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gòu)與攀附：粟特移民祖先認同變遷研究

李喬

摘要：通過對在洛陽出土的57方粟特人墓志分析可以看出，進入中原地區(qū)的粟特人，為了融入漢民族群體，受中原文化影響，開始對自己的祖先來源進行重新建構(gòu)，即由最初認同先祖來自西域演變?yōu)閷h民族的認同，表現(xiàn)為：在姓氏起源上追求與漢民族同姓一致，在郡望堂號上攀附漢民族同姓望族，但不同姓氏群體在同化進度和程度上又表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

關(guān)鍵詞：粟特人;祖先認同;融合;漢化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9）07-0134-05

關(guān)于粟特人漢化問題的研究，前人已從生活方式、思維意識等方面的轉(zhuǎn)變做過論述。①然而對于影響漢化的最重要因素——祖先認同的研究，已有研究成果要么沒有述及，要么淺嘗輒止。20世紀以來，洛陽出土了大量粟特人墓志及相關(guān)石刻，為深入研究粟特人漢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筆者共獲得洛陽出土的粟特人墓志57方，其中康氏墓志22方，安氏墓志16方，史氏墓志9方，曹氏墓志6方，何氏墓志4方。本文擬通過對各種相關(guān)文獻的爬梳比對，以上述墓志為基礎(chǔ)，就粟特人祖先認同問題做一探討。

一、粟特人的內(nèi)遷歷程

粟特人與中原地區(qū)的聯(lián)系雖然早在絲綢之路開通之前就已開始，但二者之間的密切往來卻是在張騫通西域后。如“成帝時，康居遣子侍漢”，“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賈市為好，辭之詐也”。②其“遣子侍漢”是出于“欲通賈市”的商業(yè)目的。洛陽出土墓志中也有將粟特家族入華追溯至這一時期的，如，何盛墓志云：“君諱盛，字多子，洛陽人也?！薄白詮堯q仗節(jié)而往”，“命氏開家，衣冠禮秩，備諸國史”。③

東漢時期，粟特人與中原地區(qū)的交往更加頻繁，“馳命走驛，不絕于時月;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④，描述的就是當(dāng)時絲綢之路的繁榮景象。還有粟特人作為質(zhì)子來到洛陽，梁慧皎《高僧傳》云：“安清，字世高，安息國王正后之太子也?！薄耙詽h桓之初，始到中夏?！雹荨段簳ぐ餐瑐鳌吩唬骸鞍餐?，遼東胡人也。其先祖曰世高，漢時以安息王侍子入洛。歷魏至?xí)x，避亂遼東，遂家焉?！雹奕龂骸⑽鲿x時，洛陽作為都城，來自西域的粟特人依然是絡(luò)繹不絕。三國時期與西域的交往情況與漢代一致，《三國志·魏志·東夷傳》載：“魏興，西域雖不能盡至，其大國龜茲、于寘、康居、烏孫、疎勒、月氏、鄯善、車師之屬，無歲不奉朝貢，略如漢氏故事?！雹?/p>

北魏時期，來居中原的粟特人眾多?！堵尻柍鐾炼喾剿逄颇怪径颊f先祖于此時進入中原，如：康威墓志載：“□魏道武，歷通五運;爪牙同湊，遷興大豫，今為河南人焉?！雹喟察o墓志云：“魏皇統(tǒng)歷，胤華胄于周南?！雹岚矀淠怪驹唬骸吧鲜滥街邢闹L(fēng)，大魏入朝，名沾典客。”⑩康子相墓志謂：“其先出自康居，仕于后魏，為頡利發(fā)，陪從孝文，粵自恒安入都瀍洛?！笨灯拍怪据d：“高祖羅，以魏孝文世，舉國內(nèi)附，朝于洛陽，因而家焉。”

北齊、北周，一直到隋，粟特人入官中朝，其中擔(dān)任武職者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康元敬“父仵相，齊九州摩訶大薩寶，尋改授龍驤將軍”;安靜“祖嶷，齊河陽鎮(zhèn)將”等等。

