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孚”

陳秀然

摘? 要：關(guān)于“孚”字的本義，學術(shù)界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它的本義為“卵孚”，另一種認為它的本義為“俘虜”。綜合各家學說，參照具有“孵卵”義的“伏”“抱”二字的引申途徑，“孚”的本義應為“俘虜”，“卵孚”是它的引申義，而“信”義則是它的假借義。

關(guān)鍵詞：孚;卵孚;俘虜;引申;假借

“孚”字在先秦傳世文獻中多用為“信”義，在甲骨文、金文中用作“俘虜、俘獲”義。許慎沒能見到甲骨文、金文，他根據(jù)古文和小篆字形，確定“孚”字的本義為“卵孚”。本文將根據(jù)甲骨文、金文字的形體，結(jié)合古文字學家的說法，以及參照具有“孵卵”義的“伏”“抱”二字來確定“孚”字的本義及引申義。

關(guān)于“孚”字的本義，學界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種觀點是根據(jù)“孚”字的小篆字形及其在傳世文獻中的用例，認為“卵孚”是它的本義;另一種看法則是根據(jù)甲骨文、金文等出土文獻的用例，判定“孚”字的本義為“俘虜、俘獲”。

一、“卵孚”義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爪部》：“孚，卵孚也。從爪、從子。一曰信也。，古文孚，從。，古文保。保亦聲。”[1]（P63）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孚，信也。鳥之孚卵皆如其期，不失信也。鳥抱恒以爪反覆其卵也?！盵2]（P55）清代段玉裁注依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將“卵孚也”校改為“卵即孚也”，并云：“《通俗文》：‘卵化曰孚。音方赴反。《廣雅》：‘孚，生也。謂子出于卵也?！斗窖浴罚骸u卵伏而未孚。于此可得孚之解矣。卵因伏而孚，學者因即呼伏為孚。凡伏卵曰抱?！倍巫ⅰ皬淖Α⒆印毕略疲骸板|曰：‘鳥抱恒以爪反覆其卵也。按：反覆其卵者，恐煦嫗之不均?！倍巫ⅰ耙辉恍乓病毕略疲骸按思础鸭存谝曛x也。雞卵之必為雞，鴨卵之必為鴨。人言之信如是矣?！盵3]（P113）可見，段氏認為“信任”義是“孚”的引申義。

從《說文解字》對“孚”字的兩種解釋可以看出，許慎對“孚”字的本義也不是十分明確，所以以“一曰”來別其異說。這是因為在先秦傳世文獻中，“孚”字用為“信”義比比皆是，如《詩經(jīng)·大雅·文王》：“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毛傳：“孚，信也?！编嵭{：“儀法文王之事，則天下咸信而順之?！庇秩纭蹲髠鳌でf公十年》：“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倍蓬A注：“孚，大信也。”這是“孚”字最常用的意思。這一用法對于“五經(jīng)無雙”的許慎來說，顯然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作為一部以形說義的字書，許慎無法忽視“孚”字的形體義。從“從爪、子”的形體構(gòu)造上，許慎將“孚”字的本義釋為“卵孚”，但是從典籍用例來看，“孚”字的這一用法直到西漢才出現(xiàn)。如《淮南子·人間訓》：“夫鴻鵠之未孚于卵也，一指蔑之，則靡而無形矣。”《淮南子·泰族訓》：“夫蛟龍伏寢于淵，而卵割于陵?！鼻宕跄顚O《讀書雜志·淮南內(nèi)篇第廿》“卵割”條下云：“割當為剖，字之誤也。……《開元占經(jīng)·龍魚蟲蛇占》引作‘卵孚。又引許慎注曰：‘孚謂卵自孚也。孚、剖聲相近，故高注曰：‘蛟龍乳于陵而伏于淵，其卵自孚也?！边@里的“孚”就是“孵化”的意思，這一意義后來寫作“孵”。

徐鍇《系傳》附會許說，認為“卵孚”為“孚”字的本義，并試圖以“鳥之孚卵皆如其期，不失信也”來說明“卵孚”和“信”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鳥抱恒以爪反覆其卵”則用來說明“孚”字“從爪、子”的形體構(gòu)造。段玉裁繼踵徐鍇之說，認為“信”義為“卵孚”義的引申，為了將二者的意義聯(lián)系在一起，段氏進一步說“雞卵之必為雞，鴨卵之必為鴨。人言之信如是矣”，顯得很牽強，難以讓人信服。許慎和徐鍇、段玉裁都只是根據(jù)“孚”字的小篆字形和在典籍中的用例，來判斷它的本義和引申義，他們都沒有見到出土文獻。

