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衡
內(nèi)容提要 《二京賦》是張衡最主要的作品,它的主題,一直被認為是諷諫,其實,這是對《二京賦》最大的誤讀?!抖┵x》是大漢帝國的壯麗贊歌。中國文學史對于賦的功能一直存有偏見。幾乎從漢代開始,關于賦的意義,就被認為是以“諷諫”為主題,其實,這與事實不符合。賦尚大美,本是漢帝國雄強奮發(fā)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追究《二京賦》被誤解為諷諫的原因是受儒家詩教說的影響。終其兩漢,賦的寫作均在諷諫與頌美兩者之間轉(zhuǎn)移。在東漢后期,頌美越來越重要,越來越突出。這種文學現(xiàn)象對于魏晉南北朝審美意識的全面覺醒具有重要的前導作用。張衡的《二京賦》可以視為賦的寫作由諷諫到頌美轉(zhuǎn)變的標志。
關鍵詞 張衡 《二京賦》 漢朝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9)10-0074-06
張衡不僅是偉大的科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文學家?!抖┵x》是張衡最主要的作品,關于這部作品的誕生,《后漢書·張衡傳》云:“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盵宋]范曄:《后漢書》第7冊,中華書局,1965年,第1897頁。這段話,影響深遠,1949年后幾乎所有的文學史以及關于《二京賦》 的研究均沿用此說。比如,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中國文學史》說:“張衡是東漢著名的賦家,其最著名的賦篇是《二京賦》。這是他早年因感于‘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而創(chuàng)作的?!庇螄鳌⑼跗?、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第153~154頁。其實,這是對《二京賦》最大的誤讀,《二京賦》的主題,不應該是諷諫,而應該是大漢帝國的壯麗贊歌。將這一問題提出來予以討論,其意義遠不只是關涉如何正確認識《二京賦》這一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它牽動著漢賦與儒家詩教論的關系。從中國美學史發(fā)展的全歷程來看,儒家詩教論影響一直存在,但漢代中期到東漢晚期存在著一段波瀾,集中體現(xiàn)在漢賦的崇諷諫與尚審美的沖突上。張衡的《二京賦》是實現(xiàn)崇諷諫到尚審美的標志。
一
賦雖然源溯先秦屈原楚辭,但作為一種新文學樣式,它產(chǎn)生于漢代,是強盛的漢帝國培育的藝術之花。漢賦不僅是漢文學的優(yōu)秀代表,而且是漢代文化、漢代精神的鮮艷旗幟。
然而,賦的這種意義,一直沒有得到宣揚,關于賦的意義,幾乎從漢代開始,就被認為是以“諷諫”為主題?!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云:“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漢]司馬遷:《史記》,李全華標點,岳麓書社,1988年,第850頁。按這種觀點,賦與《詩經(jīng)》的功能是一致的,為的是向皇上進言,以“譎諫”即委婉動聽的方式批評皇家以及貴族及社會上的不良風氣,目的是引起重視,為的是皇權(quán)永固,江山永存。應該說,這也是賦的功能,但這是漢賦的主要功能嗎?
