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宋·邵雍的《大寒吟》,有“舊雪未及消,新雪又擁戶”之句時,忽然想到以后如果寫一本散文集,集名就叫《舊雪集》。其實,當(dāng)時只是對“舊雪”兩字喜好而已。
大多數(shù)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我這樣說是怕有人說我有“矯情”之嫌。而事實是,“人口各有舌” (《大寒吟》)。你能讓人不說話?“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不過,“矯情”之舉要不得,老大不小的人了,太“矯情”了,是真正令人嫌的。
舊雪,讓我想起一些舊時看過的舊書。
世人大多只記住明·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一文:“……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該文確實是絕世的美文。然對張岱的《夜航船》,這部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二十大類125個小類的百科全書類的著作卻知之甚少。
冬天,下雪天,看滿天雪花飛舞,新雪壓舊雪,常讓人懷想。最好是大雪天,生起一盆炭火(不要壁爐,更不要空調(diào)),溫上一壺黃酒,弄幾碟小菜,就著窗外飄飄揚揚的雪花,翻幾頁《夜航船》,或者讀幾頁伊塔洛·卡爾維爾的小說《寒冬夜行人》,或者想想?yún)亲婀獾膽騽 讹L(fēng)雪夜歸人》,想想林沖的風(fēng)雪山神廟,會不會觸景生情?會不會聞見遠(yuǎn)處柴門的犬吠聲?
其實,大雪主要在北方。江南的雪多數(shù)時候不大,積起來太難,大多落地即化了,至于留下積雪舊雪的場景就更難見了。那種白雪皚皚,積雪過膝,新雪壓著舊雪,在太陽下月光下被照得亮閃閃的風(fēng)光或場景,只有遙遠(yuǎn)的北方才有了。
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是個喜歡“舊雪”的人。還取過“雪個”的名號。
他畫魚、鴨、鳥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滿倔強之氣。畫山水,多取荒寒蕭疏之景,剩山殘水舊雪,仰塞之情溢于紙素,可謂“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為舊山河”,“想見時人解圖畫,一峰還寫宋山河”,朱耷筆墨特點以放任恣縱見長,蒼勁圓秀,清逸橫生,不論大幅或小品,都有渾樸酣暢又明朗秀健的風(fēng)神。章法結(jié)構(gòu)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可見朱耷寄情于畫,其實是以書畫表達(dá)對舊王朝的眷戀。
而唐·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大雪將至,大雪要來,是沒有人能抵擋得住的。朋友們在一起相聚時能共飲則共飲,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至于一個人獨處時想要獨飲也未嘗不可。
大雪來了,新雪來了,新雪壓舊雪,舊雪融入新雪,舊雪不知去向?不久,新雪也將變?yōu)榕f雪,再不久,也不見了,多新的新雪都會變成舊雪,就像新衣會變成舊衣,新人會變成舊人,就像美人終有遲暮之時,翩翩少年也有老態(tài)龍鐘之日,容顏總有更改之日,花開終有花謝之時,多新的新雪都會融化而不見了蹤跡。
少年時讀關(guān)于大雪的唐詩,如,“大雪滿天山”“去時雪滿天山路”“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胡天八月即飛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獨釣寒江雪”等等。心中頓生有無限蒼茫孤獨之感。兩年前,我去了南疆,看見了白雪皚皚,冰峰千里的天山,喀喇昆侖山,這種感覺卻再也沒有了,看山是山,看雪是雪,心靜如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笔勘叵氘?dāng)初出征,楊柳依依隨風(fēng)吹。如今歷經(jīng)九死一生,于大雪飄飛時歸來,還有誰在等候?這四句被譽為《詩經(jīng)》中最好的句子。
突然想到一個畫面,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踩著積雪走向遠(yuǎn)方的人,身后留著一串長長的腳印,不久,那串長長的腳印又被大雪遮蓋了,那個人又不知去了哪里?那個人是誰呢?