后世學者也有人主張“孵化”義為“孚”的本義。高田忠周解釋說：“蓋鳥之孚也，爪覆其卵，故字從爪，子為人子，借為鳥卵意?！盵4]（P332）臧守虎認為：“審視‘孚之甲骨文（二）形，象鳥卵孵化出小鳥、小鳥破殼欲出之狀，此當就是‘孚之本義?！盵5]尚久孝指出：“愚以為孚之卵孚本義或始于一萬年前六畜俱全的新石器時代，遠比三千年前甲骨卜辭‘孚的人孚義為早?！盵6]

三、“孚”字諸義的關(guān)系

以上關(guān)于“孚”字的本義，筆者認為第二種看法更為合理，以出土文獻為佐證，也能夠令人信服。從現(xiàn)有的文獻典籍用例可以看出，“孚”字的“卵孚”義大概在西漢文獻中才出現(xiàn)，這個后起義與“俘虜”義是什么關(guān)系呢？先秦典籍中最常見的“信”義又是如何來的呢？下面我們就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關(guān)于“卵孚”義，于省吾認為，“鳥孚卵之‘孚系用借字，后世則以‘孵字為之?！盵4]（P334）筆者不贊同于先生的借字說，我們可以從與“卵孚”義相關(guān)的其他詞入手，來窺探“孚”的“卵孚”義。

《說文解字》“孚”字下，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云：“鳥抱恒以爪反覆其卵也?！倍斡癫米ⅲ骸奥岩蚍?，學者因即呼伏為孚。凡伏卵曰抱?！毙鞛墩f文解字注箋》云：“孚、伏、抱一聲之轉(zhuǎn)?！盵8]（P344）由此可見，“伏”和“抱”均有“孵卵”義。

“伏”，《說文解字·人部》：“伏，司也?！贝笮毂疽短祈崱罚骸胺苛??！倍巫ⅲ骸八菊撸妓臼掠谕庹咭?。司，今之伺字。凡有所司者必專守之。伏伺即服事也。引伸之為俯伏，又引伸之為隱伏。”《廣韻·屋韻》：“伏，匿藏也，伺也，隱也，歷也?！北玖x指犬趴伏在地上?！吨芏Y·秋官·犬人》：“伏、瘞亦如之。”鄭玄注引鄭眾曰：“伏，謂伏犬，以王車轢之。”這個意義文獻中很少使用，后引申為臉朝下趴伏。如《莊子·田子方》：“御寇伏地，汗流至踵?！薄抖Y記·曲禮上》：“寢毋伏。”鄭玄注：“伏，覆也。”這些意義中的“伏”上古屬于並母職部短入（bi?w??k），中古屬並母屋韻合口三等入聲（bi?uk）。

禽鳥孵卵時的動作與“面向下伏臥”這一動作具有相似性，因此，“伏”字可以引申出禽鳥類趴臥在卵上孵卵，這個意義的讀音與“伏”的本義有別[9]（P79-81）?！稄V韻》《集韻》都記載了這個意義的讀音?！稄V韻·宥韻》扶富切：“伏，鳥菢子，又音服?！薄都崱ゅ俄崱贩龈磺校骸胺?，菢卵也?！边@個意義中的“伏”上古屬並母職部長入（bi?w??k），中古屬並母宥韻開口三等去聲（bi??u）。

關(guān)于“伏”的不同讀音及詞義發(fā)展趨勢，北宋的賈昌朝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他在《群經(jīng)音辨·辨字同音異》云：“伏，伺也，房逐切。伏，抱育也，扶又切?！抖Y》：‘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蒲伏，膝行也，蒲北切?！洞呵飩鳌罚骸顗仫嫳云逊??！?/p>

唐代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給“伏”注音共7次，讀為“扶又反”的有5次，其中4例都是“孵卵”義。例如：

（1）《公羊傳·莊公十二年》：“仇牧可謂不畏強御矣！”何休注：“猶乳犬玃虎，伏雞搏貍，精誠之至也。”陸德明《釋文》：“伏，扶又反?！?/p>

（2）《莊子·庚桑楚》：“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陸德明《釋文》：“伏，扶又反?！?/p>

（3）《禮記·內(nèi)則》：“不食雛鱉，狼去腸，狗去腎，貍?cè)フ?，兔去尻，狐去首，豚去腦，魚去乙，鱉去丑?！编嵭ⅲ骸半r鱉，伏乳者。”陸德明《釋文》：“伏，扶又反?！?/p>

