧馨媽的摻和，楊健對這段感情的未來，以及未來的完美升級，毫不懷疑。但現(xiàn)實總是不盡人意，吳金子這枚被金錢和房子牢牢綁架的女人，是寧馨母親的這一事實，沒法改變。

實在沒轍，當頭一次被寧馨帶回家門，吃那頓沒齒難忘的塞心飯時，楊健被逼表了態(tài)，房子一定要買，他會盡最大努力給寧馨幸福生活。

那之后不久，寧馨厭煩母親的嘮叨，和母親吵過一架后，搬到他這兒來。他住的是一室一廳，租的公寓，不寬敞，裝修還算精致，五臟俱全，一對小情侶過日子，不奢侈卻也勉強夠用。寧馨搬來第二天，吳金子追過來鬧過一次，她擔心女兒就此淪陷在無房無錢的兇險生活里，鬧得很兇，又哭又罵，就差滾地撒潑了。但最終拿女兒沒辦法，鬧過后哭哭啼啼地走了。吳金子轉(zhuǎn)身離開時，眉宇間的無奈與凄楚，像鋸齒一樣鋸了一下楊健的心。楊健暗自發(fā)誓好好待寧馨，努力掙錢，買房，結婚，把日子過好。

在一起的日子，寧馨數(shù)次流露出對結婚的向往。房子買不起，鉆戒可以買一枚，楊健貢獻出一個月全部收入，薪水與熬夜飛航班的加班費，花兩萬元買一枚鉆戒，向?qū)庈扒蠡?。不料寧馨把鉆戒在手指上試試，并沒有戴上，也沒馬上答應結婚。她說她確實很想結婚，怕就怕母親割腕上吊抹脖子。畢竟婚姻大事，母親思想是狹隘，可也是親媽，這樣潦草地結婚，實在怕傷了母親的心。楊健很理解。兩人商量來商量去，達成一致，還是把房子搞定后再結婚。楊健也希望，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上，寧馨得到的是母親的祝福而不是眼淚與擔憂。果不其然，楊健求婚這事傳到吳金子耳朵里，她當場放出話來，絕對不行，狗都要有個窩，房子還沒買結了婚住大街？跟公婆絕對不能一起住，兩代人住一屋檐下只會矛盾不斷，租房絕對不行，居無定所四處飄零，你想做吉普賽人但我女兒絕對不行！

她說了N個“絕對”。楊健說那行，聽你媽的，買了房再結。

就這樣，在相愛卻不能結婚這件事上，寧馨媽媽渾身上下散發(fā)的巨大能量，起到了功不可沒的作用。

接下來的幾個月，吳金子逮著空就出去看房，滿城跑，看新樓盤，也看二手房、炒房者手里的三手房。她自己跑，也拽著女兒跑。在吳金子的帶動下，寧馨也像著了魔，業(yè)余時間全部投入在對各種房子的研究上，半年下來，寧馨已經(jīng)迅速成長為一名房產(chǎn)專家。哪個樓盤什么價、什么檔次，哪個二手小區(qū)什么行情、什么環(huán)境，關于房產(chǎn)買賣的手續(xù)費、過戶費、交易稅什么的，她拿著計算器啪啪啪地一按，分分鐘給你精準數(shù)據(jù)，業(yè)務熟練程度，與鏈家最優(yōu)秀的店長有一拼。

看母女倆對房子的熱衷與癡迷程度，尤其吳金子一提房子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魄，楊健曾一度困惑，難道吳金子打算掏錢幫女兒買房？還是女婿買房她有計劃給點贊助？要不然在這個事上，她怎么跟個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似的當家做主？楊健問過寧馨這個問題。寧馨直截了當回答，我媽買什么房？她手里一點積蓄沒有，一個干了一輩子商場營業(yè)員的女人，沒什么特殊技能，僅夠糊口的工資能把閨女供出來，沒偷沒搶沒背債，就已經(jīng)是上帝青睞了，她哪有錢買房子？她跑來跑去都是在幫你看。

楊健甚是無語，人家這樣肝腦涂地幫你做事，你得感激涕零才對啊。

這回吳金子看中一套房，她已經(jīng)帶著女兒看了兩次，各方面性價比都不錯，以老太太的話說，是個機會，剛好逢休息，寧馨拖著楊健去看。楊健不得不暫時放下去派出所報案的念頭，在寧馨的指揮下，開著車，她說往左就往左，她說向右就向右，又一次沖鋒在看房的路上。

3

現(xiàn)在是2018年春天，關注房價的人都知道，廈門平均房價兩年前就已榮登全國排行榜前茅。楊健這樣的無房族，每次看到“北上深廈”這類榜單，都少不了各種心驚肉跳。廈門主城區(qū)是個島，俗稱島內(nèi)，四周環(huán)海，島內(nèi)只有兩個區(qū)，近些年房地產(chǎn)業(yè)如火如荼地發(fā)展，島內(nèi)可供開發(fā)的土地，已鳳毛麟角般稀有。

土地有限，人口卻源源不斷從四面八方涌進來。周邊那些三四線小城市，諸如家家開廠、戶戶做生意的漳州、泉州，還有著名的紅木之鄉(xiāng)仙游縣，都是盛產(chǎn)土豪之地。那些地方的有錢人，以小孩子上學、老人養(yǎng)老等各種名義，孜孜不倦扛著錢袋子往廈門島移民。千萬別瞧不上這些其貌不揚、衣品樸素如菜場大媽的小地方人，島內(nèi)那些高端盤、海景房、學區(qū)房，動轍單價過十萬，單套上千萬的住宅樓，這些人一次性付款眼睛不眨。在二線城市群，廈門房價傲視群雄趕超一線，除了通漲因素，這些土豪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杰出貢獻。

為落實“房住不炒”的中央精神，近兩年政府不斷調(diào)控。限購、限貸、限價、限售、限簽，一次比一次狠，房價這頭脫韁野馬總算給拉住了，但那些嚇人的價格，仍然像一座座高聳的山峰，令人望而生畏。吳金子選中的是個新樓盤，在島外，島內(nèi)根本不用考慮。穿越一條巨蟒似的跨海大橋，距主城區(qū)50分鐘車程的郊外，吳金子挑中一套房。

110平，非海景，海景也根本不用考慮，單價四萬二，總價四百六十二萬，車位三十萬，加起來小五百萬。售樓小姐斬釘截鐵地說，不捆綁車位，但又悄悄地說，不選車位就不能選房。也就是說，人家并不強迫賣你車位，但你只有買了車位才擁有購房資格。不買車位？可以，哪涼快哪待著去，房子不賣你。

買套房子，楊健做夢都想。當他坐在五星酒店大堂般的售樓大廳，看著樓盤價目表，剎那間又覺得大腦缺氧。

這家樓盤竟然還有個優(yōu)惠政策，一次性付款可以享受99折，當然，這個楊健百分百享受不上了。貸款的話，首套利率因銀行不同上浮15%至30%不等，這個楊健可以考慮。

“這個戶型面積，總價又這么低的房子，就剩這一套?！笔蹣切〗阈σ饕鞯卣f，“這兩天就有六家看，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下午就會被訂出，如果相中，還是盡快做決定。”

售樓處看房的人絡繹不絕，看這情形，楊健判斷售樓小姐沒有打誑語。吳金子完全認同售樓員的話，她把楊健拉到一旁，擲地有聲：“小楊，我過來幾趟了，這個面積，這個戶型，賣得特別快，上次來還有十幾套，才三天工夫，就剩這一套了，就這個樓層，這個價格的，過了這村沒這店，如果這個錯過了，這個樓盤可選的就只有140、160平的戶型了，我們就更不用考慮了?！?/p>

從她決絕的眼神看，楊健如果不當場拍板訂下這套房，不光這房子，連婚事都要就此泡湯。

“非得買這個樓盤嗎？”楊健問。心里想著，如果稍遠一點，單價三萬多的樓盤也可以考慮，壓力小一點。

“島外幾個區(qū)所有的樓盤我都考察了，就這個片區(qū)，生活便利，學區(qū)與醫(yī)療資源都屬上乘，周圍其他幾個盤都看過了，全是改善型，旁邊那個中鐵建的盤，單套面積最小二百五六十平，復式，單套價格一千萬以上起步，那個你考慮嗎？不現(xiàn)實嘛！就這個小區(qū)有小戶型，這也是附近唯一小戶型社區(qū)，為了這個房子我跑斷腿，你怎么一點不珍惜？”吳金子唾沫飛濺，身心交瘁。

“非得在這個片區(qū)嗎？”

“島外幾個區(qū)，就這片區(qū)離機場最近，就你和小馨上班來說，再沒有比這兒更合適的選擇了，關鍵附近的學區(qū)，小學到高中一條龍，教育質(zhì)量雖然跟島內(nèi)不能比，但在島外是靠前排的，周圍二手房你知道賣到什么價？五萬！這家樓盤的房子，去年一期開盤時要找關系才買得上！新聞沒看嗎？購房者連夜排隊搖號搶房，擠塌開發(fā)商的門！現(xiàn)在如果不是政策限價、限購、限售打退大批購房者，這個價想都別想！這套房也根本輪不到我們買！機不可失??！”吳金子苦口婆心。

婚還沒結，已經(jīng)考慮孩子上學的事了，布局著實高瞻遠矚。楊健一臉茫然，打心眼兒里自慚形穢。

老太太看透楊健心思，繼續(xù)苦口婆心道：“房子是大計，得有長遠眼光，你們這個年齡，結了婚就得緊鑼密鼓要孩子，孩子到了學齡不上學嗎？”

楊健認可這片區(qū)，認可這樓盤，也認可結了婚就要孩，吳金子說的他都認可，現(xiàn)在最關鍵的問題還是一個字，錢。他在大腦里翻遍自己所有銀行賬戶，羞愧的余額如滔天罪惡，抽打著他的五臟六腑。這套房就算以最低首付額度百分之三十，加上車位，簽下它也得立即拿出一百六七十萬現(xiàn)金，還沒算那些七七八八的雜費。而他所有銀行資產(chǎn)湊起來，也就能拿出七十來萬，這是工作數(shù)年來的全部身家。老楊和宋雅麗說過，兒子買房能贊助三十萬首付，這也是他們咬著牙能夠拿出來的畢生積蓄。一想到自己買房要榨干父母的養(yǎng)老錢，楊健不由心下大慟，可就算這樣，還是有幾十萬資金缺口。

這時候，售樓小姐悄悄透露，有位客人因為貸款沒批下來，退出一套80平的小戶型房源，這也是該樓盤目前唯一一套可售的最小戶型。由于這套小房位于小區(qū)最后一排，又是中間戶，價格低于樓盤均價，單價只有三萬八，總價也就三百萬出頭，楊健頓覺眼前一亮。于是向吳金子提出自己的想法，110平那個壓力有點大，這個80平的比較合適。

吳金子長嘆一聲，恨鐵不成鋼道：“我又沒要求你買140平的，電梯房公攤大，80平的兩居室，連個餐廳都沒有，一天三頓窩廚房吃？客廳跟鱉殼似的，倆房間蛋殼似的，小兩口住一蛋殼，另一蛋殼做書房，以后有了孩，老人過來帶孩子都沒地落腳，在家里上廁所都要排隊?！?/p>