唐朝時有大量粟特人歸附。史多“父日，夙使玉關(guān)，作鎮(zhèn)金塞。乃禮遣長子，削衽來庭”;史諾匹延“祖父西蕃史國人也”，“渴仰長安，來投朝化”。由于粟特人多驍勇善戰(zhàn)，唐軍中有大量粟特人為將為兵，安菩“逢北狄南下，奉敕遄征，一以當(dāng)千，獨掃蜂飛之眾”。安元壽，“貞觀元年，突厥頡利可汗擁徒卅萬眾來寇便橋，太宗親率精兵出討。吉利遣使乞降，請屏左右，太宗獨將公一人于帳中自衛(wèi)”。

隨著唐朝國力日漸強盛，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尤其是唐朝實行的開放寬松的政策，使得大批粟特商人進入內(nèi)地經(jīng)商，而唐代的洛陽城店鋪云集，商業(yè)繁榮，粟特商人數(shù)量非?？捎^?？灯啪褪且晃弧吧Y豐渥，家僮數(shù)百，藏鏹巨萬”的巨商;康老師也是“金鞍寶馬，去來三市之傍;綏頰高談，出入五侯之第。何曾奢靡，不能逾一萬之錢;劉毅雄豪，不能多百萬之費。陸大夫之宴喜，愿得分庭;孫丞相之招賢，方齊置驛”。另外，唐高宗和武則天的支持，佛教在唐朝發(fā)展到全盛時期，洛陽粟特人僧侶就有不少，如康法藏在洛陽翻譯《華嚴經(jīng)》、創(chuàng)立佛教華嚴宗，曹彥瓌之父嵩禪師門徒眾多。

天寶十載（751），唐軍在與阿拉伯帝國交戰(zhàn)的怛羅斯戰(zhàn)役中失敗，唐朝丟失了從伊朗東部到阿富汗在內(nèi)的廣大中亞地區(qū)。隨后爆發(fā)的安史內(nèi)亂，使大唐永遠失去了西域，粟特人東遷運動從此終結(jié)。留在中原地區(qū)的粟特人，通過學(xué)習(xí)儒家經(jīng)典、修改姓名、改變生活習(xí)慣和信仰等措施，逐漸融入漢民族中。宋代以后，活躍在歐亞大陸上的粟特人永遠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里。

二、粟特人的族源記憶

對于出身問題，早期粟特人是不避諱的，他們都直言先祖來自西域。在康氏墓志中，多有稱自己為康國之后者，如，康婆“本康國王之裔”;康老師“其先康國人”;康氏（安君妻）“康國大首領(lǐng)之女也，以本國為氏”?？祰?，西漢時稱康居國，“康國者，康居之后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溫，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其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翱嫡撸辉凰_末鞬，亦曰颯秣建，元魏所謂悉萬斤者。其南距史百五十里，西北距西曹百余里，東南屬米百里，北中曹五十里。在那密水南，大城三十，小堡三百。君姓溫，本月氏人。始居祁連北昭武城，為突厥所破，稍南依蔥嶺，即有其地。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币恍┛凳夏怪靖侵狈Q為康居國之后，如，康子相“其先出自康居”;康元敬“其先肇自康居”;康敦“其先康居國人”;康夫人（曹公妻）“康居之裔”。

安氏以安國后裔自居，如，安備“其先出于安居耶尼國”;安菩“其先安國大首領(lǐng)”。安備墓志中的“安居耶尼國”，就是安國，《漢書》稱為“罽城”，北魏譯為忸密，《魏書·西域傳》載：“忸密國，都忸密城，在悉萬斤西，去代二萬二千八百二十八里?！彼宕?，譯作安國，《隋書·西域傳》載：“安國，漢時安息國也。王姓昭武氏，與康國王同族?！?/p>

史氏則自稱為西域史國后裔。史諾匹延“祖父西蕃史國人”;史多“西域人”。史國，又名竭石國、堅沙、奇沙、羯霜那國，為舊康居國之后，“史國，都獨莫水南十里，舊康居之地也”?！洞筇莆饔蛴洝贩Q為羯霜那國，“羯霜那國，周千四五百里。土宜風(fēng)俗，同颯秣建國”。魏源《海國圖志》曰：“史國，土言羯霜那國也。”《新唐書·西域傳》載：“史，或曰佉沙，曰羯霜那，居獨莫水南康居小王蘇薤城故地。”

