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文章中句子的安排

唐弢

劉知幾在《史通》里，論及《漢書·張蒼傳》里的“年老，口中無齒”，以為其中的“年”“口中”三字，是多余的，改為“老無齒”，意思既沒有出入，詞句也較為潔凈，這見解很不錯(cuò)。

廢話的刪去固屬必要，但是硬把句子裝成簡短，卻又可能降低句子的明確性，使意義不能完整。有的文言文，就有這樣的弊病。唐子西《文錄》：

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盡?；葜萦刑?，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嬎渖稀ｒ晕捕持?，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東坡以十字道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毖浴翱省眲t知虎以飲水而召災(zāi)，言“饑”則蛟食其肉矣。

簡短誠然是簡短的，但東坡所說，含義并沒有完盡。這十個(gè)字里并沒有指出所在地惠州，也沒有“人未之信也”和“浮骨水上”的意思，意義含混，可見是并不高妙的。名手如東坡尚且如此，其他的自然更不必說了。

句子的好壞不能由長短來判斷，或長或短，必須合乎提筆時(shí)候的需要。什么是提筆時(shí)候的需要呢？這就是含義的完整和明確。

然而完整、明確之外，還得講求格調(diào)的和諧，世上固然不會(huì)有通篇都是長句的文章，也絕不會(huì)全是短句的。普通的文章總是有長句，也有短句，不但長短相間，而且單排（即排句，這里指整齊的句子——編者注）互參，讀起來十分勻暢，可以朗朗上口、曲盡抑揚(yáng)頓挫之妙的。

單句就是自成起訖，可以獨(dú)立的句子，在普通的單句里，不但忌用太多的相同的字眼。連太多的相同的句調(diào)，也得避免，譬如：

兩人的脾氣是不同的。自然，相通之點(diǎn)是有的。但比較起來，差別是顯然可見的。

這種句子在文法上并沒有毛病，因?yàn)檫B用了幾個(gè)“是……的”，讀起來卻非常不順口，不舒服。這是因?yàn)閱尉浼赏木壒?。倘是排句，即使句法和字眼相同，可就反而見得諧和了。例如：

（一）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

（王安石《同學(xué)一首別子固》）

（二）同伴遠(yuǎn)走高飛，有的發(fā)了財(cái)，有的做了官，有的為害于民，有的為利于國，有的流轉(zhuǎn)溝壑，死而不得其所……

（李健吾《希伯先生》）

屬于同一范圍或同一性質(zhì)的事象，用字?jǐn)?shù)相近、組織相似的句法逐一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排句。有些是短排，如第二例;有些是長排，如第一例。但即使是排句，它的本身也還須有變化，絕不能用一種句法排到底的，譬如第二例的“有的發(fā)了財(cái)，有的做了官”，是一種式樣，“有的為害于民。有的為利于國”，又是一種式樣，“有的流轉(zhuǎn)溝壑，死而不得其所”，則又單獨(dú)地成為一種式樣，這正是使文章靈活多彩、避免呆板的辦法。

再就意義上說，排句也有逐步分別淺深的，或則由淺而深，或則由深而淺，例如：

（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論語》）

（二）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里。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

這些句子，含義都是一步緊似一步，不像前面所舉的例子似的，彼此并列了。這可以說是排句的別具一格。但在形式上，并沒有顯然的區(qū)別。

出乎排句，而在形式上又和排句稍有區(qū)別的，是修辭學(xué)上稱為反復(fù)的句子。正如字之有復(fù)疊一樣，反復(fù)的句子也是為了要表現(xiàn)強(qiáng)烈的情感和意見，這才用重復(fù)講述的方法，把同樣的話講上好幾遍。于此，人們可以得到一種強(qiáng)烈而又和諧的感覺。例如《論語》上的：

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這是因?yàn)槿讲Ｉ寺轱L(fēng)病。孔二先生非常惋惜，所以反復(fù)申說，以表示低回嗟嘆的意思。相似的例子多得很，這里不再枚舉了。但是，反復(fù)的句子還有兩種不同的式樣。須交代清楚。一種是隔開來的，如：

（一）其惟圣人乎！知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周易》）

（二）靜靜地沒有一點(diǎn)聲音/我靜靜地來到這里的山上/——時(shí)間是正午/天上沒有一片云/太陽牢不動(dòng)地在天空釘著/獸藏洞中/蛇臥草里/樹脂如蠟淚一般地流著/一滴一滴地枯死在巖石上/靜靜地沒有一點(diǎn)聲音。

（畢奐午《山中》）

這種隔開來的反復(fù)句子，當(dāng)以用在詩歌里的為最多，但在別的文章里，有時(shí)也一樣可以找到，例如魯迅在《出關(guān)》里，就用了好幾句“好像一段呆木頭”，來形容老子的毫無動(dòng)靜。還有一種反復(fù)的句子，是就原句加一二虛字，使字?jǐn)?shù)略有變動(dòng)，而仍保持大部分的面目的。如：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魯迅《秋夜》）

按照慣例，反復(fù)的句子總是申述同一意義，指點(diǎn)同一事物的，這里的例子所指的卻是兩株樹，兩件同樣的東西。本來只用“兩株棗樹”四字，就可以說完了，作者卻把它分成兩部分來說，用以增加文章的韻味，使人對此有回蕩的情調(diào)、樸美的感覺。而這所謂回蕩的情調(diào)、樸美的感覺，也往往是反復(fù)的句子的同有的特性。

（節(jié)選自《文章修養(yǎng)》，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有刪改。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原標(biāo)題為“句子的構(gòu)造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