第一,它與事實不符合。盡管司馬相如、揚雄、班固這些賦大家的作品有諷諫的內(nèi)容,但可以看出,這不是作品的主體。對于大漢帝國的雄強、富裕,他們也充滿著自豪。對大漢天子奢華生活的描繪,總是欣賞多過批判,贊美多過諷諫。
第二,從賦的本質(zhì)來看,賦尚美。 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盵漢]揚雄:《法言·吾子》,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冊,1980年,中華書局,第114頁??隙ā胞悺笔琴x的本質(zhì),司馬相如說:“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作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其傳也?!盵漢]司馬相如:《答盛擥問作賦》,張少康、盧永璘:《先秦兩漢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64頁。劉勰的《文心雕龍》對賦本質(zhì)同樣做了尚美的定位:“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雜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雹堍輀南北朝]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136、134、135頁。這樣以頌美為大體的文學體裁,其主要功能是什么呢?應該不是諷喻,而是歌頌,如劉勰所云“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④
第三,從文學與時代的關系來看,任何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其產(chǎn)生均與時代相關。雖然賦的源頭可溯至戰(zhàn)國的楚辭,但那只是形式,賦之所以能在漢代產(chǎn)生并光大,主要原因是,雄強的大漢需要這樣一種文學樣式,來贊頌它的強大與輝煌。漢代開國之君劉邦自己帶頭做賦,他的《大風歌》氣勢雄渾,展一代雄主氣吞八荒的氣概。有皇帝帶頭,群臣必然蜂涌從之。漢代有獻賦的制度,班固的《兩都賦序》說:“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百篇?!鲍I賦,自然不是批評,而是歌頌。
漢代辭賦有兩個高潮期,一是在漢武帝時期,漢帝國政治經(jīng)濟達到高峰,與此相應,以頌揚為主的賦不斷發(fā)展,產(chǎn)生許多賦大家,漢武帝自己也作賦?!段男牡颀垺穼τ谶@個時段的賦給予很高評價,認為其“禮樂爭輝,辭藻競騖”。另一個時代是東漢中期,雖然社會矛盾已顯露,但是漢帝國衰敗之勢并沒有顯現(xiàn),至少從外表上看,經(jīng)濟仍在繁榮,邊疆還算安定。張衡作《二京賦》正是在這一時期。劉勰專門談到了這一時期的賦:“孟堅(班固)《兩都》 明絢以雅瞻,張衡 《二京》迅發(fā)以宏富”。⑤
當然,作家著文,既可隨大潮,也可逆大潮,因此,不能只憑潮流評判文章的風格與內(nèi)容。就張衡來說,他的《二京賦》到底是以諷諫為主還是以贊美為主,得看寫作目的和文章實際。
關于此文寫作的目的,有兩個材料可以幫助我們做判斷?!端囄念惥邸肪砹皇珍浀摹段骶┵x》有一小序。序中云“昔班固覩世祖遷都于洛邑,懼將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按這個說法,班固曾擔心光武帝營建洛陽不能遵守祖制,而張衡認為這種擔心是多余的。他在《東京賦》中表達出如下三點意思:
第一,洛陽造城,是有歷史傳統(tǒng)的?!罢俨嗾肺┞迨?。周公初基,其繩則直。萇弘魏舒,是廓是極?!痹瓉碓缭谖髦?,洛陽就造城了。洛陽城壯麗威嚴,一直為四方所向往。
第二,漢光武帝建都洛陽是有道理的。張衡認為,王莽篡位,“竊弄神器”“偷安天位”,一度玷污了洛陽。光武帝起兵,掃蕩群兇,平定天下, “既光厥武,仁洽道豐”,其榮光堪與黃帝相比。對于光武帝在洛陽建都,張衡并不認為是光武帝試圖比肩西漢開國皇帝劉邦,而是“思和求中”。從地理位置來說,洛陽地處中國中部,為天下中心,較之長安,更能起到團結(jié)全國臣民的作用。因此,光武帝選洛陽建都沒有什么可指摘的。
第三,張衡認為,洛陽的復建 “乃營三宮,布教頒常。復廟重屋,八達九房。規(guī)天矩地,授時順鄉(xiāng)”“左制辟雍,右立靈臺”。概而言之,這個規(guī)劃 “規(guī)遵王度”,符合禮制。
那么,洛陽城是不是建得過于奢華呢?張衡認為談不上奢華,他的評價非常到位:“奢未及侈,儉而不陋?!辈粌H如此,張衡還說:
經(jīng)始勿亟,成之不日。猶謂為之者勞,居之者逸。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后漢]張衡:《東京賦》,[梁]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0頁。
這是說,建設不急不忙,不圖一日做完。說明它是量力而行,量資而做的。通常諸多統(tǒng)治者營造宮殿,總是拼命趕工程,窮盡財力、民力,以致民怨沸騰。有意思的是,張衡還夸獎劉秀憐惜民力,說是“為之者勞”,而對于“居之者逸”似有某種愧疚。他認為光武帝其實內(nèi)心深處是“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追慕唐堯、虞舜的茅屋,思念夏后氏的低矮的小屋!當然,這種吹捧過分了!