誰愿憋蛋殼里過日子？可如果堅持110平總價近五百萬那個，今天就簽不了。先不說后續(xù)貸款壓力，僅首付幾十萬缺口，從哪來？借？誰有閑錢給你湊房款？搶銀行？那也得有膽兒，還得有不怕蹲穿牢底的精神。高利貸可以，還不用抵押，但一想到那些被高利貸搞得家破人廢的流亡者，楊健不寒而栗。

楊健決定做自己的主，買這個80平的。他承認自己沒志向，也沒長遠目光，但理智告訴他，買房這事得量力而行，眼下只有這個比較適合自己。

他征求寧馨的意見。寧馨說行，阿健，80平，夠我們住了。他望一眼她的眼神，那里面全是柔軟的體恤與理解，楊健眼眶一熱，差點眼淚下來。他沖她感激地笑笑，這瞬間兩顆心仿佛融在一塊。楊健坦誠向吳金子表示，先把80平這個靠下來，有這個做基礎，以后房價再漲心里也不那么慌，過兩年找機會再換。吳金子瞅瞅女兒，女兒一臉死心塌地跟楊健穿一條褲子的神情，嘆口氣，妥協(xié)了。

楊健仔細看完戶型圖及相關資料，叫來售樓小姐，詢問購房手續(xù)，表達了自己的訴求。他已經(jīng)把銀行卡掏出來，準備簽單交訂金。然而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在這分分鐘工夫，另一撥客戶，確切講，一對小兩口，先下手為強，現(xiàn)場簽了80平這套房屋的認購單。

得知這個突發(fā)情況，寧馨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走到大廳中央的沙盤處，剛剛因為定下買房而有些振奮的神情，突然變得憂傷。憂傷如同一條河流，曲曲折折、唏里嘩啦迎面朝楊健撲來，楊健只覺一顆心直往下墜。吳金子沖過去抓住售樓小姐的手，姑娘，這個戶型真的沒有第二套了嗎？樓層矮一些也可以的。售樓小姐遺憾地搖搖頭，阿姨，賣一套就是業(yè)績，有房源我怎么會不拿出來賣呢？

那對剛簽單的小夫妻，從衣著看，像一對知識分子。妻子梳個馬尾辮，丈夫理個板寸頭，他們表情有些小激動，正討論著房子，親密地竊竊私語。誰也沒料到，吳金子突然跑到小夫妻面前，一把抓住馬尾女的手，懇求道：“姑娘，這套房子您真的簽下來了？能不能讓給我們？除了這個小戶型我們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我?guī)蛡z孩子看房子特別不容易……”

馬尾女微微愣了一下，待她弄明白吳金子的意思，剎那間眼圈發(fā)紅，她說：“讓給你們？憑什么？我們看房都看兩年了，錯過一次次機會，腸子悔青了，這次打死也不能再錯過了?！卑宕缒斜虮蛴卸Y地從妻子的手腕處拿開吳金子的手，瞥了吳金子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說，神經(jīng)病嗎？他一邊拉著馬尾女快步遠離吳金子，一邊從兜里掏出紙巾給馬尾女拭淚，“不哭，咱這不定金都交了嗎？明天就來辦首付，誰也搶不走了?！?/p>

吳金子轉(zhuǎn)過頭來沖楊健痛心疾首道，看到了吧？還不拿出決心，一會這套110平的也沒了！楊健萬箭穿心，深感自己活成了廢物。110平真買不動，他自責地說一聲，對不起，吳阿姨。話音落地，售樓小姐走過來道，你們不用糾結了，110平這套我同事的客戶剛剛訂下了。說出這話，售樓小姐臉上滿是失落表情。吳金子當場指著楊健咆哮：“楊健你還是個男人嗎？磨磨嘰嘰的什么意思？擔心我占你便宜是怎么的？我告訴你，我吳金子從沒指望女兒給養(yǎng)老，我只求我女兒結婚有個住的地方，就你這樣不靠譜，怎么叫人放心！”

當著售樓小姐的面，寧馨臉上除了憂傷，又加一層尷尬。她跺跺腳，擰著眉毛轉(zhuǎn)身出了售樓處，在路邊招一輛出租車鉆進去，頭也不回走了。見女兒被氣跑，吳金子拿眼神狠狠剜一眼楊健，那眼神分明在說，既然房款沒準備好，還到售樓處干什么？來現(xiàn)眼?。?/p>

吳金子氣沖沖掉身離去。

售樓小姐望一眼楊健，楊健面紅耳赤，絕望，無助，沮喪，難堪，恨不能有個地洞鉆進去。腦袋里回蕩著馬尾女那句話，腸子都悔青了，真是的，早些年干嘛去了，干嘛等到房價升上天才想到買房。不過，早些年房價沒有現(xiàn)在高，可銀行賬戶連這點錢也沒有。房價上漲過程中，上面從沒斷過調(diào)控，每次調(diào)控都希望樓價跌，每次都想跌了就出手，卻不料調(diào)控多頻繁，漲幅就有多猛烈。淪落到這田地，除了痛恨自己無能沒遠見，怪誰？售樓小姐同情地咧咧嘴，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當天晚上，爆發(fā)一場核裂變般的爭吵。爭吵發(fā)生在寧馨與楊健之間，由楊健一句話引爆，他就說了一句話：“我的實際情況你沒跟你媽說清楚嗎？”

言外之意，如果你跟你媽說清楚了，我不是富二代、官二代，買房的期望值就不要那么高，我的情況我從未對你隱瞞，包括家里父母的情況，你都一清二楚，我就一上班族，掙工薪，沒有灰色收入，我沒有虛構虛報夸大我的經(jīng)濟狀況，你媽干嘛逼這么緊？動不動三四百、四五百萬的總房款，誰輕松拿得出？

但這些他都沒說出來，只是在心里滾了滾，也僅僅剛冒出一句話，便如同火捻子一般，惹了禍，寧馨潛藏在胸內(nèi)巨大的火山瘋狂爆發(fā)。

“我媽有錯嗎？就我倆這年齡，結了婚要孩子是不是迫在眉睫？到時候你我都上班誰照料孩子？保姆請得起嗎？老人過來給你義務當保姆不能沒個地方住吧？80平擠擠巴巴的也行，我也沒意見，可但凡你上點心，動作稍微快點，至于讓別人搶了去？”

寧馨放炮一般口吐火蛇，胸口一起一伏，仿佛被人掘了祖墳般悲憤欲絕。

楊健也憋了一肚子氣，沒耐心去當垃圾筒給她發(fā)泄，但也不能吵，再說跟正在喪失理性的女人吵，叫什么事。便坐在一旁，神情里流露著無法解決的無奈，心里塞滿鉛塊似的巨壓。什么為了“我們”好？“我們”是誰？吳金子只是為了她女兒過上她想象中的日子，根本不考慮他的難處好不好？根本沒想過他背上一身債結婚后生活還會有什么質(zhì)量。

楊健愈沉默，寧馨愈憤怒，聲音抬高八度，繼續(xù)發(fā)飚：“沒聽人說嗎？結婚不買房，就是耍流氓，不買房還千方百計拿出種種說辭蒙人姑娘婚后跟他一起奮斗的，比無賴還不如！天底下最討厭的男人就這類自私型，一點責任心沒有，只想到自己輕松，怕背債，怕?lián)熑?，不敢負責任還結什么婚？這種人能讓女人過安穩(wěn)日子嗎？人家那些90后的姑娘，談婚論嫁都談到二套房、三套房，我過分嗎？我只不過要一個雞蛋殼……”

你也去要！那你也得碰上有幾套房又愿意娶你的主兒！如果你能找到這樣的金主，就你那個視錢如命的媽在背后做高參，你還會在這兒跟我磨嘰？楊健差點沒噴出來。也不找個鏡子照照自己，哪家的公主？還要人家?guī)滋追?，就算是買賣，想賣個好價錢，首先得有個好資本，商業(yè)市場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你不懂得??？自己什么德性不自知？剛談戀愛時，1.64米的身高105斤的體重，還算個身材標準的姑娘，也就短短一年工夫，跟打了催肥劑似的，體重直線飆升到130斤，你以為找到我這個對象，這輩子就裝保險柜里了？再不用為找對象擔心犯愁了是嗎？頓頓離不開肉，見了紅燒肉豬肘子都沒命，每次善意提醒你控制體重，你都以為我嫌棄你，怕你多吃，自己不自覺、不自律，鍛煉又堅持不了，叫你跑步，跑兩天你就喊累，有了空就窩在沙發(fā)里玩自拍刷微信，每次自拍不美顏不磨皮不弄個45度仰頭根本沒法看，拍出來的照片跟真人判若兩人，卻非要將照片中那個假人當成自己往朋友圈發(fā)……就這德行，還要幾套房？有幾套房的男人，輪得到你這樣的齊天大圣？還用我等到30歲結不了婚被你挑剔羞辱？

還有，男人不買房，結婚就是耍流氓？請問，那些買了房的耍流氓就明正言順？還有請問吳金子老太，你做家長的不容易，男方父母容易？男方父母養(yǎng)大兒子就得為你女兒做奴隸？掙的錢給你女兒花，業(yè)余時間都要被你女兒控制，男方父母養(yǎng)孩子白養(yǎng)了？你女兒到了年齡不需要嫁人？不需要男人？不需要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不需要生孩子？她嫁人就是男方占便宜，她生孩子是為男方做奉獻，她奉獻了她就吃了天大的虧？那好呀，你就讓你女兒老在家里好了，怕吃虧最好一輩子別嫁，別找男人，陪你到老，永遠不虧。

這些話統(tǒng)統(tǒng)沒有說出來，只像雷霆千鈞在大腦里盤旋而過，說出的只有一句：“你媽媽希望你過上好日子，我理解，我不是不愿買房，只是眼下確實無能為力?！?/p>

這晚這場激烈嘴仗，這是楊健的第二句話，話音落地，又招來寧馨機關槍一樣的猛烈掃射：“你不要覺得我媽勢利，你以前也不是沒相過親，你去相親哪個女人沒跟你談過房子呢？不談房子還繼續(xù)跟你風花雪月那不是扯蛋嗎？”

寧馨眼淚似海似洋鋪天蓋地，這陣勢，似乎她這輩子遇到他，又與他談了這場戀愛，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不從房子這個事上找補回來，后半輩子沒法活，楊健被折磨得頭痛。她這個樣子真可怕，跟巫婆似的，明天還要飛早七時的航班，四點鐘就要起床，五點鐘趕到機場，六點鐘登飛機，這女人只管自己發(fā)泄積怨與私憤，一秒鐘也不肯替他著想，沒有充足的睡眠保障，怎樣去執(zhí)行高空航班任務？

他覺得累到極限，不想爭辯，只想倒頭進入夢鄉(xiāng)。這時候的寧馨，戀愛初期的純真與美好，一絲一縷都不見了，她剛搬過來時他就和她說房子的事，很抱歉讓她住租房，她還安慰他，不要緊，一切都會好起來……眼下的寧馨，越來越像她的母親吳金子女士。尤其當她說到房子時眼神里冒出來的劍光，楊健覺得她簡直已經(jīng)青出于藍勝于藍了。這女人在楊健心里的形象，就像迅速崩潰的A股一樣。

這晚楊健做了個夢，夢見幾十年后的寧馨，一張臉以及身材，已經(jīng)與吳金子一模一樣，連鬢邊的發(fā)絲都沒有絲毫差異。夢境很清晰，眼前佇著一個老怪物，他已經(jīng)分辨不出，究竟是寧馨，還是吳金子。楊健在夢里狂嘔，嘔得翻腸倒胃，把碧綠的苦膽水都嘔了出來。

