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視角下的瘋癲隱喻——論魯迅小說中的“瘋子”形象

⊙季雯靜［南京師范大學，南京 210023］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狂人”的一聲吶喊開啟了反抗封建的五四新紀元，也開啟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瘋癲”書寫的新紀元。癲狂既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疾病，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一種話語建構。?？略f過：“雖然“瘋癲”是無理性，但是對“瘋癲”的理性把握永遠是可能的和必要的?！薄隘偘d”是一種文明的產(chǎn)物，既處在與理性對立的邊緣位置，又與文化、信仰、禁忌、倫理道德和政治權力構成的理性之網(wǎng)有密切的關系。

從《狂人日記》開始，魯迅的小說中充斥著各種“瘋癲”因素，也有一個“瘋人家族”：“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革命者夏瑜、陳士成、祥林嫂等。不同的“瘋癲”類型，在作家不同的心理傾向和啟蒙指向上，也被也賦予了不同的隱喻意義和功能。本文將從“瘋癲”如何被指認、診斷，不同“瘋癲”類型的隱喻意義來探究魯迅通過“瘋癲”在啟蒙理性下的批判與吶喊。

一、對瘋子的指認和診斷

“瘋癲”不僅是一種病理現(xiàn)象，更是一種文化的產(chǎn)物。“瘋癲”有時并不是病理上的“瘋癲”，而是外在權力或文化結構對所謂“瘋子”的一種指認和診斷。在小說中，對于“瘋子”的病從何而來，魯迅并不是單純地從病歷或者身體的醫(yī)學診斷給出，而是錯綜在故事的敘述、“患病”的過程以及他人對“瘋子”的指認和對“瘋癲”者的態(tài)度之中。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周圍的人對他隱隱的“吃人”的目光，“狂人”開始驚懼于他人的“吃人”和自己的“被吃”，大笑起來，十分快活。待他說破他大哥們的隱情時，他們終于顯出兇相。這時，指認開始了，“瘋子有什么好看”，“他們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用“瘋子”的命名壓給一個人，“狂人”譫妄的言行已具有了一種潛在的危險性，戳破他們的謊言，直指這世界的真相?！翱袢恕北仨毐恢車娜酥刚J成“瘋癲”，這才有利于他們“吃人”計謀的實施。

《長明燈》中的“瘋子”執(zhí)意要吹熄吉光屯城隍廟里據(jù)說是從梁武帝時就燃起的一直未熄滅過的“長明燈”，對他的指認從一開始就被敘述、被公認，從一開始他就被進行了身份的界定——“瘋子”，“這是我們屯上一個大害，我們倒應該想個法子來出調(diào)他”，方頭、闊亭、莊七光、灰五嬸、四爺?shù)然蚴窍肟凵稀扳枘妗钡淖锩?，或是想盡法子欺騙他。他們甚至通過查家譜的方式來尋求他發(fā)瘋的理由。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話語下，身體的認定自覺地將自我與他者區(qū)分，他在被判定為“瘋子”之后，肉體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他被關押、禁閉。

《藥》中的夏瑜以“革命者”“反抗者”的身份被關進牢里，而對他“瘋癲”的指認是由茶館里的看客們完成的。年輕的“二十多歲”“駝背五少爺”、年長的“花白胡子”，都對康大叔所侃談的夏瑜在獄中的正義之舉顯露出鄙夷和憤恨，對夏瑜被獄卒打嘴巴而喝彩，庸眾與革命者的疏離完成了對夏瑜“瘋癲”的指認。

?？略谡劦酱蠼]時曾說：“人們出于瘋癲，用一種至高無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動把自己的鄰人禁閉起來，用一種非瘋癲的冷酷語言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認?！痹凇翱袢恕苯沂玖恕俺匀恕钡恼嫦嘁院?，“瘋子”想要吹熄“長明燈”之后，夏瑜告官反抗之后，他們被指認、診斷、命名“瘋子”，并且被“禁閉”、被“懲罰”?！翱袢恕北魂P進黑屋中，“瘋子”被關進廟里，夏瑜被關進牢里而被處死。禁閉的目的在于壓制“瘋癲”，清除一種與現(xiàn)存社會秩序對抗的“異己”?，F(xiàn)存秩序利用暴力、懲罰等手段來制服“瘋癲”。這里的道德戒律與理性是在現(xiàn)存的穩(wěn)固的傳統(tǒng)文化秩序之下，而“瘋癲”就是在與現(xiàn)存文化秩序，社會規(guī)范的爭斗、斷裂、制服的過程中而被“命名”的。

二、不同“瘋子”的隱喻和文化意義

劉傳霞按照人物形象的文化敘事功能，將現(xiàn)代文學中的瘋男人分為四類：一是思想先驅者、文化啟蒙者；二是時代病患者；三是親近自然、超越塵世，具有一定神秘色彩的溫情爛漫的“超人”；四是歷史與現(xiàn)實罪惡的控訴者。而在魯迅的小說中，“瘋子”譜系中各類的“瘋人”“瘋癲”指向呈現(xiàn)在傳統(tǒng)文化結構和社會與個體的關系之中，又有其“癲狂”話語的不同結構和指向層面。通過對魯迅小說中“瘋子”的劃分與梳理，“瘋癲”形象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種類型：

