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巴文記錄納西語能力的調(diào)查與分析

武曉麗 曾小鵬

(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 四川綿陽 621010)

東巴文創(chuàng)始于納西族民間，除了用作記錄經(jīng)書之外，這種文字還會與世俗的生活發(fā)生關系。我們曾詳細考釋了一本達祖村的人情帳簿，那是上個世紀中期，民族改革之前的材料。東巴文“從宗教走向世俗，從原始走向成熟”的進程應該很早就開始了，而且從未停止。

應該說，東巴文還不是納西族的基本文字。一是掌握文字的人數(shù)還十分少，只有東巴會寫會認。俄亞鄉(xiāng)的大村是目前東巴文化保留最好的納西古寨，2010年時，全村人口1470人，新老東巴共23人，占比1.6%。如果放大到整個納西族，還要再稀釋10倍不止。二是文字使用的頻率也很低。我們走訪的東巴除了抄經(jīng)書之外，平時很少用東巴文作別的用途。國家頒布制定的拼音文字基本限于麗江，而且使用率也不高，所以，納西族還沒有自己真正意義上的普通文字，漢字仍是通用的文字。這對于擁有東巴文、哥巴文兩種自源文字的納西族來說，既是遺憾，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

東巴文承載了納西族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還有數(shù)量巨大的民族古文獻，如果文字不能擺脫瀕危的境地，所謂的文化保護就只能是空中樓閣。如果文字不能普及推廣，納西語的衰退會更加迅速。

如果要為納西族確定一種基本民族文字，東巴文當然是不二選擇，而且從民族情感來說，東巴文擁有普遍的認可。但是，東巴文要從宗教文字向基本文字轉(zhuǎn)變，還有相當長的路程要走。除了應在教育推廣工作上要做好之外，東巴文文字本身也有諸多需要規(guī)范、調(diào)整的工作。

本文將調(diào)查東巴文在日常使用中的情況，從東巴文逐步成為記錄納西書面語的基本文字的角度，考察它還存在哪些問題，以及如何規(guī)范文字的使用。

為了更確切地了解文字的使用情況，我們設計了一份問卷，里面提供了幾句日常句子、納西諺語、還有幾句較為書面語風格的語句。請四個地方的東巴作為調(diào)查人，分別用東巴文寫出這些例句，然后進行比對?？疾觳煌瑬|巴在文字使用中的差異，對東巴文的記錄能力做出適當評估，并從中總結出一些文字使用的規(guī)律性辦法。他們是白地吳樹灣的和樹昆東巴、東壩的習尚洪東巴、麗江的和力民東巴、四川瀘沽湖達祖的楊兵瑪東巴。

例句：

1.我假如有錢，一定去買一匹馬。

2.你家有幾口鍋？

3.我應該幫他修房子。

4.說過的話收不回。

5.只有好好讀書，娃娃將來才有出息。

6.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

7.齊心協(xié)力保護、搶救、傳承東巴文化。

柴濕揹重(助)，人殺事大(助)；

大意：濕柴揹更重，殺人孽最深。

9.tsho21sy55zo33dz21bu21be33le21do33，uɑ33khu33zo33he21x33be33le21do33。

人殺男父親對待，馬宰男朋友對待。

大意：像對父親一樣地侍奉殺親者，如對朋友一樣地善待害馬賊。

下面以每條例句為單位，將四位東巴所寫的放在一起，便于對比評析。

一、我假如有錢，一定去買一匹馬。

(一)和樹昆

ηɑ21ηv21ky33l55by21(i24)，uɑ55di21phu33x33。

我銀子有假如(助)，馬一匹買。

字釋②：

(二)習尚洪

ηɑ21ηu21u33ɑ21bi24，uɑ21ti21phu21x21ti33。

我銀子有假如，馬一匹買到。

字釋：

(三)和力民

ηo21i55i33ny33to33be33se55，uɑ33ti33me33xɑ21be21o21uɑ21。

我錢有假如呢，馬一匹買要會是。

字釋：

(四)楊兵瑪

我銀子有要是(助)，馬一匹買(助)。

字釋：

評析：

(2)四人寫的字數(shù)不一。最少的是和樹昆的9個字，和力民的有14個字。主要是語法差異的緣故，如和力民的后一分句有3個副詞，表意更加細膩，而和樹昆的一個都沒有；

二、你家有幾口鍋？

(一)和樹昆

nv33u33bu33ze33ly33ky33

你家鍋幾個有？

字釋：

(二)習尚洪

nɑ33u33bu33ze33ly33u33？

你家鐵鍋幾個有？

字釋：

(三)和力民

nv33i33ko21bv33ze33ly33u33le33？

你家鍋幾口有呢？

字釋：

(四)楊兵瑪

nv24bv33ze33ly33u33?