4

第二天，楊健全天在飛機上度過。廈門——杭州——海拉爾，海拉爾——杭州——廈門，是這一整天的航程路線。

在密閉機艙里，楊健身著休閑便服，坐在機艙半中間臨過道一個位子上，不知情的人不會知道，這是航空公司的特殊職員，如果航程上沒有意外突發(fā)狀況，他在飛機上從頭坐到尾，全程默默。

空保，是個通俗稱謂，全稱為空中安全保衛(wèi)員，簡稱為安全員。關于空中工作者，民眾印象深刻的是飛行員與空姐，對于從事空中安全工作的群體卻鮮有了解。在小時候的理想里，以及當年考大學，楊健從來沒想過，未來的自己會從事這一職業(yè)。

高考那年考進北京一所公安院校，偵查專業(yè)，老楊與宋雅麗跟中了彩似的，歡天喜地，慷慨請客，恨不能拿大喇叭滿世界宣傳，他們?yōu)閮鹤域湴梁妥院馈罱∽约盒睦镆裁雷套痰?，滿以為燦爛前程與美好人生就此踏上征途。卻不料幾年后畢業(yè)，就業(yè)成了一個頭痛事。在北京漂，看不到前途，回到廈門，楊健想去公安局當刑警，可是沒編制，市局沒有，哪個分局都沒有。其實也不是沒有，主要是沒人，沒關系，做了一輩子物業(yè)公司勤雜工的老楊，在兒子就業(yè)這個人生大事上，半毛錢資源和人脈都沒有。人家說退一個才能進一個，叫他們耐心等，老楊就乖乖地叫兒子等。

楊健沒耐心，先是到一家律師所打雜，摩拳擦掌要干出一番事業(yè)，卻不料很快發(fā)現(xiàn)，那家律師所的幾個律師不是流氓就是騙子，為了掙錢沒什么事不敢干，只要有巨額利益就能做到良心泯滅。發(fā)現(xiàn)那地方不適合自己，恰在這時遇到一家派出所招民警，公務員待遇，老楊和宋雅麗威逼利誘逼迫兒子參加考試。楊健想想，也沒更好的去處，于是弄了幾本考試書，連夜苦背兩周，竟然考中，在派出所干上了光榮的戶籍警。

戶籍警前后干了半年，那段時光，楊健覺得時間基本上停滯了。日子煎熬得沒法過，一月拿到手的工資滿打滿算兩千多塊，月底都不敢和朋友喝頓酒，更別說談戀愛。當確定戶籍警那個差事也不適合自己后，楊健琢磨著辭職干別的，這時遇到航空公司招聘安全員，收入是戶籍警四到五倍，看到自己基本條件完全符合，毫不猶豫報了名。人家招八個人，報名的人數(shù)有三千，大浪淘金的節(jié)奏。筆試，刷掉大批人。筆試過了，面試就測了三輪，篩子一樣一層層地篩，到最后體檢時只剩十六個人，那個跋涉的過程、艱辛的程度，毫不遜色于沖進中國好聲音的舞臺實現(xiàn)夢想。體檢過后，楊健以八名中的一員，幸運過關。

可想而知，這個靠一己之力層層“通關”獲得的崗位，與人們?nèi)粘８拍罾锼斫獾牡孛嫔系摹氨０病保兄薮髤^(qū)別。進公司之初，楊健與小伙伴們被送往航空公司的專業(yè)培訓部門，經(jīng)歷為期半年的魔鬼式強化學習與訓練才得以上崗。作為空中安全員，除了具備身體素質(zhì)過硬這一最基礎的先天條件，還要了解必要的飛行基礎知識、具備過硬的警務技能，并且要加強英語能力，另外還要不斷學習犯罪心理學等多種科目。在心理上和身體上，一年四季要不停地接受著嚴格考核與訓練。

由于空中的出警環(huán)境跟地面不一樣，遇到突發(fā)狀況時，不能像地面上隨時獲得增援，因此楊健和小伙伴在工作過程中，通常都是單槍匹馬，單兵作戰(zhàn)。在高空飛行過程中，面對的犯罪嫌疑人往往都是蓄謀已久、心理素質(zhì)超好并且有經(jīng)驗的人，因此在意外突然發(fā)生時，不可能有時間與嫌疑人反復周旋搏斗，而是必須在有限空間與最短時間內(nèi)，控制突發(fā)狀況，對意外事件做出有效處置。關鍵時刻，對危險嫌疑人實施一招制敵，甚至一招斃命，這是楊健在平?？贡┯柧氈械囊粋€最基本要訣，也是空中安全員必須具備的專業(yè)素質(zhì)與格斗技能。

日常工作中，較大的意外突發(fā)事件是小概率事件，最常見的就是乘客在機艙內(nèi)抽煙或打手機，這些輕微威脅飛行安全的事件都要由安全員來處理。遇到這些情況，先是婉言相勸，勸告無果時，尤其碰到頑固乘客，非但不改正，還出言不遜，就需要出面制服，嚴重的要送往飛機停機地機場公安局接受懲罰。同時，在飛機起飛前及飛行過程中，阻止好奇膽大的客人進入駕駛艙，還要注意非頭等艙的客人進入頭等艙，個別客人喜歡坐前排，對這些不按既定秩序入座的客人，提示與勸告，也是安全員的工作。

就算什么意外都沒有，在飛機上什么也不干，全天候坐飛機坐下來，每每走下舷梯時，渾身骨頭都會像被電線狠狠捆綁過似的從上到下不舒服。幾年熬下來，熬個分隊長，再也看不到上升空間。有時候在飛機上坐著坐著，楊健會忽然心生厭倦，厭倦又怎樣？還要日復一日地飛。

時值三月，廈門已是春暖花開，一天中氣溫高時達27度，女孩們已換上露臍熱褲，海拉爾卻忽然大雪紛紛，飛機落地時，停機坪已是白茫茫一片。楊健于一天之中體驗四季轉(zhuǎn)換。

因為停地坪地面結冰，也因大雪繼續(xù)紛揚，飛機停滯在海拉爾機場，從海拉爾飛廈門的旅客有七十幾位，此前已辦好登機手續(xù)，此時不得不在候機廳等候新的起飛時間。這種時候，機組人員則要停留在飛機上，隨時候命。百無聊賴，幾名年輕的小空姐穿起外套，走下飛機，舉著手機在機坪拍雪景、嘻鬧。

楊健也下了飛機，望著由輕盈的雪花描繪出來的潔白世界，呼吸著草原雪地甘冽清新的空氣，心情忽然間被雪花洗過一樣，清爽干凈起來。昨晚被寧馨吵鬧時內(nèi)心滋生的種種怨毒，也隨著雪花的飛舞煙消云散。她哭了那么久，他卻倒頭睡去，沒有溫言軟語安撫她，他自責自己不夠爺們。這么想著，他拍了幾張雪花飛舞的圖片，發(fā)給寧馨，希望她看到后，心情可以好一些，放松一些，也可以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不要老去想房子這座不愉快的五指山。

在飛機延誤六個小時后，終于接到確切通知，不是起飛通知，是不飛通知。由于天氣原因，海拉爾返廈的航班被迫取消，改為明早雪停鏟冰后起飛，飛機在海拉爾機場過夜。楊健與幾名空姐協(xié)助地服人員，安排旅客們?nèi)胱≠e館，旅客們一張張臉都是被欠了八百吊錢飽含詛咒的表情。直到半夜，所有旅客安排完畢，才安生下來。楊健洗漱過后，把疲憊的肉身扔在賓館的單人床上，正欲倒頭睡去，聽到手機微信叮咚一響。他以為是寧馨，也特別希望是寧馨，然而卻不是。

一張美如童話的雪景圖片，一位小空姐發(fā)來的。楊健腦補小空姐那張臉蛋，眼神純凈而調(diào)皮，微笑時有著三月桃花兒一樣的嫵媚，出名的英語好，從個人條件看，應該是和楊健一樣憑實力考進公司的一類，而不是憑著某種關系走后門進來的。深更半夜的，發(fā)送這個美景圖什么意思呢，暗送秋波？寂寞無聊？楊健怔著，小姑娘又發(fā)來信息，邀約他玩手機網(wǎng)游。他是公司著名的網(wǎng)游玩家，小姑娘找她玩這個算是投其所好。楊健冷靜地看了一會兒，出于禮貌，回復了一個微笑圖標，然后以第二天飛早班為由，謝絕了網(wǎng)游邀約，將對話清空，沒有興趣進一步深入交流。對這類來歷不明的誘惑，他的反應是無動于衷，心跳頻率不會加速，荷爾蒙分泌不會因此變化。倒不是他多么君子，主要是這姑娘的事他聽說過，到公司也不過半年工夫，談了兩場戀愛。先是和一名副駕駛談，已公開住到一起了，兩個月后那位副駕駛愛上另一名空姐，分了。接著她又與一名在頭等艙結識的旅客陷入情網(wǎng)，每次飛完那男人開悍馬過來接她，如果哪天悍馬男不來接，她就自己開車上下班，坐騎是一輛新款路虎，惹得空乘隊的小姐妹羨慕不已。遺憾的是好景不長，開路虎三個月后忽然有一天路虎不見了，后來聽說悍馬男不是單身，有老婆，悍馬老婆找到她一頓暴罵，給打散了……當然這都是空乘隊的小道傳聞，具體情況楊健沒親眼所見，也不確定別人是否親眼所見。在他看來，這些事情發(fā)生在別的那些滿臉世俗與虛榮的空姐身上，再正常不過，但有著那么純凈眼神與笑容的年輕姑娘，有著這么豐富妖嬈的人生履歷，著實令他有些腦洞趕不上趟的節(jié)奏。

次日清晨，航班延誤已達十幾個小時之久，旅客們的怨氣已被積累到即將爆炸的程度，飛機終于騰空而起，楊健和所有機組人員一樣，在心里長長舒了口氣。

5

航班結束從機場驅(qū)車回到住處，已是下午三點。進門時整個人變成一塊移動的木頭，麻木地沖了個澡，一頭橫到床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晚上八時，寧馨還沒進門。航空公司各崗位員工都是輪班制，楊健下意識走到掛在墻上的臺歷前，看到今天寧馨應該休息，人去哪兒了？手機里也沒個留言。少了一個人，本來不大的房子，一下子空曠了不少。楊健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不是屋子空了，是心空了。

再仔細看看，又發(fā)現(xiàn)不光是少一個人的問題，圍繞著這個人的一些日常用品也都失蹤了。衣柜里，原本掛著女式衣服的衣架，只剩下架子；書桌上，寧馨那臺筆記本電腦也不見了；衛(wèi)生間，鏡子前擺了一排的化妝品也沒了。發(fā)現(xiàn)這個發(fā)生在出租屋里的逆轉(zhuǎn)后，楊健微微驚訝了一下，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到廚房給自己煮了碗面。吃完面，洗過碗，坐下來整理思路，慢慢地確定，自己的生活出問題了。感情生活，就像大米生了蟲子。

楊健打開一罐啤酒，坐在小餐桌邊，邊喝酒邊自省。那天晚上說了什么難聽尖銳的話刺傷她了嗎？沒有，可以確定，整晚都是她在發(fā)泄。盡管當時他心里也滾過許多刻薄之念，想罵她，甚至想抽她，那些念頭如果說出來確實很嚇人，但終究沒動嘴，更沒動手，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睡去。毫不夸張地說，自我情緒控制方面，他一直有著超越常人的能力。