何氏稱為大夏之后。何盛“其先出自大夏之后”。大夏為西域古國，《史記》載：“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媯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與大宛同俗?！焙鬄樵率辖⒌馁F霜王朝取代，其后有何國，唐稱屈霜你迦國，《大唐西域記》載：“屈霜你迦國，周千四五百里，東西狹，南北長。土宜風(fēng)俗，同颯秣建國。”《新唐書·西域傳》曰：“何，或曰屈霜你迦，曰貴霜匿，即康居小王附墨城故地。”

更多的粟特人墓志在追溯墓主族源時，以其發(fā)源、繁衍地的一些標志性山川名稱來標識自己的出身。由于狹義的西域，是指天山以南、昆侖山以北、蔥嶺以東、玉門關(guān)以西的地方，就是《漢書》所說“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guān)，西則限以蔥嶺。其南山，東出金城，與漢南山屬焉。其河有兩原：一出蔥嶺出，一出于闐。于闐在南山下，其河北流，與眾嶺河合，東注蒲昌?！?，這里說的南北大山指的就是南面的昆侖山和北面的天山。因而，昆侖山、天山、玉門關(guān)、蔥嶺、蒲昌海等就成了粟特人標識自己出身的代名詞。

昆侖山，在粟特人的墓志銘中又被稱為昆峰、昆岳、昆山、昆岫等，如，安延墓志有“望重玉關(guān)，族高昆岳”;史夫人墓志有“昆山玉穎，漢水珠泉”;康婆墓志有“開華昆岫，發(fā)秀瓊柯”。天山在兩漢以迄宋代史籍中被稱為“金山”“陰山”，在粟特人的墓志銘中用以代指出身西域，如，安菩墓志有“君賢國寶，妻美金山”;史瓘墓志有“其先陰山之系”。玉門關(guān)，又稱玉關(guān)、鹿塞、玉塞、金塞，在粟特人墓志中也多有出現(xiàn)，如，史多墓志有“夙使玉關(guān)，作鎮(zhèn)金塞”;康達墓志有“玉關(guān)之右，金城之外”;康老師墓志有“金方拓境，玉塞承家”。蔥嶺，又稱蔥山，指今帕米爾高原，在粟特人的墓志中也有出現(xiàn)，如，康郎墓志有“蔥嶺塵驚，唯欣逐烏”，“功著蔥山，效彰蒲?！?康老師墓志有“金方辟境，烏弋控于龍沙;玉勝臨庭，槐江接于蔥嶺”。唐時蒲昌海（今新疆羅布淖爾）附近是康居人的重要聚落，因此，蒲昌、蒲山、蒲海也被用作粟特人出身的代名詞。如，康武通墓志有“蒲昌貴族，酒泉華裔”;安靜墓志有“寂寥蒲海，迢遝蔥河”。

還有一些粟特人墓志雖然沒有直接表明自己來自西域的出身，但從其家族武功見長，以及游牧生活方式，還是很容易判斷其粟特人的身份。如，安延墓志的“躍銀鞍而得俊，飛白羽而稱雄，故得冠冕酋豪”，安師墓志的“隨水引弓之人，著土脾刀之域”，康續(xù)墓志的“控弦飛鏑，屯萬騎于金城;月滿塵驚，辟千營于沙塞。舉蔥巖而入款，寵駕侯王;受茅土而開封，業(yè)傳枝胤”，康磨伽墓志的“公侯繼出，玉塞以握銅符;考績無窮，誓山河而錫茅土”，均流露出其以馬背上民族為榮的自豪感。

另外，因西域位于中原的西北方，因此，金方、西州、西土、朔北等表示西方、北方方位的詞語，也多被用來標明墓主來自西域。金方，指西方，借指西域，在史籍中多有記載，《后漢書·臧洪傳》云：“先零擾疆，鄧、崔棄涼。詡、燮令圖，再全金方。”《隋書·地理志上》稱：“河西諸郡，其風(fēng)頗同，并有金方之氣矣?！北砻髌浼易鍋碜晕饔?。安思節(jié)墓志的“家世西土”，安靜墓志的“派隆基于朔北”，以及康留買墓志的“西州之茂族”，表明安思節(jié)、安靜和康留買家族來自西域。