你家鍋幾個有？

評析：

(1)四家一致的是“鍋、幾個(口)”三個詞，相同率43-60%；這一組句子較簡單，字數(shù)也最少，語法區(qū)別小，相同率高也屬正常。

(2)詞匯上，表“你家”的短語，四家完全不同，分別是nv33u33、nɑ33、nv33i33ko21、nv24；而表“有”義的詞，有三種寫法。

三、我應該幫他修房子

(一)和樹昆

ηɑ21kv33nɑ33th33kɑ33kɑ55i33z21ndr33。

我應該他幫助房修要。

字釋：

(二)習尚洪

ηɑ21thi33i21z2133mo21。

我他房修應該。

字釋：

(三)和力民

我他(助)幫助(助)，房修理給應該。

字釋：

評析：

(1)只有“我、他、房”三個詞一致，相同率為27-50%；

(2)語法不同。“應該”一詞，和樹昆置于謂語前，其他的放在句尾；和力民句用的助詞多余其他幾家。

(3)詞匯不同。“幫助、應該、修”等的讀音都不一樣，字也不同。

四、說過的話收不回

(一)和樹昆

ɑ21mi33?r33nd33k33le3333m21thɑ33。

出去說時候上來拿不能。

字釋：

(二)習尚洪

話說完(助)，回來拿不能。

字釋：

(三)和力民

說完(助)話(助)，回來拿不能。

字釋：

(四)楊兵瑪

說時候(助)回不(助)。

字釋：

評析：

(1)四家僅表“說、不”兩詞的字一樣，其余均不同。相同率為18-33%；

(2)句子繁簡不一，表意精準性有差異，這是個人習慣的不同。

(3)同為白地鄉(xiāng)的和樹昆、習尚紅的差異明顯要少于其余兩位，說明方言也是決定著文字書寫的效果。

五、只有好好讀書，娃娃將來才有出息

(一)和樹昆

kv33nɑ33the3333so21nɑ24，i33le21ky33pi33lo21。

好好書學應該，以后成將。

字釋：

(二)習尚洪

the5533ɡu33lɑ21l55so21，ti21sy21pi33dɑ21。

書好好來學，一樣成(助詞)。

字釋：

(三)和力民

the3333kv33nɑ33so21thɑ55，i33hy33ɡv33thɑ55mu21me33。

書認真學只有，人一樣好可以(助)。

字釋：

(四)楊兵瑪

只有書學，子女成能干(助)。

字釋：

評析：

(1)四家表“書、學”兩詞的用字一致，相同率為：16-22%。

(2)語法差異?！昂煤谩币辉~，和樹昆放在名詞“書”前的句首，習尚洪、和力民放在動詞“學”之前。各家助詞的用法也不同，造成句子字數(shù)的差異；

(3)詞匯上，表“只有”義的用詞幾家都不同。

(4)同一個音用的假借字不同，如“kv33nɑ33好好”的第一個音節(jié)，四家用了四個不同的字；而“書”一詞，四家有三家完全一樣，只有楊兵瑪?shù)牡诙€音節(jié)33的用字不一樣?！敖?jīng)書”一詞是東巴經(jīng)的基本常用字，所以，各家寫法也高度一致。

前五句是日?？谡Z，語句中同詞同字的比例最高不超過50%，最低的句子只有16%的詞用的是相同的字記錄的。這些相同的詞主要集中在納西語的常用詞，比如第一句的“我、馬、買”、第二句的“鍋、幾個(口)”、第三句的“我、他、房”、第四句的“說、不”。說明納西語的一些常用詞不僅在方言間，乃至文字的使用上都具有穩(wěn)定性。

六、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

(一)和樹昆

跳跳運動(助詞)，身體健康(助詞)。

字釋：

(二)習尚洪

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

字釋：

(三)和力民

ɡu33mu33ly55ly2133be33gv33，ndi33ho21ɡu33mu33lɑ33lɑ21d21。

身體運功事做好，人民身體健康使。

字釋：

評析：

這句最初是白地吳樹灣村院壩墻上的標語，由和樹昆等村民構思書寫。我把這句也讓其他東巴自己來翻譯寫寫。

(1)四家中，習尚紅用的是直接音譯法，楊兵瑪不能翻譯。和力民與和樹昆之間，只有“身體、健康”兩詞一致，相同率接近40%。

(3)語法、造句的習慣也是造成用字差異的主要原因。

七、齊心協(xié)力保護、搶救、傳承東巴文化

(一)和樹昆

ɑ21uɑ33be33i33me33do21do33，u33khɑ33do33mbɑ33

我們(助)心臟相應，汝卡東巴

the3333th33，le33phi5533m33i33。

文化這，助詞丟不能。

字釋：

(二)習尚洪

kɑ55kɑ33lu33lu3be33，gu33du33phi33m33t21。

齊心協(xié)力(助)，文化丟不能。

字釋：

評析：

八、古諺1

柴濕揹重(助)，人殺事大(助)；

(一)習尚洪

字釋：

(二)和力民

字釋：

評析：

前面7個句子都是口語、標語，在表述上，本來就存在個人說話習慣、文化程度的差異，何況還要經(jīng)歷漢語轉(zhuǎn)譯成納西語，這都會增加之間的用字差別。所以，我請習尚紅東巴給我想兩句家喻戶曉的納西諺語做例句，這樣寫出來的東巴文就能更精確地反映各家用字的差異了。很遺憾，和樹昆對這兩句諺語都沒有印象，楊兵瑪記得第二句諺語。