這會冷靜下來，那晚她發(fā)瘋的模樣已飄然遠去，能夠想起的是她的種種好。身材是胖了點，五官蠻端正，算不上那種一眼就讓人賞心悅目的角色，但也絕沒有讓視覺別扭或難受，帶出去也沒有失過體面。憑良心說，寧馨這姑娘，在眼下90后姑娘中，算是德行不錯的那類。沒有那種在外通宵瘋玩的習慣，沒有什么讓人不能忍受的不良嗜好，最大的愛好是購物，不過她知道克制，只買自己經(jīng)濟承受范圍內(nèi)的東西。除了購房這個事，她還沒有因為購物這些問題與楊健發(fā)生過不愉快。

寧馨還有個優(yōu)點，不攀比，不像乘務隊那幫空姐們，看別人開好車，自己也要上檔次的，百十萬的車當然不是乘務員的收入可以支撐的，于是各行其道，都是旁門左道，這樣的女孩在乘務隊為數(shù)不少。寧馨不在乘務隊，但地面工作的那些姑娘們，也是蠻喜歡攀比的，別人拎路易威登，也弄一個拎手上才覺得不落伍……寧馨不，你一月薪幾千的小老百姓，非要吭哧吭哧花上萬元買個包包只為個牌子，確切講只為別人眼光，這什么腦回路？就算幾萬塊錢的包包，就算弄一個真貨拿你手上，也會被人誤會為高仿，這不是你的生活呀。

楊健在這個晚上思念一個姑娘，海拉爾機場那個給他發(fā)雪景的笑容純真的小姑娘，就像海拉爾機坪跑道的雪，在大腦里已經(jīng)隨著飛機起飛被鏟個干凈。寧馨屬于院里的樹，可以扎根，發(fā)芽，給你扎扎實實的綠色。而她需要的，不過一套房子，或者說，需要房子帶來的穩(wěn)定與踏實。

楊健拿起手機，撥號。電話接通了，寧馨喂了一聲，聲音低低的，還沒有說一句話，他似乎聽到她在無聲地哭。他問她在哪兒，只要她一句話，他馬上開車去接她。不管他自己有錯沒錯，他都想向她說聲對不起。不該讓她傷心、落淚，更不能讓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可是他沒有聽到期待的回應。她沉默好一會兒終于說話了：“讓我考慮一下……”

她一句話沒說完整，已被吳金子的突然奔過來的疾風驟雨的訓斥疾速打斷。話筒那頭清晰傳來吳金子尖銳的聲音：“還接那小子電話？你個沒出息的東西，打算跟他住一輩子租房？非得氣死你親娘？”

那聲音如磚頭，生冷強硬可與《神雕俠侶》里的李莫愁媲美，隔著電話線，楊健還是被砸到了。他還呆著，那頭寧馨的手機已被吳金子搶了去，吳金子抓起手機沖楊健訓斥道：“姓楊的小子你聽著，從今兒起不要再找我女兒了，原因你自己明白，她也二十八九了，她需要踏踏實實過日子，而不是跟一個吊兒郎當對未來生活毫無規(guī)劃的人在租房里瞎晃悠……”

“吳阿姨，別激動，聽我說……”

“聽你說什么？我不是說你父母不是，事實上你父母確實也太不負責任了，兒子都三十了也不想著準備房子，光憑著兒子長得像男一號就想把人家姑娘蒙回家？真要男一號就好了，可你不是啊，我女兒從小到大在我這兒我沒讓她吃過什么苦，憑什么嫁你們家讓她跟你過吉普賽人的日子？算了，反正這輩子我不會和你父母打交道的，早分早利落！”

啪，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楊健發(fā)了一陣呆，仿佛被人大巴掌猛扇幾個大嘴巴子，震得腦袋里全是“duang、duang、duang”的怪響。這怪響折磨了他一夜。

為了盡快擺脫壞情緒，轉(zhuǎn)移注意力，次日一早，楊健出門，開車去一趟住處附近的派出所。市場價值11萬大洋的游戲裝備被騙走，這不是個小事。派出所民警非常熱情，但聽完他這個事，十分同情地表示：愛莫能助。

民警的理由是，我國法律在這方面的規(guī)定比較滯后，現(xiàn)行法律中，只對公民的合法收入、儲蓄、房屋這類有形財產(chǎn)以及著作權等其他合法財產(chǎn)予以認可，并沒有對網(wǎng)絡虛擬財產(chǎn)的合法性做出明確規(guī)定?！断M者權益保護法》也沒有對虛擬財產(chǎn)的數(shù)據(jù)資料做出相關規(guī)定，游戲玩家對虛擬財產(chǎn)的權力，不屬于《消法》所規(guī)定的九項權利中的任何一項，因此使得虛擬財產(chǎn)的權利主張陷入一種無法可依的尷尬境地，像這種發(fā)生在虛擬空間的游戲裝備詐騙事件，都不能立案，至少在派出所立不了案。

“如果小偷入侵您住宅或口袋，或者騙子通過花招騙走您貴重物品或現(xiàn)金，您來報案我們都可以立馬立案，可這個游戲武器，它就沒法立案。”

楊健問：“這就是說，虛擬財產(chǎn)在法律上是不受保護？”

“不是不受保護，是目前還沒有明確法律條文規(guī)定，虛擬財產(chǎn)應該以什么樣的形式得到有效保護，而且存在爭議的是，虛擬財產(chǎn)的價格沒法計算，這種計算對于是否追究刑事責任，有直接因果關系，而且對這種發(fā)生在網(wǎng)絡游戲虛擬空間的游戲裝備被騙事件，派出所也沒有權力立案，因為這種案子，在我們這兒是沒辦法查的，沒有設備，也沒有技術?！?/p>

楊健無語。民警或許閑得無聊，或許出于同情，多與他聊了一會兒。特意提到兩個案例，其一是半年前，有位網(wǎng)友在網(wǎng)吧抓住一個盜他游戲賬戶的網(wǎng)絡小偷，將其扭送到派出所來。派出所也對小偷恨之入骨，但苦于找不到針對保護虛擬財產(chǎn)的現(xiàn)行法律條款，因此不能按照詐騙或盜竊來處理，最后只能由受害人和盜竊賬號的小偷私下協(xié)商解決了事。另一個案例，一位游戲玩家發(fā)現(xiàn)裝備被盜，將運營商告上法庭，先后經(jīng)過法院為時兩年的審理，最終法院判決：被告侵犯虛擬財物的事實成立，但因虛擬財產(chǎn)的價值，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統(tǒng)一標準，故判定被告在判決生效后七日內(nèi)，恢復原告丟失的武器。結果可想而知，據(jù)說武器早已被盜竊者拆散售光，想要復原是不可能的了。

最后民警善意地勸告說：“出了這種事，就算您耗時耗力抓到騙子，裝備估計早就被拆卸賣沒了，沒辦法再追回來，打官司？一場官司耗下來兩年算是快的，關鍵是您的勇氣和決心有多大？要不然，您到市公安局網(wǎng)絡偵查支隊去問問，看他們有沒有什么有效措施。”

楊健驢似的奔波往市公安局，找到網(wǎng)偵支隊這個部門。

接待他的是一名專門負責網(wǎng)絡詐騙案件的年輕警察，一臉的波瀾不驚。從這表情看，這類事件他見得太多，不足為奇。他叫楊健填了一張表，算是受理了報案，然后問楊健能否提供詐騙者的個人資料。楊健表示，詐騙者留在網(wǎng)上的資料都是虛假信息，小警察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這個事我會給你報上去，隊里也會查，但什么時候有結果，不好說。

這時候有位年長的警察走過來，向小警察詢問一起關于境外黑客入侵某銀行VIP客戶詐騙金額高達上千萬的金融詐騙案，小警察皺皺眉答說，那個案子還壓著呢，一點線索沒有，最近又發(fā)生兩宗詐騙額達千萬元的跨國大型網(wǎng)絡詐騙案，隊里同事正兵分三路，夜以繼日忙得焦頭爛額呢……老警察一臉沉重，叮嚀兩句什么，給小警察安排了新任務。小警察回過頭來，叫楊健回去耐心等消息。

楊健往外走的時候，又聽到另外兩位警察正在討論一起新型計算機病毒危害到公共安全的案子，以及某種有害數(shù)據(jù)的防治研究工作等問題。

親耳聽到網(wǎng)偵支隊的網(wǎng)警們，每天操心的都是這些國際要案與國家大事，楊健深深領悟到，自己拿這個網(wǎng)游裝備被騙、渺如塵埃的破事，簡直就是給國家添堵。從公安局莊嚴的大門里出來，楊健仰頭望望天空，不是星空，頭頂是無比祥和的藍天白云。這時候很想找個地方大施拳腳，渾身每個細胞都困獸一樣焦躁難耐。真是納悶，既然虛擬財產(chǎn)的保護在法律上處于如此弱勢境地，中國如此龐大的游戲玩家的利益，是如何得到保障的？

帶著這種疑問，楊健走進一家律師事務所，律師所櫥窗廣告恰有“網(wǎng)絡受害咨詢”等字樣，就想咨詢一下。律師是位和楊健年齡差不多的女士，目光深邃，朝楊健微微一笑，聲音婉約，開口問：“遇到麻煩了？”

楊健把事兒說了，將自己對虛擬財產(chǎn)合法權益的一系列質(zhì)疑提出來。律師耐心聽完，聲音依然婉約，望著楊健說：“這個事情，您可以啟動兩個官司，其一，起訴網(wǎng)絡運營商，這屬于民事訴訟，網(wǎng)絡運營商存在嚴重安全缺陷，監(jiān)管不力，為牟取利益絲毫不顧及客戶權益，不經(jīng)身份證實名認證，什么人都可以穿個馬甲混跡其中，導致騙子大行其道，出了事又推諉逃避，給客戶帶來巨大財產(chǎn)損失與精神傷害；其二，您起訴政府網(wǎng)監(jiān)部門，鑒于該部門不作為、遇事打太極的情況，您已具備行政復議和行政起訴的條件，既可以向上級機關申請復議，或者投訴，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理由是行政不作為，玩忽職守，訴訟費非常便宜……”

啟動兩個官司，這位律師，我跟你有仇嗎？我就咨詢一下，你一點實質(zhì)性問題回答不了，還把事情搞得跟喜瑪拉雅大峽谷的深淵一樣讓人望而生畏？這是幫我呢還是禍害我？

“如果不想打官司呢？”楊健冷冷地望著律師問。

“付完咨詢費，您轉(zhuǎn)身從我這兒走出去?！迸蓭熑匀晃⑿χ?。

從律師所出來，楊健忽然想起大學同學劉毅在北京某律師所做律師已經(jīng)幾年，翻開手機通訊錄，找到號碼，撥過去。寒暄過后切入正題。盡管多年不聯(lián)系，到底還是老同學，劉毅推心置腹道：“阿健，哪個孫子叫你打官司？這不坑爹嗎？”

“廢話少說，我就問下這事從法律層面有救嗎？剛才在市局報了案，破案的幾率有多大？”

