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讀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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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寇粗糲、戲謔甚至油滑、浮夸的敘述腔調(diào)會強化敘述經(jīng)驗的美學張力，或荒誕不經(jīng)，或百無聊賴。支撐起這樣的極端風格的未必就是齷齪、低俗的事件和趣味，也可能是那些不易覺察的深沉的思索和樸素的訴求。曹寇的魅力就在于他的風格呈現(xiàn)和思想表達之間的錯位與沖突。如同很多自我標榜潑皮、頑主、屌絲的作家一樣，曹寇們一直在用胡作非為、胡言亂語來掩飾他們羞于直白急切表達的思考沖動，和暗夜里才能覺察的或明或暗的天真、感傷。究其原因，曹寇這樣的作家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所尊崇的正襟危坐的儀態(tài)和苦大仇深的敘述腔調(diào)是抵制和反感的。在他們看來，過于高大偉岸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之于野草叢生的卑微個體像是正人君子的偽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對總體的迷戀之于當下社會的多元、分裂更是顯得空洞。這種稍顯極端的寫作立場固然有值得商榷之處，但不妨將其理解為一個極具風格化的作家在寫作上的鮮明而具體的審美/道德潔癖。他的風格化的語言和敘事正是用來掩蓋其審美/道德潔癖的而非相反。當兩種相反力量在小說形態(tài)上撕開出一道裂痕時，意義的內(nèi)核和層次反倒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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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與童年記憶有關(guān)，其中不乏令人動容的細節(jié)。曹寇顯然不愿意自己的私人記憶被讀者關(guān)于童年記憶的審美慣性收編，于是作家曹寇不斷地以其慣常的“粗俗”攔截敘事滑向他的審美潔癖不能接受的領(lǐng)域?！按直备缮嬲菫榱朔乐箶⑹禄肽w淺而舒適的懷舊抒情模式中。曹寇從來不是一個安分的司機，在敘事進程中隨性的急剎、驟停和轉(zhuǎn)向反倒成了某種標志性的風格。順著他在虛構(gòu)的原野上肆意碾壓出不規(guī)則的車轍印記，雖說崎嶇、顛簸，但總能發(fā)現(xiàn)曹寇內(nèi)心珍視的事物在道路盡頭閃光。

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德貴瘋了，德貴死了，他的家人也死了。多年以后，曹寇說：“我娶了一個在我看來長得比較丑的女人為妻，生了一個田雞和青蛙都沒見過的兒子?！倍@場回憶始于：“我記得河岸上有很多草樁（農(nóng)民們割掉這些草放到稻田里去漚肥），硌腳硌得厲害，而前行的一路有田雞、青蛙之類的鄉(xiāng)村小動物撲通撲通跳進水里?！彪S具體的生命一起消失的，還有記憶中的“田雞”和“青蛙”?！疤镫u”“青蛙”與“人”親近和陌生，很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和精神方式。當這些差別從個體蔓延至整體時，具體生命的消逝便也成了某種隱喻，即在社會歷史進程中被抹去某種生命狀態(tài)和精神方式的消逝。這些狀態(tài)和方式又與具體的歷史社會進程人的定義或者說屬性相關(guān)，某些屬性的消逝或退化未嘗不能被視為人的“異化”。不可避免的喪失，如同德貴看到的那條龍飛走了，“什么叫飛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只是沒有人去追問，小學生三年級的德貴看到的那條龍，是如何在現(xiàn)代科學、教育、醫(yī)學的通力配合下，理直氣壯地成為判定德貴瘋癲和疾病的證據(jù)？他為什么不能是一個孩子的想象力，謊言，抑或是某種情緒狀態(tài)下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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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開始曹寇就準備講述一個關(guān)于“喪失”的悲傷故事，哀悼某種“消逝”。只是這樣的話題過于宏大、沉重和莊嚴，與他的道德/審美潔癖過于違和。于是，他用戲謔壓制抒情，用粗俗消解溫情，用冷漠裝飾哀悼，他要借助一切可能的掩護，向一個具體而微的生命去袒露他的羞澀和深情。

方巖，現(xiàn)任《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遼寧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