（一）思想者與先覺者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和《長明燈》中的“瘋子”都屬于蒙昧時代的思想者與先覺者，他們是“鐵屋子”中少有的清醒的人?！鞍d狂”者常常以先驅者或叛逆者的身份出現(xiàn)，西方未來主義者宣布：“瘋人，這個名詞是被用來壓制一切創(chuàng)新者的，現(xiàn)在應當把它看作榮譽的稱號。”

“狂人”是一個迫害恐懼癥患者，他敏感多疑，頗具?？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提及的古典時代瘋癲諸相的“疑病癥”的特點。他置身于“吃人”的夢魘，以他人的“吃人”和自己的“被吃”的眼光審視一切，人吃他，他吃人，最后得出結論，整部歷史都是“吃人”的歷史。他認識到個體“吃人”與“被吃”并存的命運，一語道中了以封建專制和儒家倫理道德為核心的封建文化的本質(zhì)，映射著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與反思。他是一位封建專制文化的叛逆者和精神界的戰(zhàn)士，是保持著清醒并作戰(zhàn)的“獨異個人”。

《長明燈》中的“瘋子”更接近于一種偏執(zhí)狂，他執(zhí)意要熄滅封建統(tǒng)治者借以愚弄和欺騙百姓的“長明燈”。當他被周圍人禁閉、壓制，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去熄燈時，仍然高喊“我放火”，企圖用毀滅的方式熄掉穩(wěn)固秩序的象征物。即使被告知“就算熄滅了燈也不能怎么樣”，他仍舊沒有就此作罷，而是“姑且這么辦”地戰(zhàn)斗下去。相比“狂人”來說，“瘋子”將內(nèi)省式的意識啟蒙轉為更激烈的行動，戰(zhàn)斗下去。與此同時，“狂人”和“瘋子”都受到了來自家族的壓迫，“狂人”被哥哥說成“瘋子”并企圖“吃掉他”；“瘋子”被閑客要求被“家族”忤逆而處，就如同福柯所說的瘋癲在“家庭”中被雙重異化（疏離）。

（二）革命者

魯迅對《藥》中的夏瑜雖然著墨不多，完全從側面描寫來展示這一革命者的形象。從革命者被害的余波寫起，夏瑜的形象是在茶客的閑談中豐富的，“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問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作為企圖拯救下層民眾的革命者，夏瑜在入獄之后還企圖說服統(tǒng)治階級的打手——獄卒們認識到“天下為公”的理念，卻挨了無知獄卒們的打，也最終意識到革命的失敗和民眾的可憐。革命者被庸眾認為是“瘋子”，被自己的母親認為“被冤枉”，都是民眾對革命的無知，與革命者的隔膜；夏瑜的鮮血竟然成了“藥”，華老栓夫婦企望以這鮮血蘸沾的人血饅頭能救活癆病兒子華小栓，民眾的愚昧麻木竟到了如此驚人的程度。

（三）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魯迅小說中寫過兩種封建制度的受害人：一個是為封建科舉所迫害的異化的讀書人——陳士成，一個是被封建禮教壓迫致死的祥林嫂。

《白光》中的陳士成參加科舉考試屢試不中，從而精神恍惚，追隨眼前出現(xiàn)的“白光”企圖發(fā)財，最后命喪水塘。封建社會追求功名，書中“黃金屋”和“顏如玉”成為他最大的誘惑，他的癲狂無疑是封建體制異化的結果。當他一次次科舉失敗，無法通過傳統(tǒng)科舉的體制平步青云時，“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里”，其扭曲的精神也就指向了現(xiàn)實人生的功利性——發(fā)財，而在幻象與“癲狂”之中，投水而死。陳士成是封建科舉制度的受害者，他的“瘋癲”是封建科舉制度壓抑和規(guī)訓下無數(shù)犧牲者代表的必然生成。

而《祝?！分械南榱稚┑乃劳霾粌H來自于封建禮教的殘害，也源于各種權力的多重壓迫和周圍無形之陣的“集體謀殺”。她是頑強勞動婦女的代表，生活的沉重打擊，夫死子亡沒有使她屈服；而真正摧毀她意志的是神權的參與和禮教的謀殺，她被“世家存在魂靈嗎”折磨，希望洗掉自己的“罪”，在神權、族權、夫權的多重壓迫下，在周圍人的迷信騷擾中，她絕望了。她一半是同謀，為了重新祝福祭祀而竭盡全力；她一半是受害者，被封建禮教無情殘殺，魯迅在對祥林嫂的書寫中完成了權力話語共謀關系的深化。

三、啟蒙理性下的批判與吶喊

在對不同“瘋子”形象的刻畫中，“瘋癲”話語也得到了不同形式的闡釋，其背后文化隱喻意義也有不同的指向，啟蒙的理性化以及其鮮明的指向性在“瘋癲”話語中得到更進一步闡釋和呈現(xiàn)。