從上述征引諸多墓志來看，在唐朝初年粟特人不僅不回避其胡族出身，相反，還以胡族出身為榮。

三、粟特人的姓源認同

進入中原地區(qū)的粟特人，不僅可以自由貿(mào)易，而且可以接受朝廷的官職，但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以華夏為中心的夷夏觀的主導(dǎo)下，夷族的身份總被另眼相看。唐中宗時期，為婚嫁、銓選、授勛、定爵編制的《大唐姓族系錄》中，就是將“蕃夷”單獨列為一類的?！缎绿茣ち鴽_傳》亦載：“夷蕃酋長襲冠帶者，析著別品?！碧仆⒂幸鈱⑺谔厝伺c漢民族區(qū)別開來的做法，更加劇了粟特人融入漢民族的步伐。為此，尋找一個華夏祖先就成了重要突破口，于是粟特人開始著手對自己的姓氏起源進行建構(gòu)。

粟特康氏找來了康叔作為自己的祖先。如康智“本炎帝（注：當(dāng)為黃帝）之苗裔，后有康叔，即其先也”;康遠“其先衛(wèi)康叔之門華”;康昭墓志云：“自衛(wèi)康叔初封于康，其后氏焉?！笨道m(xù)墓志曰：“昔西周啟祚，康王承累圣之基?！彼谔乜凳险J康叔為始祖，實為與漢族康氏接軌，因為漢族康氏的始祖為康叔。歷代姓氏史籍皆稱康姓為康叔之后，如，唐代林寶《元和姓纂》曰：“康，衛(wèi)康叔之孫，以謚為姓也。”（注：康乃國號，系以國為姓）宋代邵思《姓解》云：“康，周文王子康叔之后?！编嶉浴锻ㄖ尽な献迓浴分^：“康氏，姬姓，衛(wèi)康叔支孫，以謚為氏?！?/p>

粟特安氏則把始祖追溯至入侍漢朝的安息國王子。安師墓志曰：“十六代祖西華國君，東漢永平中，遣子仰入侍，求為屬國，乃以仰為并州刺史，因家洛陽焉?！薄扒沧友鋈胧獭?，指的就是東漢永平年間，安息王子入侍之事。僅僅追到安息國這樣一個外來的民族，還算不上正宗的漢民族后裔，為了能夠?qū)崿F(xiàn)與漢民族的對接，粟特安氏又將安息國與軒轅黃帝建立了聯(lián)系，唐張說《唐河西節(jié)度副使安公碑》云：“公諱忠敬，武威人也。軒轅帝孫，降居弱水;安息王子，以國為姓。世高之違漢季，自河南而適遼東;高陽之受魏封，由陰山而宅涼土?！痹凇缎绿茣ぴ紫嗍老当怼防铮蚕词屈S帝之孫安建立的國家：“武威李氏，本安氏，出自姬姓。黃帝生昌意，昌意次子安，居于西方，自號安息國。后漢末，遣子世高入朝，因居洛陽。晉魏間，家于安定，后徙遼左以避亂，又徙武威?！敝链?，安氏完成了漢民族起源的建構(gòu)。五代時期，更有粟特安氏將始祖塑造成一個平定犬戎之亂的將軍者，安萬金墓志載：“公本自稷契之苗裔也。始因周平王治國，六蕃來侵，將軍奪劍一揮，萬夫膽碎;操戈直指，八表晏清。上旌功勞，乃命氏族焉?！?/p>

粟特史氏認為華夷同源，均為史佚之后。史孝章墓志載：“史氏枝派，或華或裔。在虜庭為貴種，出中夏為著姓。周卿以史佚為族望，衛(wèi)國則朱駒為宗門?！薄捌浜笞訉O繁衍，散食他邑，流入夷落。獯鬻以十氏為鼎甲，蕃中人呼阿史那氏，即其苗蔓也?！薄笆肥现ε桑蛉A或裔”說明，史氏族人華夷同源，其后分為華、夷兩支，聯(lián)系史懷訓(xùn)墓志“其先周之諸公子，代為史官，因而命氏”，以及《廣韻》：“史，亦姓，周卿史佚之后。”《元和姓纂》“史，周太史史佚之后”等可知，粟特史氏亦視自己為西周史官史佚的后裔。