總體來說,東京洛陽,在張衡看來,既算不得奢華,也不能說簡陋,與光武帝的功勛地位相符合。那么,西京是不是過于奢華呢?
張衡認為,西京較之東京,的確要繁華得多。漢高祖當年建西京,“覽秦制,跨周法,狹百堵之側(cè)陋,增九筵之迫脅”。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恰當?張衡不這樣看?!段骶┵x》中,他從諸多維度,分諸多層次論證這一問題。
首先,營建西京的合理性。張衡從兩個方面論述這一問題。第一,西京的地勢、交通以及物產(chǎn)等條件非常之好。這些條件足以說明西京“是地之奧區(qū)神皋”。張衡如此強調(diào)這一點,似乎想表明,西京之雄壯富麗,有天賜的優(yōu)勢,不全是人力所致。第二,漢高祖始入長安之時,天象顯示“五緯相汗,以旅于東井”,分明是在啟示高祖,這是建都之地。按張衡的說法,高祖原本沒有考慮在長安建都,他是想回家鄉(xiāng)或去洛陽建都的,天象如此昭示,他只能遵循天命。兩個原因,一是客觀條件非常好,二是上天啟示,那就不得不在西京建都了。
其次,漢高祖有沒有資格將宮室建設得很宏偉,很壯麗?張衡認為 “高祖膺箓受圖,順天行誅,杖朱旗而建大號。所推必忙,所存必固?!惫诜浅4?,完全有資格建造輝煌的宮室。
再次,劉邦營建豪都有沒有必要?據(jù)《漢書·高帝紀》,天下還未定時,相國蕭何就把未央宮的東闕、北闕、前殿、武庫都建成了,劉邦回到長安,看到已建的宮闕如此壯麗,非常氣憤,對蕭何說:“天下匈匈,勞苦數(shù)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的回答是:“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盵后漢]班固:《漢書·高帝紀》一,中華書局,1962年,第64頁。這番話將劉邦說服了。這就是說,建宮室雖然會增加百姓負擔,引起百姓不滿,但為了“重威”,不能不這樣做。節(jié)儉是政治,奢華也是政治。西漢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強大的朝代,它不僅有資格“重威”,而且有必要“重威”。
最后,漢都西京是不是比秦都的規(guī)模還要大,還要壯麗?張衡說,建設宮室的工匠曾參與過建設秦阿房宮,他們認為較之阿房宮,這漢高祖建的宮殿,可謂“損之又損”。不只工匠這樣看,“觀者狹而謂之陋”。
從《二京賦》所顯示的創(chuàng)作動機來看,張衡沒有“因以諷諫”的意思。
二
那么,《二京賦》真正的主題是什么呢?此賦描寫的對象是都城,都城是國家的核心,因此,它對都城的贊頌,就是對大漢帝國的贊頌。西京、東京兩京的輝煌壯麗確實可以看作是大漢帝國的強大、富有、進步的集中體現(xiàn)。
從內(nèi)容來看,《兩京賦》將對象限定在兩座都城。集中突出宮殿之壯麗,但它們的風格是不一樣的。西京宮殿的壯麗重在壯,這壯,主要指形勢,因為西京宮殿建在龍首山上:
正紫宮于未央,表峣闕于閶闔。疏龍首以抗殿,狀巍峨以岌嶪。亙雄虹之長梁,結(jié)棼橑以相接。蔕倒茄于藻井,披紅葩之狎獵。飾華榱與璧珰,流景曜之韡曄。雕楹玉磶,繡栭云楣。三階重軒,鏤檻文。右平左墄,青瑣丹墀??瘜悠教?,設切厓隒。坻崿鱗眴,棧齴巉嶮。襄岸夷涂,修路陵險。重門襲固,奸宄是防。仰福帝居,陽曜陰藏。洪鐘萬鈞,猛虡趪趪。負筍業(yè)而余怒,乃奮翅而騰驤。[后漢]張衡:《西京賦》,[梁]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8頁。
這些描寫,一是突出門,峣闕、閶闔、青瑣都是門,它們巍峨挺拔,高聳入云;二是突出梁椽,棼、橑、榱都是梁椽,它們相互交接,布滿花紋,華麗光艷;三是突出臺階,宮殿多重臺階,雕鏤紋飾,涂紅刷青;四是突出殿柱,雕花殿柱,玉石柱礎,五彩斗拱,金碧輝煌。宮殿內(nèi)懸掛巨大的鐘磬,懸梁做成動物形狀,似欲展翅騰飛。整個宮殿建在龍首山上,上接天宮,迎日邀月,極其崇高。
東京宮殿同樣壯麗,但側(cè)重在麗:
乃新崇德,遂作德陽。啟南端之特闈,立應門之將將。昭仁惠于崇賢,抗義聲于金商。飛云龍于春路,屯神虎于秋方。建象魏之兩觀,旌六典之舊章。其內(nèi)則含德、章臺,天祿、宣明,溫飭、迎春,壽安、永寧。飛閣神行,莫我能形。濯龍芳林,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蘭被涯。渚戲躍魚,淵游龜蠵。永安離宮,修竹冬青。陰池幽流,玄泉冽清。鵯鶋秋棲,鶻雕春鳴。雎鳩麗黃,關關嚶嚶。②③④[后漢]張衡:《西京賦》,[梁]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8~49、40、50~51、40頁。
這也是宮殿群落,卻是另一番情景,南門為正門,打開迎賓;中門為應門,莊嚴齊整;東門顯示天子的仁惠;西門彰顯天子德義。德陽宮東為云龍門,德陽門西為神虎門。宮前建有兩道門闕,名象魏。治國之六典旌表在象、魏兩闕之上。天子在飛閣間穿行,時而可見身影,時而不可見身影。從這來看,東京的德陽宮主要彰顯的是禮制。東京的宮殿不乏雄偉,不乏崇高,但更多的是嚴整,是親和,是優(yōu)雅,因為這宮殿是在園林之中,有芳林,有碧水,有動物。天子在這里居住工作,充滿著樂趣。
《二京賦》不只是描寫兩個都城的建筑、山水,還描寫天子的活動,這些活動充分張揚大漢天子的威風?!段骶┵x》中描寫天子的娛樂活動。文章寫道:天子駕臨平樂宮,張設賬幕,聚集天下珍寶,極盡瑰麗奢華。面對開闊廣場,欣賞角抵妙戲:
烏獲扛鼎,都盧尋橦。沖狹鷰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華岳峨峨,岡巒參差。神木靈草,朱實離離。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女娥坐而長歌,聲清暢而蜲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終,云起雪飛……②
烏獲扛鼎,都盧爬竿,鉆刀筒,飛燕點水,胸觸利刃,拋接刀劍,兩人對面走鋼索。車上造起高山,岡巒起伏。神木靈草,果實累累。神人紛紛前來聚會,戲耍豹羆,扮成白虎的藝人彈琴,扮成蒼龍的藝人吹笛,女英娥皇坐著長歌,聲音清婉,仙人洪涯指揮,身披羽毛衣裳。一首曲子還未完,云起雪飛……
這是一種帶有野性的娛樂,是歌舞、雜技、雜耍的結(jié)合。極具原始的風味,又有文明的色彩。充分展現(xiàn)出漢朝天子的娛樂生活的豪華排場與熱烈氣氛。
《東京賦》也寫天子的娛樂活動,但更見特色的是天子會見賓客的排場:
于是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師師,于斯胥洎。藩國奉聘,要荒來質(zhì)。具惟帝臣,獻琛執(zhí)贄。當覲乎殿下者,蓋數(shù)萬以二。爾乃九賓重,臚人列,崇牙張,鏞鼓設。郎將司階,虎戟交鎩。龍輅充庭,云旗拂霓。夏正三朝,庭燎晢晢。撞洪鐘,伐靈鼓,旁震八鄙,軯礚隱訇,若疾霆轉(zhuǎn)雷而激迅風也。③
正月元日,群臣紛紛來到皇宮,一同朝拜天子。四方番國遣使來朝,貢獻禮品。當時盛況非常啊,殿下等待接見者,多達數(shù)萬!禮官列隊相迎。鐘架崇牙張設,巨鐘大鼓懸掛其上。中郎將列階站立,長矛大戟交加對舉。天子車駕,擺在庭院;彩旗飄飄,輝耀如虹。這正月初一,巨燭通明。洪鐘巨鼓,聲震八方,如迅雷滾滾,疾風呼嘯。這種情景,讓我們想起王維的名作《和賈舍人大明宮之作》:“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p>
張衡作為太史,每年都會出席這種盛典。他如此濃墨重彩地描繪盛典的情景,自然對此盛典是極為自豪的,這里應該說沒有一絲諷諫的味道,有的只是歌頌。
三
當然,《二京賦》中也有諷諫的地方?!段骶┵x》的結(jié)尾有這樣的話:“徒恨不能以靡麗為國華,獨儉嗇以齷齪。忘蟋蟀之謂何?!?這話說,“恨不能以靡麗為國華,獨儉嗇以齷齪”,意思是靡麗雖然好,可惜不能為“國華”“儉嗇”,雖然不招人喜歡,卻不能不要。文中提到《詩經(jīng)》中的《蟋蟀》一詩不能忘,《蟋蟀》的主旨是什么呢?是勤儉。所有這一些,有輕微的諷諫意味,但不重。