（一）引起療救的注意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說到創(chuàng)作小說的緣由：“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他也曾在其中解釋《狂人日記》的緣起時提到著名的“鐵屋子”，面對“昏睡”的人們和“無可挽救的臨終的痛苦”，他感受到了“寂寞的悲哀”，但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他想要以其寫作揭示國民性的普遍弱點，喚醒“鐵屋子”中沉睡麻木的人們。

祥林嫂和陳士誠的“癲狂”癥狀集中體現(xiàn)了國民性乃至人性的集體性癥候。他們既是傳統(tǒng)禮教文化的受害者，某種程度上又是這種扼殺人性的道德規(guī)范執(zhí)行者的幫兇。這一群體的“瘋癲”隱喻帶有了對民族性格和國家瘤疾的強烈反思意味?！翱袢恕彼岢龅摹熬染群⒆印笔菍γ褡寰窬戎蔚闹苯拥膯⒚尚妗ＬK珊·桑塔格曾說：“疾病常常被用作隱喻，來使對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xiàn)?！薄隘偘d”是在非正常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魯迅小說中的“瘋癲”人物，如祥林嫂和陳士成，他們的“瘋癲”隱喻著非正常文明對人的戕害，有著現(xiàn)實的病根，需要引起療救的注意。

（二）現(xiàn)代性的追求與啟蒙的反思

瘋癲者通常偏離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而被排斥，被視為異端，他們與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秩序存在對抗、反叛，他們向“正常人”所維護的“無物之陣”發(fā)起進攻，他們是“文化反叛者”和“思想的先覺者”?！隘偘d”這一精神現(xiàn)象本身就是一種與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堅決的反抗乃至斷裂，是非理性對現(xiàn)實理性的叛逆和出逃。魯迅認為，立國必先立人，“人立則凡事舉”，也正是在五四時期，才有了知識分子對于人和個體本身的關注，追求個體精神、個體價值和個體自由。啟蒙需要“立人”，“瘋癲”歷程由啟蒙始，指向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批判，并在一定程度上構想了他們所謂的新文學和新文化的集體認同——“人的文學”?！堕L明燈》中的“瘋子”企圖毀掉穩(wěn)固的封建文化的象征物——長明燈，審視文化體制的弊端，這種強烈反叛的背后是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狂人”呼喚“救救孩子”，不僅是對于“立人”的追求，也是對啟蒙和現(xiàn)代的一種熱望。啟蒙的主題已由單純的社會政治價值層面延伸了人的主體的建構。

《藥》中的夏瑜被砍頭，革命者的鮮血成為治療華小栓肺癆的藥。他的反抗行為被認為是“瘋癲”，對現(xiàn)存秩序的人來說是一種譫妄的言行，被愚昧者加以蔑視、嘲笑。啟蒙者的“啟蒙”消解在革命者與庸眾的疏離之中，這“瘋癲”背后寄寓著魯迅對啟蒙的反思和深切的文化憂慮。集體對啟蒙者的禁閉、懲罰，恰恰預示著啟蒙者的孤軍奮戰(zhàn)和悲劇性命運。

（三）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拷問

“瘋癲”作為一種精神現(xiàn)象，也揭示了更為普遍的人類的生存困境?！隘偘d”是對普遍社會認同的一種反叛，對公共理性的抗拒，這種理性與非理性的沖突從內(nèi)在向度揭示了一種更為普遍的生存困境。20世紀美國小說將“瘋癲”隱喻成“荒原”，這恰恰反映了人類存在的本質(zhì)困境。對于個體生存來說，“瘋癲”又像一張面具，“當我們戴上面具，掩飾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自我”。這個真實的自我是個體存在不可逃避的焦慮、孤獨、迷茫、失落等精神困境，是自我存在的本質(zhì)層面?！翱袢恕薄隘傋印背鲇诠陋殏€體死亡和對絕望的反抗，“瘋癲”指向人的生存困境和永恒追求、個體的苦悶、人格分裂的一面，這是一種個人與其生存的外部世界的永恒的分裂與對抗。

魯迅《狂人日記》所開創(chuàng)的“瘋癲敘事”譜系，是魯迅對于社會現(xiàn)實和人類本質(zhì)深刻的思考?！隘傋印钡谋恢刚J、被懲罰的一系列“被邊緣化”的放逐，都是現(xiàn)存文化秩序的權力壓迫。魯迅小說中不同類型的瘋子也指向了不同的隱喻意義?！隘偘d”所蘊含的精神內(nèi)質(zhì)就不只是一種反抗壓抑人的正常生存發(fā)展的一切力量的隱喻形式而存在，它也是作家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本身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態(tài)的隱喻。事實上，當將一切“瘋癲”“他者化”，“瘋癲”卻恰恰存在于身邊、周圍、存在的一切之中。

①⑥〔法〕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97頁，前言。

②③④⑨⑩??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277頁，第289頁，第289頁，第305—306頁，第433頁，第275頁，第275頁。

⑤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55頁。

⑦ 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會性別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189—192頁。

⑧? 崔玲：《癲狂：五四文學的個性主義姿態(tài)》，曲阜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

? 〔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81頁。

? 謝瓊：《絕望與反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瘋癲”形象分析》，《華僑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