（4）又《樂記》：“羽者嫗伏，毛者孕鬻?！标懙旅鳌夺屛摹罚骸胺?，扶又反。”孔穎達疏：“謂飛鳥之屬，皆得體伏而生子也?！?/p>

我們還可以在古代文獻中找到更多“伏”為“孵卵”義的用法。例如：

（5）《淮南子·原道訓》：羽者嫗伏，毛者孕育。高誘注：“嫗伏，以氣剖卵也?！?/p>

（6）《方言》卷三：燕、朝鮮、洌水之間曰涅，或曰嘩。雞伏卵而未孚，始化之時謂之涅。

（7）《大戴禮記·夏小正》：雞桴粥?！秱鳌吩疲骸拌?，嫗伏也;粥，養(yǎng)也?！?/p>

（8）《漢書·五行志中之上》：丞相府史家雌雞伏子，漸化為雄。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伏”的“趴伏”義為原始詞，“孵卵”義為滋生詞，二者之間有語義上的聯(lián)系。

再看“抱”。“抱”字是“捊”字的或體字。《說文解字·手部》：“捊，引取也。從手，孚聲。抱，捊或從包。”段玉裁注云：“古音孚聲、包聲同在三部。后人用‘抱為‘褱‘袌字。蓋古今字之不同如此。”[3]（P600）具有“孵卵”義的“抱”本應作“袌”，本義為“懷抱”?！墩f文解字·衣部》：“袌，褱也?！毙煦C曰：“今俗作抱，非?！倍斡癫米ⅲ骸啊墩撜Z》：‘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馬融釋以‘懷抱，即褱、袌也。今字‘抱行而‘袌廢矣。”“從衣，包聲”下段玉裁注：“此舉形聲包會意?！盵3]（P392）《說文解字·卵部》“卵”字段玉裁注：“惟鳥于卵伏之抱之。既孚而或生哺之，有似人之抱哺其子。凡獸之恩勤遜于是。故以鳥之將子與人并言?！盵3]（P680）這說明了“抱”之“孵卵”義的緣由。禽鳥孵卵時，將卵懷藏在自己的腹部和翅膀下，這種形態(tài)與人將孩子抱在懷中的形態(tài)極為相似，所以禽鳥孵卵也可以叫“抱”。這個意義是“懷抱”義的引申。在古代文獻中，“抱”用作“孵卵”義也較為常見。例如：

（9）《方言》卷八：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謂伏雞曰抱。戴震疏證：“抱，《廣韻》作‘菢，云‘鳥伏卵。”

（10）五代伊用昌《湖南闖齋吟》：雞能抱卵心常聽，蟬到成形殼自分。

（11）《格物粗談·禽類》：母雞生子，與青麻子吃，則長生不抱。

（12）《景德傳燈錄·侍郎問廣慧和尚語》：如雞抱卵，若是拋離起去，暖氣不接，便不成種子。

這個意義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仍在使用。比如，閩語“抱雞仔”、贛語“抱雞子”都是指孵小雞[10]（P3259）。

可以說，“伏”“抱（袌）”的演變軌跡對“孚”字的意義有所啟發(fā)?！版凇弊稚厦媸鞘肿π?，下面是小兒形，像一只手或兩只手抓著一個小孩，造字的本意應是俘虜小兒。形體與字義之間具有聯(lián)系性。禽鳥類在孵卵時，爪子覆蓋在卵上，在這一形態(tài)上，禽鳥類的爪子也是掌心向下，像抓取東西貌，這和“孚”字上的“爪”形態(tài)一致。而爪子下的卵，就相當于“孚”字下的“子”。這樣看來，在“爪”對“子”所施加的動作上，“用手抓小孩”與禽鳥類用“爪反復其卵”的形態(tài)是相似的。因此，“孚”字也可以引申出“卵孚”的意義。當然，“伏”“抱”“孚”在“孵卵”的意義上，三者引申時所著重的情勢和角度是有所不同的。在語音上，“伏”上古為並母職部，“抱”為並母幽部，“孚”為滂母幽部。並滂旁紐同類，職幽旁對轉(zhuǎn)。由此可見，三者在“孵卵”意義上是一組同源詞。

“孚”字的“信”義在甲骨文、金文中均沒有用例，但在先秦典籍中比比皆是。許慎無法回避這一意義的用法，所以用“一曰”這樣的方式進行含糊處理。許氏之后，注釋者從禽鳥類孵卵的情勢出發(fā)，將“信”義看作是“卵孚”義的引申，不免失之于牽強。它沒有構(gòu)形的理據(jù)，也無法與“孚”的其他意義聯(lián)系起來，因此，我們認為“孚”字的“信”義是它的一個假借義。

綜上所述，“孚”字的本義為“俘虜”，這一意義被后起字“俘”所承擔?！版凇弊值摹奥焰凇绷x它本義的引申，“信”義則是它的假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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