從《二京賦》全文來看,張衡諷諫的不是奢華,不是排場,在張衡看來,這種奢華與排場對于大漢天子來說,是應該的、合禮的。他諷諫的是狩獵中對于獵物的趕盡殺絕,張衡認為這是不合乎禮制的?!吨芏Y》《禮記》等諸多經(jīng)典明確規(guī)定要保護幼獸幼鳥,即使對于成年的獵物,也不能合圍,要網(wǎng)開一面,而發(fā)生在上林苑的狩獵是滅絕所有動物的。對此,張衡予以犀利的批評:
上無逸飛,下無遺走。攫胎拾卵,蚳蝝盡取。取樂今日,遑恤我后?、?/p>
盡管《二京賦》中有諷諫乃至批評的言論,但歌頌是主要的。也許生怕讀者誤解他的本意,張衡在兩篇賦的結(jié)尾,分別有一段結(jié)論性的話。
《西京賦》結(jié)尾云:“高祖創(chuàng)業(yè),繼體承基。暫勞永逸,無為而治。耽樂是從,何慮何思?多歷年所二百余期。徒以地沃野豐,百物殷阜;巖險周固,衿帶易守。得之者強,據(jù)之者久。流長則難竭,柢深則難朽。故奢泰肆情,馨烈彌茂?!边@段文字,其內(nèi)容主要有二:一,漢高祖創(chuàng)業(yè),繼承秦代國體,承續(xù)華夏基礎,實施無為而治,社會太平,作為天子,享樂應該的;二,漢帝國“百物殷阜”,江山穩(wěn)固,無須擔心。特別有意思的是,此段文字后,還有這樣一句:“方今圣上,同天號于帝皇,掩四海而為家。富有之業(yè),莫我大也?!币馑际钱斀窕噬吓c西漢同一“天號”,這就由歌頌西漢移到歌頌東漢了。
《東京賦》結(jié)尾是:“若仆所聞,華而不實。先生之言信而征,鄙夫寡識,而今而后,乃知大漢之德馨咸在此。昔常恨《三墳》《五典》既泯,仰不睹炎帝帝魁之美,得聞先生之余論,則大庭氏何以尚茲走,雖不敏,庶斯達矣?!边@段話沒有諷諫的意思,完全是贊頌大漢之德馨,而且將大漢皇帝與古代圣王炎帝、帝魁相提并論。自謙雖不敏,得到這樣一番指教,也算是明白通達了。
兩個結(jié)尾明確表示,作品是頌美為主。事實也正是這樣,《二京賦》不僅在內(nèi)容上以頌美為主,而且在寫作技巧上也更注重審美效果。此前的賦,均以鋪排對仗為特色。張衡的《兩京賦》也有鋪排,也有對仗,但更出彩的不是鋪排與對仗,而是類似敘事散文那樣的陳述。雖然是陳述,但又與敘事不同,它是詩性的敘事,語言相當精彩,有鋪排,有對仗。它描述天子上林苑狩獵的風采與威風:“天子乃駕雕軫,六駿駁。戴翠帽,倚金較。璿弁玉纓,遺光倏爚?!本谷痪毜竭B天子戴什么帽子都寫了,雖然只是一頂翠色的帽子,卻將天子的少年氣概寫出來了。
《二京賦》筆致奇詭,既有“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西晉]陸機:《文賦》,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冊,1980年,中華書局,第156頁。的大氣,又有“刻鏤無形”“剖析毫厘”③[南北朝]劉勰《文心雕龍·體性》,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505頁。的精細。張衡學問甚好,他的博學也被帶入了《兩京賦》。他引經(jīng)據(jù)典,縱論古今,“博喻釀采”,③盡管這給讀者的閱讀帶來一定困難,但文章的氣勢并沒有因此而中斷,稱得上洋洋灑灑,氣象萬千。張衡的賦,雖然典故不少,但很少大段議論,他為文注重形象,注重色彩,整篇文章可謂花團錦簇。
四
那么,《二京賦》明明是以贊頌大漢帝國為主題,為什么總被認為是以諷諫為主題呢?原因可能來自儒家“詩教”論的影響。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論《詩經(jīng)》,認為“詩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先秦]《論語·陽貨》,楊伯峻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185頁。這“可以怨”開中國美學“詩教”說的先河。《毛詩序》詩的教化用《詩經(jīng)》中的一種文體——“風”來概括:“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具體如何教化?