“我從專業(yè)角度告訴你，就目前情況看，網(wǎng)絡游戲玩家的虛擬財產(chǎn)失竊被騙，還達不到新刑法規(guī)定的互聯(lián)網(wǎng)犯罪程度，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中，又存在著對虛擬財產(chǎn)概念的盲區(qū)，雖然很多所謂專家提出為虛擬財產(chǎn)正名，但那幫廢物也承認，即使法律能確立虛擬財產(chǎn)的合法性，但如果缺乏可操作的關鍵規(guī)則，執(zhí)行力也存在巨大考驗。據(jù)我們目前掌握的全國性數(shù)據(jù)資料看，網(wǎng)游裝備被騙或被盜案件，破案幾率是微乎其微，接近零?！?/p>

“沒有別的辦法？”

“就現(xiàn)行法律條文看，追討網(wǎng)絡虛擬財產(chǎn)，法律方面眼下還是一片空白，在現(xiàn)實中屬于三不管地帶，很難給你有力支持，當然，由于國內(nèi)此類個案發(fā)生率不斷提高，近年來有關虛擬財產(chǎn)的社會討論，已經(jīng)引起有關部門的關注，法律這方面也正在逐漸完善過程中，將來完善到什么程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眲⒁阏f，“要我說，這個事就算了吧，花錢買教訓，以后別玩那玩意兒了，想法掙錢是正道?！?/p>

6

又飛了一個滿天，廈門——武夷山——廈門，廈門——濟南——廈門。正逢春夏之交，各國各地霧霾嚴重，下午濟南機場濃霧彌漫，導致航班延誤四個小時，楊健清早五時出門，當夜里飛機終于返回廈門高崎機場，落地后走下飛機時，已是次日凌晨3時。

早上在公司食堂用的早餐，午餐與晚餐都在飛機上解決的。機組餐比起旅客餐，品種稍稍豐富些，但長時間在保溫箱里存放，又永遠一個味道兒，有的菜吃的時候軟爛軟爛，跟特意蒸過似的，特別適合味覺失靈又沒牙齒的耄耋老人，像楊健這樣味蕾發(fā)達又牙口好的年輕人，饑餓時初入口感覺很香，吃多了，吃久了，會覺得餐食趕得上豬食水準。

寧馨今天當班，今天有大量不正點航班，這個時間點了，千家萬戶的人都已經(jīng)沉沉進入夢鄉(xiāng)，她仍然和小伙伴們奮戰(zhàn)在一線。下了飛機的楊健，饑腸轆轆，想過去看看寧馨，想必能量被消耗了一整天的她，這時也需要吃些東西補充一下。知道她脫不了崗，決定買了給她帶過去。

寧馨所在的商務部門，愈是這種大霧天氣航班大面積延誤的時候，愈需要商務人員在現(xiàn)場處理各種突發(fā)情況。在各大航空公司競爭激烈、把旅客奉為上帝的市場大環(huán)境下，這個作為公司窗口之一的部門，服務宗旨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為旅客提供星級服務”“凡是旅客需要的，旅客能想到的我們做，旅客想不到的我們也要主動做”，以此維護航空公司的聲譽，提高旅客好感度與忠誠度。

凌晨三時楊健的航班落地時，寧馨正步行在廈門某條馬路的人行道上。

在此之前的整個白天及整個晚上，她在候機室的工作崗位上，沒有消停過一分鐘。這一天，盡管廈門這邊天氣優(yōu)良，可由于華北地區(qū)多個城市濃霧壓城，目的方機場天氣達不到落地條件，整個白天及晚上，本公司內(nèi)有十幾架次航班被迫延誤，滯留在廈門機場，隨時待命，等待對方天氣條件好轉(zhuǎn)。

這種情況下，寧馨與十幾名小伙伴，一個個忙得腳打后腦勺，安撫怨氣沖天的旅客，跑前跑后，各種折騰與被折騰。一架原本是下午4時飛往青島的航班，直到晚上11時還沒能起飛，這時候青島機場的天氣條件處于邊緣狀態(tài)，也就是說，已經(jīng)延誤幾小時的航班，隨時可能起飛，也有可能為保證飛行安全繼續(xù)延誤。這時候一位女性旅客，懷里抱著的小孩開始不舒服，這位旅客是全家出行，孩子一歲多大小，丈夫陪在身邊。在候機室被迫停滯幾個小時后，孩子突然咳嗽，女旅客以及丈夫的焦慮情緒可想而知。夫妻倆一次又一次向?qū)庈霸儐?，航班有沒有確切起飛時間，寧馨便一遍遍解釋、道歉、訴說延誤理由，想方設法地安撫對方情緒。每遇此類問題，情緒安撫是第一要素，這是航空公司的服務準則之一。

當孩子臉蛋開始發(fā)紅，有發(fā)燒跡象時，夫妻倆的煩躁達到極限，個子高瘦的妻子先崩潰了，她將孩子塞到丈夫懷里，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寧馨的衣領，當胸杵了兩拳，這還不夠，兩拳后又撕扯寧馨的頭發(fā)，雙眼通紅地大叫著：“如果今天我孩子發(fā)生什么意外，我掐死你！”

突發(fā)情況令其他旅客震驚與意外，在航班不正常時，寧馨與同事們遭遇旅客推搡欺負、指責甚至辱罵已是常事，但這種張牙舞爪揮拳相向，咬牙切齒聲稱要掐死她的旅客，還是首次遇到。寧馨也蒙了，為了維護航空公司“打不還手”的服務質(zhì)量，除了費力躲避，忍氣吞聲，不能還對方一指頭。這時候有同事現(xiàn)場報警，機場公安局來了兩名警察，警察依法把聲稱“掐死寧馨”的女旅客帶走了，孩子交給了情緒也不穩(wěn)定的丈夫，這位丈夫因沒能照料好妻子的情緒，正在內(nèi)疚自責。

此時孩子臉蛋已燒得通紅，那位父親顯然缺乏照料孩子的經(jīng)驗，一臉的驚惶失措。挨了打的寧馨，怕孩子出事，向部門領導請示后，果斷提出立即送孩子去醫(yī)院。深夜外出，部門領導本著安全原則，理論上應該調(diào)男同事去醫(yī)院，但部門七八名男青年各有任務在身，分身無術，部門領導自己都離不開崗位，想到送旅客去醫(yī)院較起在停機坪與候機室保障大面積旅客，要相對輕松一些，又因?qū)庈爸鲃诱埨t，領導也就順水推舟，把這個事交給寧馨與小黃。

正是午夜時分，商務部門的幾輛車子，都在停機坪進行其他航班的保障，每一輛都在馬不停蹄地忙，一時不能從機坪調(diào)出來。用不上公司的車，孩子情況又耽誤不得，寧馨與女同事小黃，帶著這位父親，抱著孩子從候機室一路小跑出來，在候機樓門口打了出租車，趕往離機場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掛了急診，孩子被診斷為急性肺炎，情況較為嚴重，醫(yī)生當場要求住院治療。寧馨與小黃跑前跑后，陪著孩子父親辦了住院手續(xù)，直到孩子掛上吊瓶，情況穩(wěn)定下來，同時寧馨又承諾待孩子平安出院后，向公司申請隨時幫他們改簽回程機票，這位父親的情緒才慢慢平復。

寧馨與小黃拖著疲憊的步伐，從醫(yī)院出來時，正是凌晨3時。這一天整個白天，廈門藍天白云，一切貌似時光靜好，深夜11時半陪孩子父親來醫(yī)院時，空中似有輕微起霧，凌晨三時，從醫(yī)院出來，濃霧已然籠罩了整個城市，茫茫大霧猙獰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寧馨與小黃，在醫(yī)院大門口打不到出租車，叫網(wǎng)絡快車，十多分鐘過去竟然沒車接單，便電話向公司要車，幾輛車子仍然在停機坪忙個不停，騰不出空。無奈，兩個人決定開動最省油的11號人肉車，走回機場。兩個人還在當班中，這個班需要到上午9時交了班才能離崗。

還好這家醫(yī)院距機場不遠，但即使不遠，寧馨拿導航看看公里數(shù)，以最快的速度，連跑帶走，也需要至少一個半小時。這時候?qū)庈靶那楸瘔?，在大霧彌漫的凌晨，兩名女子在空曠無人無車的街道上，大步奔行，萬一不幸碰上強盜流氓，被搶了殺了弄死了，這算為公捐軀嗎？

或許是走得疾，或許是小黃身體瘦弱，或許是過度焦慮與過度勞累雙重作用，走著走著，小黃突然停下腳步，身體搖搖晃晃地慢慢蹲下去。在夜色中，寧馨看到小黃臉色慘白，雙目失神，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往外冒。寧馨嚇一跳，小黃掙扎著穩(wěn)住神，費力告訴她，低血糖，胸悶頭暈，請她趕緊幫她拿糖塊出來。寧馨從小黃的包里找出小黃隨身攜帶的酥糖，蹲在地上，撕開糖紙，拿自己身體與臂腕，給小黃當人肉沙發(fā)靠椅一樣靠著，給小黃一口氣吃了三塊酥糖。

小黃靠了寧馨了好一會兒，漸漸緩過來。寧馨想到小黃家離這個地方不太遠，便要小黃回家休息，別去公司了。小黃也著實沒力氣去公司繼續(xù)頂班，也沒推讓，歉意地表示，班上的事麻煩寧馨替自己擋一下，然后決定自己走回家。寧馨哪里放心一個突發(fā)低血糖癥的瘦弱女子凌晨三點多一個人步行回家？她仗著自己身體粗壯，力氣多能量大，決定送小黃回家，送完她，自己再回機場當班。

就在這時候，寧馨接到了楊健電話。他航班剛落地不久，知道今天是她的班，知道各種突發(fā)狀況，到候機室找她，被同事告知她送旅客去了醫(yī)院，于是打來電話，要過來陪她。接電話的時候，寧馨全天候都是鐵人一個，被人揪住衣領撕頭發(fā)杵拳頭時都沒掉淚的女漢子，再也忍不住心中壓抑與委屈，頓時眼淚嘩嘩。

凌晨濃霧的街道邊，楊健接了寧馨與小黃。

“你倆保準沒吃晚飯?！睏罱膽牙锾统鰞芍粷h堡，分別遞給小黃與寧馨。原打算他與寧馨一人一個在車上吃的，沒想到多出一個小黃，女士優(yōu)先了。

小黃也不客氣，真是餓得不輕，接過漢堡在后座上三下五除二解決掉。牛肉漢堡，是機場候機室二樓那家通宵營業(yè)的快餐店產(chǎn)品，寧馨拿在手上，熱乎乎的，平常情況下，被同事們稱之為垃圾食品，但能充饑，也是寧馨每次錯過飯點臨時打發(fā)饑腸轆轆的腸胃時，最常使用的一款速食產(chǎn)品。但這時候的寧馨，疲憊不堪，胸腹間一股郁氣鼓脹，和霧氣一樣，堵著嗓子眼兒，一口面包渣都吃不下。

先把小黃送回家，然后送寧馨回機場。

“你干嘛還要找我？”寧馨眼淚汪汪坐在副駕座上，這一整天受的氣，忍的冤，挨的打，吞下去的委屈，變成淚水滾滾傾瀉，全天女漢子形象，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她憋一天了，連自己也說不清楚，在連續(xù)工作超過十八個小時后，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到現(xiàn)在還沒瘋掉。在崩潰發(fā)瘋的旅客面前，在崩潰發(fā)病的同事小黃面前，始終保持著航空公司服務窗口一流的服務形象。