讀唐·張喬的《蟬》:“先秋蟬一悲,長是客行時。曾感去年者,又鳴何處枝。細(xì)聽殘韻在,回望舊聲遲。斷續(xù)誰家樹,涼風(fēng)送別離?!毕s聲一悲,翅膀一抖,涼風(fēng)別離,仿佛目睹了一幕人世間的悲涼。
其實,蟬鳴聲一縷最好,孤,獨,細(xì),欲斷將斷,欲斷未斷,像藕斷絲連,像國畫或者書法里的飛白,韻味十足。
蟬聲多的時候,顯得喧囂,顯得濁,硬,亂。像一團亂麻,你不知如何解開。又像工廠車間車床上,做零配件時,旋轉(zhuǎn)而濺起的火花,一閃一閃,一圈一圈向四周飛去——無數(shù)個堅硬飄散的彩色金屬碎絲,金屬性的聲音碎片。
盛夏過去了,秋天來臨了。世間的事物大多一樣,盛極而衰,蟬聲也然。秋天來了,蟬聲也殘了。唐·白居易說:“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zhuǎn)雙蛾遠(yuǎn)山色”。在黃昏,無邊的斜陽下,山遠(yuǎn),水遠(yuǎn),飛鳥也飛遠(yuǎn)了,草木似乎也在遠(yuǎn)去。一些很近的東西,似乎也顯得很遠(yuǎn)了。蟬聲似乎隨時會消失,但其實余音繚繞,還會持續(xù)好長一段時間的。
天空遼闊,江湖遙遠(yuǎn),大地迢迢。暮色蒼茫中世界仿佛變大了,變胖了,變虛了。一縷一縷蟬聲,顯得很靜很靜。這時的蟬聲,似乎變成了禪聲。仔細(xì)聽,感覺沒有意思。不經(jīng)意間聽到,又似乎有一些意思。但具體什么意思,又說不出來。真的說出來了,又似乎早已不是原來的意思了。
月光下,青桐的細(xì)枝上,一只秋蟬叫一會兒,停一會兒,然后又叫一會兒,又停一會兒。斷斷續(xù)續(xù),續(xù)續(xù)斷斷,淅零零的像細(xì)雨打芭蕉。有人聽到了,有人沒聽到。再晚些,露水降下來了,一切似乎都無聲無息了。但青桐的葉子和樹枝都濕了,樹下的那叢野草,也潮了,上面落了很多細(xì)碎的月光。
松枝、雜木、芒草、落葉、麥稈、稻草、玉米稈和豆秸稈等等,點燃,塞進(jìn)瓦窯口。小小的火苗,燒著燒著,一下子大起來了,變成了火焰?;鹧嬖絹碓酵?,跳躍著,舞蹈著,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充滿喜悅感。瓦窯外面?窯頂覆蓋著的一層沙子慢慢熱起來了。冬天,手放上去,好暖和。柴草燃燒的味道,是干燥的,腐爛的,質(zhì)樸的。還有一點嗆。瓦窯后面的高高煙囪上,一團團濃煙似乎在煙囪口窩著,旋即突突突地沖向天空,繼而彌漫開來,久久不散。
這就是人間煙火。
還有榨糖廠里的氣味。
榨糖廠里堆放著一堆一堆待榨的甘蔗,榨汁機不停地轟鳴著,甘蔗水嘩嘩地流著。一排制糖的大鐵鍋,一字排開,從灶口至灶尾,有十幾口,里面的甘蔗水,從白色至淡褐色至黃色,漸次過渡。空氣中氤氳著甘蔗水的香甜味兒。陰雨天,榨糖廠外濕漉漉的,墻壁外面滲一層水,有一種漫長的凝滯的寂寞味道。榨糖廠里熱氣騰騰,白煙彌漫、縈繞,有一種短暫的溶解的熱鬧的氛圍。這些味兒,居然也讓我想到了人間煙火。
還有夏天的暴雨天,狂風(fēng)驟雨,大雨點子剛落下,啪嗒,啪嗒,重重砸在塵土飛揚的大地上,那種淡淡的土腥味兒,混雜著肆意生長著的草木氣息,很好聞。雨點越來越密,風(fēng)越來越大,樹木的葉子嘩啦嘩啦亂抖亂顫,整棵樹仿佛打起了擺子。金龜子、天牛、蟬、七星瓢蟲、蝸牛、蚯蚓、壁虎、蜥蜴、蛇都有一種幽微的氣味。草木的氣味,清涼淡遠(yuǎn),是大自然的氣味,也是人間的氣味。我們整個人世,就融在大自然里。