它分為兩個方面:“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這“刺上”就是“怨”。如何怨? 《毛詩序》提出“主文而譎諫”,內(nèi)容是批評,切中要害,但要注意方式,話要說得委婉,讓統(tǒng)治者易于接受。在社會安定情況下,這“刺上”的作用不明顯,如果社會不安定,“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這“風”成為了“變風”。 “變風”的“刺上”較之“風”顯得尖銳而突出。盡管如此, “變風”還是要端正立場,注意措辭,講究方式。“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在社會不安定的情況下,詩經(jīng)中的另一種文體——“雅”成了“變雅”?!把拧敝卦凇罢薄!把耪?,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漢]毛萇:《毛詩序》,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131頁。“變雅”較之“雅”,批評的因素增加了,但糾正的意義也強化了。
由《毛詩序》整理概括的詩的教化說衍化成“諷喻”說,諷喻說中有專門針對皇上的批評,那就是“諷諫”。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有一種傳統(tǒng),那就是對統(tǒng)治者既要服從,又不能一味服從。其最高的行為原則不是皇上,而是禮制。禮制是國家的根本,皇上遵守禮制,當然要服從皇上,這叫忠;如果皇上不遵守禮制,那么就不應該服從,而要對皇上提出勸諫,勸諫的方式就是“主文而譎諫”,這種態(tài)度才是忠。如此說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并不完全是統(tǒng)治者的附庸,他們具有一定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形成一種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使得知識分子一直沒有忘記自己對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雙重身份:服從者和批評者或者說指導者。
體現(xiàn)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對最高統(tǒng)治者一味歌功頌德的作品,一般是不受推崇的,當然,一味批評最高統(tǒng)治者的作品,除非最高統(tǒng)治者完全應該受到否定,否則也不被推崇。通常受到肯定的作品,既擁護最高統(tǒng)治者,又具有一定諷喻性。唐代詩人杜甫的作品可被視為楷模。
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儒家的“詩可以怨”一方面繼續(xù)著政治性的方向發(fā)展,如上所述對統(tǒng)治者取合適的立場與態(tài)度,另一方面朝著審美性的方向發(fā)展。作家們認為,作品要動人,只表現(xiàn)正面情感是不成的,必須滲入一些負面情感因素,所謂負面的情感就是非快樂的情感:或怨或悲或愁或傷或憤。這就要求在內(nèi)容上觸及社會的陰暗面或揭示人生的挫折經(jīng)歷。為取得這樣的效果,有些詩人不惜矯情,在作品中故作悲聲,如南宋詞人辛棄疾所說“為賦新詩強說愁”。
儒家詩教說產(chǎn)生影響應該始于西漢漢武帝時期,漢武帝獨尊儒家,立五經(jīng)博士,確定了儒家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也就在這一時期,關于《詩經(jīng)》的闡釋出現(xiàn)了諸多流派,其中最著名的有齊、魯、韓、毛四家。齊、魯、韓三家屬于今文經(jīng)學,毛家屬于古文經(jīng)學。在傳播的過程中,齊、魯、韓三家逐漸衰落,而毛家影響越來越大,成為主流,亦為官方所接受。毛家的詩教說遂成為儒家詩教說的代表。