“想哭就大聲哭?！睏罱∫蚕肟?，在深夜里號啕大哭。他連續(xù)工作超過二十小時，他疲憊不堪，可是他不能像她這樣讓眼淚掉下來，他得騰出手，為她抹眼淚。

“那天我媽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嗎？你就不能有點志氣，一別兩寬，永遠別再讓我看到，做不到嗎？”

“你真這么想？”

“你聽著，我也不想再過現(xiàn)在的日子，不想再干這份受氣包的工作，不想看野蠻旅客的臉色，恨不能馬上甩掉這身皮（制服），把它剪爛、撕成碎條、扔在地上踩跺一百腳永遠不再穿它！我討厭這個狀態(tài)，我想換一種活法，不想再這么苦這么累日復一日望不到希望地活著……我要辭職！辭職！”寧馨哇哇大哭，歇斯底里語無倫次哭喊不停。

按航空公司相關制度，派遣制員工干滿六年，工作中無較大差錯的，可獲得正式編制名額轉(zhuǎn)正為正式員工，其中先進工作者與優(yōu)秀員工，可酌情提前破格轉(zhuǎn)正……寧馨已滿五年。辛辛苦苦五年啊，這時候辭職，連楊健都覺得可惜，但這想法他沒有說出來。

楊健一邊開車，一邊騰出右手，握住寧馨一只手，試圖給她安慰。

寧馨推開他的手，哭著道：“別！別再擾亂我的心！”

“真干夠了，那就辭吧，休息一陣兒，我掙的不多，以后不再玩游戲了，業(yè)余找個兼職，咱倆穿衣吃飯是夠用的?！闭f出來的話成了這樣。

“活著不僅僅是穿衣吃飯，我不想這么過下去了?！睂庈罢f，“明人不做暗事，我媽的朋友給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我答應去相親?！?/p>

楊健腦袋又被狠狠“duang”了一下。條件反射想到房子這座難以逾越的山，這山翻不過去，談別的都是徒勞。她說得沒錯，活著不僅僅是吃飯穿衣，那是原始人的生活?，F(xiàn)代人連一套房子都沒有，有什么資格談生活。

寧馨眼淚愈加洶涌，這一路用掉半盒紙巾，仍然沒有止住。

7

每天都關注郵箱，看有沒有新郵件發(fā)來。當初在打造“星際魔獸”時，楊健在網(wǎng)絡珠寶店特意挑選一枚精致的“海藍寶石”，鑲嵌在魔獸貼身甲胄上衣的左領口處。這只“藍寶”，猛一看，不過一只裝扮類飾品，增加裝備美觀程度，實際上卻被賦于防盜使命，在安裝寶石的時候，楊健將一款釣魚軟件同時進行了安裝，這顆寶石起到按鈕作用，只要有人將寶石從魔獸身上摘離，釣魚軟件就會無聲無息自動啟動，在電腦主人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悄然植入運行魔獸的電腦，隨后將該電腦的IP地址、網(wǎng)絡ID以及魔獸最新登錄賬戶及密碼，傳送至事先設置好的電子郵箱；到這里并沒有結束，該軟件還將忠誠地追蹤星際魔獸的運行方向、一舉一動。

按最初設定，萬一裝備被盜，寶石因地處裝備領口醒目位置，又因漂亮奪目，很容易吸引到新主人（賊人）視線。賊人未必知道寶石下面的秘密機關，在注意到寶石后，他的反應會有兩種：一是當它是裝飾物視而不見；二是出于好奇摘下寶石賞玩，或當貴重禮品另賣從而獲利。而一旦騙子將它摘下，也意味著死期來臨。

然而遺憾的是，直到現(xiàn)在，楊健并沒有收到寶石發(fā)來的反盜信息，看來騙子運氣不錯，或者過于麻木，或者警覺性強，始終沒有碰觸敏感部位。

休息日，楊健回一趟老楊家，平時每周回來一兩次，蹭個飯，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家庭習慣。老楊家住老城區(qū)一個老小區(qū)，90平，兩室一廳格局，老建筑，沒電梯，公攤小，因此三口人常住，不算寬敞也不算太擁擠。三口人不包括楊健，兩年前宋雅麗把楊健姥姥從農(nóng)村接進城，老人85高齡，進城前的幾十年，一直在安溪農(nóng)村老家，與兒子一起生活。兩年前老人的兒子即楊健舅舅病故，兒媳即楊健的舅母，中年喪夫又正值更年期，一天到晚看著老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宋雅麗過年回娘家，大過年的，舅母當眾跟老人吵架，宋雅麗受不了親娘一把歲數(shù)受那個鳥氣，一邊咬牙切齒罵娘家嫂子將來不得好報，一邊回來與老楊商量，想把老人接過來。老楊父母過世早，夫妻雙方如今就剩這么一位老人，老楊點點頭就同意了。

老楊在一家物業(yè)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到了退休年齡，閑不住，在公司人緣好，領導也比較照顧老楊這種踏實肯干的忠厚人，又被返聘回去，每天干的是年輕人都不愿干的雜活臟活累活，掙份退休金之外的錢。老楊在公司是出了名的棒身體，有次經(jīng)理需要搬一箱百十斤的貨物到五樓，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搬不起來，老楊一彎腰扛起來，一口氣扛上五樓，喘氣都沒有粗得太厲害。不光這些，還有自己的兒子，每提到兒子，老楊總要雙眼冒光，精神氣十足。兒子自小到大沒讓他太費過心，這是老楊和宋雅麗這輩子最欣慰的事。

也因此，老楊覺得老天爺對自己不刻薄，對眼下的生活很知足。

這個家里唯一性格內(nèi)向的是宋雅麗。宋雅麗退休前是一家針織廠工人，55歲后就退下來，不肯吃閑飯，便到一家小學校門口的小吃鋪打工。

小吃鋪主要賣早點，每天需要凌晨四點半起床，趕到店里，和面拌餡、蒸包子、蒸饅頭、炸油條、煮稀飯，迎過七八點鐘的早餐高峰，再洗洗涮涮，備好第二天的用料，忙到上午11時左右，一天的工作大約就可以結束。小吃店老板待員工厚道，宋雅麗在那打工，包子饅頭什么的隨便吃，賣什么吃什么，不會讓人虧著肚子。偶爾生意不好，或包子包多了，老板就讓幾個打工的中年婦女，一人打一大包拎回家給家人吃，因此老楊家經(jīng)常以包子為午餐。

老楊和姥姥都愛吃包子鋪的包子，宋雅麗一口都不吃。干了三年小吃店，包子吃太多，吃出條件反射，一見包子胃里就抽筋。但她熱衷于往家?guī)О?，說這家店老板不黑心，因為面對小學生，又是十幾年的老店，不敢砸招牌，不用地溝油，不買病豬肉，每天的肉餡都是宋雅麗和伙伴們自己親手洗了，用絞肉機絞出來的。每次帶回包子，老楊和姥姥吃不完的，就凍在冰柜里，下頓接著吃，兩頓吃不完吃三頓，一個也不會扔。

平常每次回家，家里氣氛都是樂呵呵，暖融融的，今天卻異樣。

這天剛好周日，老楊和宋雅麗都休息，正是午飯時間，家里還沒有開灶火，沒有任何要吃飯的跡象，熱騰騰的包子也不見蹤影兒，實在太反常。楊健進了門，一眼看到姥姥佝僂著腰，站在廚房里發(fā)呆。先去給姥姥問個好，問他們?nèi)四?？姥姥朝老楊的房間努努嘴。楊健走過去，敲敲門，老楊過來開了門，立在房間門口，一眼望過去，楊健嚇一跳。

只見宋雅麗僵尸似的，直挺挺躺床上，兩只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神直勾勾望著天花板，臉色蠟黃，不見人色。楊健以為母親病了，一步撲上前，向老楊問道，怎么不送醫(yī)院？

老楊嘆口氣說，送醫(yī)院有什么用，她這是思想病。

老楊又用手指頭指指腦袋，補充道，病在這兒，醫(yī)生治不了。

到底怎么啦？

“中美貿(mào)易大戰(zhàn)給鬧的?！崩蠗钫f。

中美貿(mào)易大戰(zhàn)這樣的國際問題，怎么和一個包子鋪搟面皮蒸包子的老太太牽涉上關系了？楊健腦袋又不靈光了。

“股票大跌。”老楊說。

“媽不是不炒股了嗎？”

“又進去了。”

2015年夏天股指沖上5000點高地后開啟一輪熊市，宋雅麗十萬塊錢本金攔腰斬斷，從電腦卸截了股票軟件，發(fā)誓賭咒絕不再碰股票。這次又進去，竟是受了包子鋪包子大媽同事的影響。大媽股票被套了幾年，從去年秋天開始，竟然慢慢反彈回本了。宋雅麗想到自己割肉的股票，心臟如同挨飛刀。為了奪回損失，她拿出12萬元，這是她手里現(xiàn)時掌握的全部資金，還有當初老娘從鄉(xiāng)下進城時，交給她保管的8萬元養(yǎng)老錢，一共20萬元，瞞著老楊與老媽，又沖進股市。賺錢心切，一進去就是滿倉。頭幾天，持平；一周后開始虧損；之后大盤緩慢調(diào)整，浮虧擴大；前幾天，大盤驟然連續(xù)暴跌，個股無一幸免。大跌后才知道，在宋雅麗苦苦期盼股市反彈的時候，盼來的竟是中美貿(mào)易大戰(zhàn)引發(fā)的市場惶恐。

最近兩周時間，宋雅麗早上四點起床去包子鋪干活，中午匆匆吃點東西填飽肚子趕回家，一進門就撲到電腦前密切關注行情，股票買到手就沒享受過上漲的快感，只有眼睜睜看著跌的份兒，痛得肝腸寸斷，天昏地暗。市值蒸發(fā)了兩萬時，她開始夜里失眠，蒸發(fā)了五萬時，她白天失魂落魄。

老楊和姥姥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問她，她咬緊牙關不說。周日早上，老楊起來做的早飯，正吃著，宋雅麗再也繃不住了，突然號啕大哭，如喪考妣，然后就躺倒了。吃不下一口飯，仿佛被抽掉脊梁骨，整個人塌掉了。早飯后老楊在廚房洗洗涮涮，宋雅麗癱軟在臥室床上，眼淚橫流，一會哭，一會罵，把全世界整個地球宇宙罵了個遍，當然最主要罵的還是股市。

“害人的股市啊，吃人的股市啊……”這是整個上午，宋雅麗喃喃不絕重復的主要詞匯。

火坑也好，騙局也好，沒有人給你帶鏈銬拉著你進，不都是你自己抱著錢往里面跳嗎？傷疤沒好就忘了痛，發(fā)的毒誓才幾年就忘個一干二凈？老楊也生氣。但這種時候，他不能火上澆油，怕她想不開。在包子鋪起早貪黑一個月掙兩千塊，這兩周工夫跌掉兩年辛苦錢，讓她怎么想得開？萬一她一股氣憋著往窗外一跳……老楊一上午在房間里看著她，還得苦口婆心勸導。

“賺不到錢，命數(shù)里沒有這份財，破財免災，你得認！”老楊說。

“憑什么呀？老天爺不公平?。∥彝娌贿^天，斗不過股市，我對不住兒子，到現(xiàn)在沒能給兒子買上房子，我不配做一個母親，我不活了，我死行不行？”宋雅麗眼淚橫流。