粟特曹氏的漢化程度較深，在6方墓志中均無粟特人身份的明確記載，相反對漢民族族源均有比較強烈的認同。康氏（曹君夫人）墓志則認為曹氏為陸終之后，“曹氏之先，蓋六終之別族，邾郯君之遠裔也”。曹氏墓志認為曹氏為周王室后裔，“其先有周之苗裔”，這里周之苗裔指的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振鐸。曹氏（康君妻）“漢相曹參之后”，曹祛“晉西平太守曹祛之后”，“漢相茁者，即君（曹德）之先也”。曹參、曹茁、曹祛皆可上溯至陸終或振鐸。粟特曹氏陸終、振鐸的兩個起源，與漢族曹氏起源安全一致?！对托兆搿份d：“曹，顓頊元孫陸終第五子安為曹氏。至曹挾，周武王封之于邾，為楚所滅，遂復(fù)曹氏。周文王第十三子振鐸，封曹，亦為曹氏。因宋所滅，子孫以為氏。”《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曰：“曹姓，出自顓頊。五世孫陸終第五子安，為曹姓。至曹挾，封之于邾，為楚所滅，復(fù)為曹姓?！?/p>

何氏墓志雖沒追溯至漢族何氏源頭，但何澄墓志“粵若尋陽公源流自遠，水部則詞華于梁代，都尉則名重于漢朝。膳費齊于宰臣，風(fēng)烈光于后嗣”，還是將其與漢族何氏連接到了一起?！八縿t詞華于梁代”指南朝梁人何遜，官至尚書水部郎，因稱其何水部，長于詩文寫作，著有《何水部集》;“都尉則名重于漢朝”指西漢何比干，武帝時任廷尉正，追求持平寬仁，“所濟活者以千數(shù)”，后任丹陽都尉;“膳費齊于宰臣”指西晉武帝時期的太傅何曾，生活奢華，其廚房所制作的饌肴，勝過王侯帝戚之家。從附會漢族何氏名人可以看出，何澄欲掩蓋其夷族的身份是不言自明的。

四、粟特人的郡望建構(gòu)

不管是南北朝時期的舊門閥體系，還是唐代以功臣新貴為核心的新門閥體系，強調(diào)的都是門第觀念。因此，人們習(xí)慣于以姓氏、郡望標明出身門第貴賤和社會地位的影響。清代王士禎《池北偶談·族望》云：“唐人好稱族望，如王則太原，鄭則滎陽，李則隴西、贊皇，杜則京兆，梁則安定，張則河?xùn)|、清河，崔則博陵之類。雖傳志之文亦然。迄今考之，竟不知為何郡縣人?！币虼耍谒逄浦v究門第的社會里，僅僅與漢民族同一個起源還不夠，還必須有最顯赫的家族出身才行。為此，粟特人開始攀附名門望族。

粟特曹氏以譙郡為郡望，如，曹德墓志曰：“君諱德，字建德，譙人也，今貫河南洛、汭鄉(xiāng)興化里焉?！辈苁夏怪驹疲骸胺蛉瞬苁险撸婵ぷS人也。漢相曹參之后，實當(dāng)涂之苗胤?！辈軙夏怪据d：“公諱曄，譙郡人也?！倍?，題頭亦稱“譙郡曹公”。粟特曹氏附會譙郡曹氏，是因為譙郡為漢族曹氏最重要的郡望。譙郡成為曹氏的郡望，與曹操家族的崛起有密切關(guān)系。《古今姓氏書辯證》則將譙郡曹氏追溯至漢相曹參，“今望出譙國者，漢丞相平陽侯參，始居沛國譙縣”。到唐代，譙郡曹氏依然為名族，《唐貞觀八年條舉氏族事件》中，曹姓為譙國八姓之一：“譙國郡八姓：戴、夏侯、桓、嵇、曹、婁、龐、□?！?/p>