習尚紅與和力民二位所寫高度一致，達到80%。這在我預料之中，但是，這句納西古諺在流播中，也不能避免出現(xiàn)分歧。

(1)用詞上有一個不同，上句“柴濕揹重(助)”中的“重l33”，在和力民那改成了“大di33”。從語言的角度，此處應該是“重l33”，柴禾打濕之后，背起來就更重更吃力，用抽象的“大”字肯定不夠準確。況且對句相對應位置也是“大”字，出句和對句同位重復，就是“失對”，顯得不夠巧妙。

九、古諺2

tsho21sy55zo33dz21bu21be33le21do33，uɑ33khu33zo3tshe21x33be33le21do33。

人殺男父親(助)對待，馬宰男朋友(助)對待

(一)習尚洪

字釋：

(二)和力民

字釋：

(三)楊兵瑪

評析：

(1)三位所寫在“人、馬、朋友、對待”5個音節(jié)上基本一致，相同率為44%；而習尚紅與和力民二位一致性更高，達62%。

(3)三家在諺語內(nèi)容上稍有差異。和力民每句多出一個音節(jié)(第四個音節(jié))，楊兵瑪?shù)牟町愖畲螅詈笕齻€音節(jié)為“do33(賓語助詞)le21(助)

總結對比四位東巴所寫，反映出東巴文在使用中，有這么幾個特點：

1.用字相同率普遍不高。日常5句口語的相同率最低的只有百分之十幾，超過半數(shù)的字是寫得不一樣的。除去語言表述的差異之外，文字的一致性還是比較小的。這主要是東巴文盡管同源，但各地還基本上處于獨立發(fā)展的狀態(tài)，彼此交流有限，個人對文字使用的習慣差異所致。但是，在對兩句古諺的調(diào)查中，卻有較高的相同率，達到了80%。這可以說是個好消息，首先是提升了東巴文作為納西族通用文字的信心，也為東巴文具備記錄納西語能力提供了有力佐證。

本質(zhì)上來看，“補字”現(xiàn)象其實是從圖畫式的稀疏字詞關系向嚴格的一字一音過渡中的一種妥協(xié)。

我們覺得，東巴文的用字規(guī)范的首要任務，就是在選擇用字上應該形成一定的標準。

(4)可以借鑒漢字的“字族”辦法。漢字的同源字記錄的是一組具有共同詞源的詞，形成一個“字(詞)族”，族內(nèi)的各個字既有字形上的差異，如“戔”族字(錢、淺、線，等)用形符相區(qū)別；作為一個整體，又具有共同的特點可以與族外的字詞劃分開，如具有共同的構件——聲符兼義符“戔”。

只要加以改造，任何一種類型的文字都可以用來記錄其他的語言，東巴文也不例外。在我們的田野調(diào)查中，甚至發(fā)現(xiàn)它可以用作記錄英語。白地吳樹灣的年輕東巴和樹昆向我們展示了自己幾張小卡片，是來他家研究納西文化的外國朋友教的幾句日常對話，他用類似古漢語的“反切”記音的手法，即用兩個東巴文來給某個詞注音。

東巴們很早就有用東巴文給藏文切音的用例。但是，英語是沒有調(diào)位(聲調(diào)變化)的，所以，用東巴文切其他語言時，要把納西語的聲調(diào)過濾掉，再增加一些變調(diào)符號幫助記音。我們在調(diào)查中也看到了和樹昆用東巴文記錄藏文字母表。

越來越多的學者已經(jīng)相信，東巴文除了記錄東巴經(jīng)，也是可以完整記錄納西語的。東巴文的文字系統(tǒng)及其文字制度還需要進行較大的調(diào)整，才能適應民族基本文字的需要。

注釋

① 國際音標中，上標“t”表示緊元音，上標“w”表示唇形撮起外翻。具體發(fā)音說明請參看拙著《俄亞托地村納西語言文字研究》，民族出版社2014年。

② 限于篇幅，本文未能就每字作詳細字釋，還有和樹昆用東巴文記錄英語、麗江商鋪東巴文用字的情況，也只能從略。讀者可參閱即將出版的《納西東巴文及其師承危機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

③ 《納西象形文字譜》簡稱“譜”，編號是所引字在書中的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