由于毛家詩教說的影響,漢代的賦尤其是東漢賦均多少具有一定的諷諫意義。這在不同作家的作品中有不同的反映。不過,這一影響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賦的審美性質(zhì)。班固的《兩都賦》先于張衡的《二京賦》。在《兩都賦序》中,班固說:
大漢初定,日不暇接,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神雀、五風、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待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夫倪寬、太??钻啊⑻写蠓蚨偈?、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閑作?;蛞允阆虑槎ㄖS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矢尢崭栌?,奚斯頌魯,同見采于孔氏,列于《詩》《書》,其義一也?;瞎艅t如彼,考之漢室又如此。斯事雖細,然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不可缺也。[后漢]班固:《兩都賦序》,張少康、盧永璘:《先秦兩漢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583~584頁。
在序中,班固強調(diào)“言語侍從之臣”司馬相如等所作的賦有“抒下情而諷喻”的意義,但主旨是在歌頌大漢帝國,他們的煌煌大作與“皋陶歌虞,奚斯頌魯”是同一品位,“炳焉與三代同風”。班固強調(diào),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國家之遺美,不可缺也”。
班固是大文學家儒家,也是大史學家。他在《兩都賦序》中已經(jīng)透露出了賦的創(chuàng)作中源于儒家詩教的諷諫與賦本身的頌美之間的矛盾,并且明確表示賦需要以頌美為主。盡管話是這樣說,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班固自己的作品也沒有很好地實現(xiàn)這種轉(zhuǎn)變。真正實現(xiàn)這種轉(zhuǎn)變的是張衡。張衡也許應屬于儒家,但因為他還是科學家,對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更為熱衷。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多地見出道家的自然與質(zhì)樸,沒有腐儒通常都有的刻板與僵化。他的《二京賦》是他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他對大漢帝國的肯定與贊揚真誠自然,沒有矯飾與做作。在堅持賦的頌美品位上,在東漢的諸多賦家中,張衡做得最為出色。他的《二京賦》可以視為賦的寫作由諷諫到頌美轉(zhuǎn)變的標志。之所以被后人誤讀為以諷諫為主題,是因為儒家詩教論一直是中國美學史上的主流觀點,諸多詩評家、學者都喜歡將自己喜歡的作品加上諷諫的意義。張衡的《二京賦》就這樣一直被后世的詩評家、學者說成是以諷諫為主題。
應該說,終其兩漢,賦的寫作均在諷諫與頌美兩者之間游移,在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中,兩者的分量都不一樣。但總的來說,在東漢后期,頌美越來越重要,越來越突出。這種文學現(xiàn)象對于魏晉南北朝審美意識的全面覺醒具有重要的前導作用。魏晉南北朝審美意識的全面覺醒,某種意義上正是社會嚴重動蕩下儒家詩教說受到?jīng)_擊的產(chǎn)物。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