粟特何氏以廬江郡為郡望。何夫人墓志稱其為“廬江人”，題頭作“廬江郡夫人”。廬江何氏起家于西晉光祿大夫何楨，“楨字元幹，廬江人，有文學(xué)器干，容貌甚偉。歷幽州刺史、廷尉，入晉為尚書光祿大夫。楨子龕，后將軍。勖，車騎將軍。惲，豫州刺史。其余多至大官。自后累世昌阜，司空文穆公充，惲之孫也，貴達至今”。因何楨家族歷代顯貴，廬江因此成為何氏最為重要的郡望，《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中，何姓居廬江郡四姓之首：“廬州廬江郡出四姓：何、況、門、俞?！薄稄V韻》載：“何氏出廬江、東海、陳郡三望?！薄豆沤裥帐蠒q證》亦云，何氏“望出廬江、丹陽、東海、齊郡”。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進入中原地區(qū)的粟特人，起初是以來自西域為自豪的。唐代以后，為了融入漢民族群體，受中原文化影響，粟特人開始對自己的祖源進行重新建構(gòu)，表現(xiàn)為在姓氏起源上追求與漢民族同姓一致，在郡望堂號上攀附漢民族同姓望族，但不同姓氏群體在同化進度和程度上又表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

注釋

①榮新江：《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陳海濤、劉慧琴：《來自文明十字路口的民族——唐代入華粟特人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陸慶夫：《唐宋間敦煌粟特人之漢化》，《歷史研究》1996年第6期;程越：《從石刻史料看入華粟特人的漢化》，《史學(xué)月刊》1994年第1期;毛陽光：《唐代洛陽粟特人研究——以出土墓志等石刻史料為中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4期;高文文：《唐河北藩鎮(zhèn)粟特后裔漢化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2012年博士論文等等。②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3892、3871頁。③⑧⑨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8、1270、267、96、571、267、1104、96、96、571、1104、188、180、584、96、1104、503、1017、545、267、180、385、658、694、1180、267、694、855、658、385頁。④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2931、1893、1480頁。⑤慧皎：《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第4頁。⑥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712、2281、2270頁。⑦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第840、362頁。⑩葛承雍：《祆教圣火藝術(shù)的新發(fā)現(xiàn)——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美術(shù)研究》2009年第3期。曹建強、馬旭銘：《唐康子相墓出土的陶俑和墓志》，《中原文物》2010年第6期。趙振華：《唐代粟特人史多墓志初探》，《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1期。毛陽光：《兩方唐代史姓墓志考略》，《文博》2006年第2期。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72、353、667、667頁。喬棟等：《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54、54頁。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6239、6247、6244、5673、3445、3416頁。毛陽光：《新見四方唐代洛陽粟特人墓志考》，《中原文物》2009年第6期。馮承鈞編，陸峻嶺增訂：《西域地名》，中華書局，1980年，第15-16頁。安國與安息國混為一談，是錯誤的。趙振華：《唐代粟特人史多墓志初探》，《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1期。魏征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855、817頁。玄奘：《大唐西域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4、13頁。魏源：《海國圖志》，岳麓書社，2011年，第914頁。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164頁。李樹輝：《突厥原居地“金山”考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3期。喬棟等：《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54、54頁。伯希和：《沙洲都督府圖經(jīng)及蒲昌海之康居聚落》，載馮承鈞譯《史地叢考》（商務(wù)印書館，1931年）第73—78頁。當(dāng)時康居人曾筑典合城、新城、蒲桃城、薩毗城四城，其首領(lǐng)有康艷典。王欽若等：《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89年，第6728頁。吳鋼：《千唐志齋新收墓志》，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36頁。鄭友甫：《洛陽新出土唐代粟特人康昭墓志考釋》，《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3期。林寶撰，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中華書局，1994年，第606、822、564頁。邵思：《姓解》，中華書局，1985年，第90頁。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中華書局，1995年，第162頁。董誥：《全唐文》第3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331頁。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出土歷代墓志輯繩》，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724頁。郭茂育、趙振華：《唐〈史孝章墓志〉研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4期。吳鋼：《全唐文補遺》第6輯，三秦出版社，1999年，第356頁。周祖謨：《廣韻校本》，中華書局，1960年，第254、163頁。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7、633、135—136、504、504、633頁。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693頁。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998頁。王士禛撰，勒斯仁點校：《池北偶談》，中華書局，1982年，第540頁。毛陽光、余扶危：《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下，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99頁。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2—163、170頁。王仲犖：《〈新集天下郡望氏族譜〉考釋》，北京大學(xué)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編《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二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1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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