“真不想活了，就一切都放下了，就不用因為賠掉五萬就尋死覓活了。你就一平凡人，拿什么跟天斗跟股市斗？你有什么力量跟天斗跟股市斗？這就是個賭場，進去了就得承受這個風險，你輸了錢，你作，你鬧，你不服，你除了折騰一家子人，你還能咋的？你跟我作，跟我鬧，我都讓著你，你跟老天爺作，跟股市鬧，老天爺還能讓著你？股市還能心疼你？”

85歲的姥姥強迫癥似的做一碗面，平常宋雅麗最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做一碗，涼了，加熱。又涼了，沒法再加熱了，便重新做一碗。老人一趟一趟奔波于廚房與臥室之間，先后做了三碗，希望女兒吃上一口。可宋雅麗連口水都喝不下。躺在床上，哭得手腳發(fā)抖，渾身篩糠。

這情景，讓楊健心肝膽腎脾全副身心結結實實挨著世界拳王的重拳，一種以前未曾有過的奇怪的銳疼，絞肉機般絞扭著他，透穿骨髓。他不是疼股市跌掉的錢，他是疼跌了這么點錢，母親就能把自己摧殘到這個程度。

“媽，你把股票割了？”楊健竭力保持著平靜。

“沒割，我看過她賬戶了?！崩蠗钐胬习榛卮?，“股票都在，錢縮水了?！?/p>

“那沒必要折磨自己啊，早晚能漲回來，賠上時間，等待下一輪牛市到來。”

“牛市會來嗎？”宋雅麗可憐巴巴地問。她眼窩深陷，嘴唇發(fā)紫，較之一周前，整個人瘦了一個衣服碼。

“會的，媽?！?/p>

“什么時候？”

我要能預測不就早發(fā)財了，還至于到現(xiàn)在為房子被丈母娘罵成狗？跌一點就尋死覓活，就這個心態(tài)，真心不適合炒股啊……楊健心里這么想著，嘴上說：“無論如何你得先振作起來，不能倒在牛市來臨之前。”

楊健今天回來，主要兩個事：一是和老人一起吃個飯，二是和老楊、宋雅麗說一下自己的買房計劃。但看眼前這狀況，飯不用吃了，關于買房的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不僅現(xiàn)在不能說，他就此決定，此生、永遠，不跟父母談買房了。

8

改日，楊健去一趟吳金子家，花六千元買了一斤海參，分兩盒裝，每盒半斤，是一家知名的海參專賣店，品質(zhì)上乘的那種。吳金子愛財，愛禮物，尤其愛貴重禮物。他還是想挽回，想和她們談談，想告訴她們，以后再不瞎玩兒了，決心找一個兼職，努力掙錢買房，讓她們相信往后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他有信心，也讓她們不要失去信心。

卻沒想到，吳金子堵在門口，貴賤不讓他進門。人進不了門，楊健便將禮品放在門里，沒想?yún)墙鹱恿H不認，禮品也不認，她將兩盒海參用腳從門里踢到門外，視海參如糞土?？磥恚氰F了心要女兒另嫁他人。楊健給親爹親媽都沒買過這么貴的東西，她這個用腳踢海參的動作，就像用腳踢在他臉上。

目前的房價，已經(jīng)讓老太太從骨子里認定，如今買不起房子的小子，在沒有父輩支援的情況下，徹底被房子甩掉了，這輩子休想實現(xiàn)了。盡管楊健對未來并沒有這么悲觀。

他勸慰自己，不能跟老太太一般見識。于是發(fā)微信給寧馨：我們談談，好嗎？

他被她媽堵在門口時，她始終沒露面。他不確定她是否在家，去之前發(fā)信息給她，她沒回。這時候她回復：暫時別找我，心很亂，讓我再考慮下，好嗎？

這條信息又讓他的心情空前沮喪，但很快調(diào)整過來。好，給她時間考慮，不勉強，不糾纏，不難為她。從寧馨家小區(qū)出來，手機忽然來一條短信：“哥，我發(fā)現(xiàn)那個騙子了，我看到神獸的身影了！”

周笨笨發(fā)來的。那件裝備，打造過程中，楊健稱其為神獸，周笨笨在領教過它的威力后，對“神獸”這稱謂五體投地。

楊健心里驀的一陣激動。如果神獸能夠完璧回來，他再也不會錯過機會，一定要將它變現(xiàn)，這樣的話，買房首付無疑添一把米。于是把電話撥回去：“確定嗎？在哪兒？”

“在一個游戲交易網(wǎng)站，我看著眼熟，特別像，還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所以趕緊聯(lián)系你，去確認一下?！睘檎一厣瘾F，楊健私底下沒少下功夫。在那個虛擬世界，由周笨笨出面，召集了一幫游戲高手。

對詐騙武器的騙子深惡痛絕，是所有游戲玩家的共識，大家商議，守株待兔不行，被動不如主動。集體的智慧是無窮的，很快商議出一個辦法，做一個局，組織一場名為“華山論劍”的游戲比賽，設一個獎金，獎金五萬元，這筆錢，周笨笨自告奮勇給予贊助。在周笨笨看來，騙子假冒他的名義把神獸騙走，不找回來，簡直奇恥大辱，以后沒臉在這圈子繼續(xù)混。以他的計劃，如果能把神獸找回來，找個自己人披戴神獸進行參賽，以神獸的威力，這筆獎金必定可以贏回來；若是神獸找不回來，愿賭服輸，自認倒霉。

以大家的分析，能盯著神獸很久并做局把它騙走的人，一定是游戲愛好者，經(jīng)常在圈子里混的，早晚露出馬腳。沒想到神獸出現(xiàn)得這么快。比賽第一輪階段，初賽就露出來。一位選手穿鎧甲一樣披戴著“星際魔獸”的斗篷式披風，周笨笨經(jīng)過仔細辨認，確認是楊健的魔獸斗篷，于是與選手聯(lián)系，約定見面。見面后選手告訴周笨笨，這件斗篷是他買的，還給周笨笨看了支付寶交易記錄。交易額為一萬五千人民幣，收款人為汪某。周笨笨拿到汪某的QQ號，與其聊天，汪某稱這件斗篷也是買來的，花了一萬二千元，他只是轉(zhuǎn)了一道手。周笨笨提出能否看下交易記錄。汪某說，他在一個交易網(wǎng)站看到這件斗篷裝備，交易時賣家提出現(xiàn)金交易，他通過銀行匯款付的錢，他給周笨笨看了電子匯款憑據(jù)，同時把那家交易網(wǎng)站告訴周笨笨。周笨笨循跡而去，守候多日，果然在那里看到神獸緊身甲胄的身影。

楊健在電話里叮囑周笨笨，保存好與這些人的所有聊天記錄，以及相關交易憑據(jù)截圖。然后迅速驅(qū)車回家，打開電腦，登錄那個交易網(wǎng)站，進入一個交易版面。果不其然，他一眼看到了自己歷時幾百個夜晚嘔心瀝血打造的神獸身影。不過此時看到的神獸，斗篷沒了，甲胄下半部也沒了，也就是說，只剩下貼身甲胄的上半套——上裝?？吹阶约嚎嘈墓略劥蛟斐鰜淼某晒贡徊鹦兜闷吡惆寺?，楊健分分鐘心碎。這心情，恨不能把騙子抓過來大卸八塊，剁成碎片。

楊健在電腦前守候半夜，直到凌晨時分，發(fā)現(xiàn)魔獸被人又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大型游戲網(wǎng)站的魔幻空間，在“步行街”進行擺攤出售。此時它已被更名，新名字叫“宇宙王子”。

周笨笨還不能十分確定，再次向楊健確認。

當初由于“藍寶”價格昂貴，他只在這套裝備的重中之重——貼身甲胄上裝的領口處進行安裝，斗篷與下裝沒能顧全。盡管名字被更，也只剩上裝，裝在領口處若隱若現(xiàn)的海藍寶石，以及這套武器作為網(wǎng)游世界辨識度極高的存在，楊健告訴周笨笨，“宇宙王子”就是“星際魔獸”，是自己的東西，幾百個日夜親手打造，化成灰都認得。

這件只剩上裝的裝備，賣主掛牌價XXX金幣，折合人民幣六萬元。

楊健使用借來的一位老玩家賬號，喬裝打扮成買主，以網(wǎng)游發(fā)燒友身份與賣主搭訕。幾番討價還價，賣主一降再降。最后楊健咬定三萬，本以為這個價格賣主不會答應，沒料對方?jīng)]堅持幾分鐘，竟然應允，條件是不接受游戲“金幣”，需要人民幣現(xiàn)金付款。

“沒問題，我給您現(xiàn)金?！睏罱〔粍勇暽瑐窝b成急需高級裝備進行復仇行動的網(wǎng)游豪客，一擲千金。

“看來你也是個老手，懂這套神器的價值，若不是急需用錢，這個價翻倍我也不會出手的。”賣主說，“你匯我賬號行了?！?/p>

“我信不過網(wǎng)絡交易，我有位好友前不久通過網(wǎng)絡購買裝備，兩萬塊錢匯入賣主賬戶，賣主收錢后，通過技術手段迅速將裝備收回，然后徹底消失。而且我也擔心，沒有試用不知道東西真假，賣家若是掛羊頭賣狗肉，描述與實際情況不符，到手后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上哪兒找您？”

“我還怕你騙我呢，要是我給你試用，你把武器拐走，不付錢怎么辦？我上哪兒找你？”

“既然這樣，不如換一種交易方式，你有誠意賣，我有誠意買，不如我們約時間見個面，網(wǎng)下現(xiàn)貨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彼此留下手機號與證件號，誰也不用擔心遇到騙子。”

對方猶豫，半天不吱聲。

楊健說：“你不用著急做出決定，幾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騰訊另一個賣家有套打造兩年的神器，性價比也不錯，在我選擇范圍內(nèi)，只是我若買了那套，就沒有余錢買你這套，你考慮一下，明天早上給我回復?！?/p>

楊健留下一個手機號，這是周笨笨弄來的號碼，里面還有贈送的幾百元話費，用完話費就可以扔掉的那種。對方說需要考慮一下，然后迅速下線。

9

楊健做好準備，如果對方不打算網(wǎng)下見面交易，不排除騙子發(fā)現(xiàn)疑問，再次遁形消失的可能。不料次日一早，打開那只平常不用的老款手機，就看到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短信：“同意線下交易，地點由我定，現(xiàn)金付款一分不能少。”

從對方號碼來看，騙子竟然同在廈門，這令楊健備感欣慰。只要不在異地，追回權益的成本便可直線下降?？磥韺Ψ焦嫣赚F(xiàn)心切，急于拿到現(xiàn)金的心情，讓騙子喪失應有的戒備。楊健心里一動，發(fā)出兩個字母：“OK！”

夜晚十時，在沿海一家咖啡館，楊健如約見到神獸賣主。一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三十七八歲光景，身如竹竿，神情萎頓，襯衣領處露出一圈黃色汗?jié)n，一雙小眼睛游移不定地閃爍著本能的警惕，一看就是那種日夜沉溺于網(wǎng)游的網(wǎng)鬼，跟大煙鬼沒什么兩樣?？Х瑞^正在生意高峰期，幾十張桌子坐滿客人，騙子選擇公共場所，想必為交易過程中保障自身安全做考慮。初步推斷，是具備經(jīng)驗的慣犯。

在燈光幽暗的一個角落，一張圓桌前，楊健與男子相向而坐，各自將攜帶的手提電腦在桌上打開。楊健開門見山道：“我很喜歡這套裝備，由于價值不菲，我想知道它的來源。”

“我自己投入了幾萬元金幣，一步步打級打出來的?！蹦凶泳璧难凵衿乘谎郏娌桓纳牟惶?。

“投了不少錢，也沒少花心血？”

“看來您蠻懂行情的，我在它身上沒少扔錢，心血就更不用說了，經(jīng)常通宵不睡，老婆為這事都跟我離婚了?！?/p>

“我玩網(wǎng)游有歷史了，這套裝備非常罕見，這個價格賣便宜了，您沒覺得虧嗎？”

男子眼神里飄過一縷疑惑，他道：“我說過，要不是急著用錢，我不會忍痛割愛的?！?/p>

楊健將提包拿到桌上，拉開拉鏈，里面露出三摞現(xiàn)金，透明塑料袋裹著。面對紅彤彤的鈔票，男子像黑夜里見到光，萎頓的神情瞬間亮了一下。

楊健重又將拉鏈拉上，將包丟到桌邊的地板上，向男子道：“我需要試用一下，確認沒問題，錢你可以馬上拿走?！?/p>

男子看看腳邊裝著真金白銀的提包，又抬頭注目楊健的眼睛。楊健目光坦蕩，誠意十足。

男子從兜里掏出一張便箋，從桌面上推向楊健，上面是神獸的賬號與密碼。

楊健輕車熟路登錄，迅速修改了賬號與密碼，只剩貼身甲胄上半部的神獸失而復得。對方那邊已經(jīng)立即掉線，失去神獸。

“沒問題吧？”男子望著楊健的眼睛，伸手欲將提包拎起。

“等等，有點問題?！睏罱∩炷_一勾，提包迅速回到自己這邊。

男子臉色驟變。

“你確定這套裝備是你自己打級打出來的？”

“我確定?！?/p>

“我聽說這套裝備還有件斗篷與甲胄下半部，那兩件去哪兒了？”

“被玩家請走了。”

“賣了不少錢吧？”

“你不想要的話可以退給我，錢你拿回去?！蹦凶拥卿涃~戶，連輸三遍密碼，系統(tǒng)均顯示密碼有誤。男子憤然道，“你這是搶劫！”

“這種滋味，很不爽，是吧？”

“什么意思？”

“你明白，東西哪兒來的？其他部件哪兒去了？你是自己到公安局自首呢，還是我送你去？”

男子大驚失色，反應倒也靈敏，收起電腦拔腳就跑。楊健豈容他逃？飛身追出。店外是咖啡一條街，不少露天雅座，正逢春夏之交，氣溫宜人，男男女女坐在街邊，聊天消遣。男子逃命般往沒人的地方跑，鉆進一個人跡稀少的胡同，試圖藏身或甩開楊健。楊健甩開長腿一陣狂奔，在一個拐角處，一個箭步?jīng)_到前面擋住男子去路。

男子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年輕人大喊著“抓騙子”朝他奔來。

是周笨笨，他一手拎著楊健那只裝錢的提包，一手拎著楊健的手提電腦包。楊健與騙子在咖啡館交涉時，他在不遠處，拿手機進行全程視頻錄像。

男子逃無可逃，原本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索性順著墻根坐下去，整個人進入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狀態(tài)。

楊健也累了，蹲下來，瞅著男子。叫一聲：“天下天敵？”

男子聞言抬眼，望一眼楊建，又迅速耷拉下眼皮。

“交待吧，你是怎么盯上神獸的？為什么要詐騙？其他部件都賣給什么人？獲利多少？”

“哥們，放我一馬，我發(fā)誓以后再不干這缺德事了，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八歲孩子，老婆跟我離了，但凡日子過得去，誰愿干這事？”

“這不是詐騙的理由，現(xiàn)在你把行騙過程，還有被拆卸裝備的去處，獲利金額，坦白出來，放你走。”

“我沒詐騙，這事不能全賴我，是你自己疏忽大意?！蹦凶诱f，“主動把賬戶與密碼給我的，你自己也要承擔責任?！?/p>

“你的意思是說，我活該？”

“你不叫獨孤求敗嗎？不是喜歡挑戰(zhàn)嗎？本來就是游戲，獨孤求敗，敗我手里，為什么不肯認輸？傳出江湖，丟人的是你，還好意思叫獨孤求??？叫一敗涂地差不多，就這水平，還好意思讓人稱大哥？放我這兒，早羞愧自殺了?！?/p>

楊健沉默著。

“獨孤求敗說的是游戲技術，不是卑劣騙術?！敝鼙勘吭谂赃?，錄著視頻，搭上一腔。

“技術也好，騙術也罷，輸了就說明功力不夠，道行尚淺，還需要修煉?！蹦凶愚D(zhuǎn)頭向周笨笨道，“他還好意思帶小弟？就他這智商，你跟他混不會有出息，今天放我一馬，以后跟我混，我保證不出倆月，你可以拿到一套頂級裝備?！?/p>

“哥們兒，你可能不知道正在跟誰對話?！敝鼙勘空f，“你一騙子，詐騙了價值過十萬的武器，被抓到了，不僅不反省，還挑釁，你腦回路沒問題吧？”

“要不然你們告我吧，反正最近快吃不上飯了，把我送進去，有人管飯了?！?/p>

聽他這么說，楊健繼續(xù)推斷，果真是鉆法律空子的慣犯。騙子也在研究相關法律，他已經(jīng)很清楚，目前法律對他這種詐騙網(wǎng)游裝備的騙子，還沒有相關實質(zhì)性懲罰規(guī)定，就算起訴他，原告也未必得到相應賠償。

“我不會送你進去，不起訴你。”楊健慢慢站起來，瞅著男子道，“不管你以前騙過多少人，別人的事，我不管，不過這次碰到我，你運數(shù)到頭了?！?/p>

楊健一步步走向男子。

男子眼神里發(fā)射著本能的警惕。

“裝備已還給你了，錢還是你的……”

楊健看到那兩片丑陋的嘴唇一張一合，但已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一只手老鷹抓小雞般，將男子拎起來，另一手攥成一只拳頭，直挺挺掄出去。男子頓時眼冒金星，牙齒冒血，應聲而倒，身子蜷縮著趴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還騙嗎？還要收徒行騙？”楊健俯視著他。

周笨笨瞠目結舌，下意識地將視頻關掉。玩網(wǎng)游的都知道，游戲中最讓人痛恨的不是強勁的敵人，也不是吃人的怪物，而是讓人防不勝防的無恥騙子。周笨笨知道，楊健這口惡氣，一定得出掉，但沒想到是這種方式。他原打算待這家伙吐完行騙過程，錄完視頻，扭送到派出所去。

男子從地上摸到一塊磚頭，頭拱地慢慢爬起來。

不待磚頭扔出，楊健飛出一腿，男子慘叫著，身體再次重重摔在地上。

男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又掙扎著爬起來，張牙舞爪撲過來拼命。

“挺住了，哥們兒?！睏罱〔淮拷?，又一拳揮出，“都不容易，是吧？”

男子嘴巴和鼻孔同時淌血，第三次倒地，腦袋也開始出血。

看著地上艱難掙扎、痛苦呻吟、像蟲子蠕動著的男子，楊健仿佛看見，天地之間，一個男人拼盡全力，艱難前行，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如浩瀚叢林，密不透風從四面八方壓頂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兒。楊健眼角忽然有淚滑落，眼淚先是一顆一顆，然后匯集成河，如兩條河流無聲地蜿蜒而下。

周笨笨吃驚地望著楊健，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好脾氣的文明人楊健，一個自己眼里完全是情緒完美克制者的網(wǎng)游大哥，發(fā)起脾氣會如此嚇人。他驚慌失措撲上來攔住楊健，大聲叫道：“哥，不能再打了，會出人命的！”

男子滿臉掛血，搖搖晃晃著試圖再次爬起來，卻怎么也起不來了。他呻吟著，大口喘著氣，結結巴巴地說：“哥們兒我錯了，我不該騙您裝備，可今兒您要真有種，就把我打死了！打死了，我可以得一筆保險金，我老娘晚年不愁吃飯了?！?/p>

楊健在男子身邊蹲下來，俯身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中指托住男子下巴，輕輕一擰，只聽腦袋下頸椎部位嘎吱一聲響，男子腦袋向右來了一個九十度轉(zhuǎn)向。楊健甩甩臉上的淚，道：“再用一分力，來個一百八十度，脖子不會斷掉，但血液流不上來，想死是嗎？你真的會如愿?！?/p>

周笨笨嚇得渾身哆嗦，在旁邊大聲疾呼：“哥，快放手！出了人命是要抵命的，為一套裝備，不值當??！”“死也沒那么容易?！睏罱∷砷_手，眼淚嘩嘩落。

胡同里聚集了不少圍觀者。沒有人看得懂這個打人者，為什么打了人還淚雨滂沱。周笨笨也看不明白，為什么他會流淚。

男子爛泥般癱在地上。忽地一陣怪味來襲，男子褲襠處濕漉漉地冒出熱氣，液體順著褲腿往下滲。

楊健兜里手機信息響了一聲。他再次甩甩臉上的淚，拿出手機，是寧馨發(fā)來的長信息：“阿健，那天說辭職是氣話，我不會辭職的，畢竟找份合適的工作太難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個孩子的父親回青島后寫感謝信給公司，公司將這個“化干戈為玉帛”的事件，當作經(jīng)典服務案例向全公司分享，今天開大會，公司領導重點表揚了我們部門，我和小黃已經(jīng)達到提前轉(zhuǎn)正的標準……我媽媽特別高興。我們的事我和她談過了，她也承認她對你說那些都是氣話。原諒她，好嗎？前不久她被診斷為更年期躁郁型抑郁癥，每天吃抗抑郁藥物調(diào)理情緒，我搬回來主要是為了陪伴她。等她情況好轉(zhuǎn)了，我們就結婚。房子這個事，能買就住，買不了就租，沒什么大不了?！?/p>

幽幽夜色里，胡同兩邊帶著時光烙印的斑駁建筑，使時光仿佛倒流。楊健恍若看到一名三十出頭的母親，受不了丈夫賭博嗜酒而離婚，離婚后既當?shù)之斈?，每日奔波于商場營業(yè)場所與家之間，小心翼翼呵護女兒成長，用一份微薄薪水供女兒上學念書，為了女兒不受后爹的氣，一直單身到如今。母親年輕時曾因住租房顛沛流離太久，對租房生活恨之入骨，含辛茹苦把女兒拉扯大，對女兒未來唯一的訴求，就是希望找個靠譜的女婿，他們有一套棲身的房子，過安穩(wěn)的日子。那個被母親視之為明珠的女孩啊，那個在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的女孩，那個在愛情和堅硬現(xiàn)實之間，找不到出口愁腸百轉(zhuǎn)的女孩……她還是那條清澈的河流，游幾尾魚都清清楚楚。

楊健站在深夜的小巷里，一言不發(fā)，眼淚如汪洋吞沒了他。

這一刻，他腦中扎根一樣生長出一個頑強念頭，卸載所有的游戲軟件，此生再不碰觸它們。

警笛聲由遠而近傳過來。楊健從兜里掏出紙巾，擦擦手上的污跡，筆挺地站直身體時，兩名警察已佇在身前。

一周后，楊健因故意傷害罪，遭到檢方起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