秋天了,風(fēng)大了,草黃了,草低了?!帮L(fēng)吹草低見牛羊”,風(fēng)吹草低也見墳塋。原野上,山坡上,草木枯黃,樹木稀疏,一座座墳塋便抬起了頭。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
大地上的泥土忽然高出那么一點點,就成了墳塋。一個人活了一輩子,也就比大地上的泥土高那么一點點。那么一點點的高度,也是在逐年遞減的。所以,墳塋每過幾年是要添土的,如果不添,墳塋會越來越小,又變平了,一百年后就什么也沒有了。而其實,每次添土,人添的不是土,而是記憶,又像在做一個個恍惚的夢。
墳塋上長野草,長草木,開野花。野草會比其他地方長得茂盛,草木也比其他地方長得蔥郁,野花呢,也會比其他地方開得燦爛得多。
小小的墳塋,在春天顯得生機勃勃。風(fēng)吹草動,樹木搖曳,墳塋好像要跑起來。大地如此遼闊,一個小土堆,能跑到哪里去呢?塵土在大地上飛奔,奔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到地上。墳塋一動也不動。
一粒粒塵埃,飛到天空中,飛到草木中,飛到野花上,飛到衣服上,飛到頭發(fā)上,飛到眼睛里,飛到泥路上的轍痕里,飛到小河的波紋里……一粒塵埃,也有自己的命運。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意義。同樣的一堆土,也有自己的命運。有的土屬于人間,比如泥土筑的房子。有的土離人間就遠(yuǎn)了,比如墳塋。墳塋是跑出人間的土。
墳,也是會老的。剛筑的新墳,沒過幾年,看上去就很老了。人們通常把土墳稱為老墳。祖父的墳塋就更老了,近一百年了。三十年前,我與父親曾為他換過墓碑,添過新土。如今,父親的墳頭也長滿了青草。那漫山遍野的青翠啊,恰似我的憂傷。今年夏天,大哥來電話說,故鄉(xiāng)要開山造田,祖父的墳塋只好遷到公墓里去了。一座經(jīng)歷過百年風(fēng)雨的老墳就這樣拆了。老的記憶又被折斷,新的記憶何以為續(xù)。在新的公墓里,又能回憶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夢呢?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上天給人一條命,上天又把這一條命收回去了。上天給人一堆土。最后,上天把給人的那堆土也收回去,重新交還給了大地。
芭蕉非樹,實仍草木?!胺鍪杷茦?,質(zhì)則非木,高舒垂蔭”,這是前人對芭蕉的形、質(zhì)、姿的形象描繪。芭蕉會開花,入夏,開那種葉叢中抽出淡黃色的大型的花。
芭蕉葉片大而卷曲并朝著順時針的方向卷起,剛抽出的小葉片針一樣刺出去,細(xì)細(xì)卷著,粉嫩,青翠欲滴。小小的葉片,卷曲著,舒緩著,緩慢著,似乎在緩慢地入世。
小小的葉片,又是柔弱,嬌嫩的,蜷縮的,仿佛胎兒在母腹里蜷縮著。等葉子漸漸大了些,再漸漸大了些,似乎才可以承受些什么?也有些葉片,很大了,也只展開半片,那半片依舊卷曲著,或半睡半醒,或睡眼惺忪,像一個“睡美人”,故有“美人蕉”一說。
還有更大的葉片,即便豎著,卻給人橫的感覺。不是疏影橫斜,是橫空出世,超然霸氣,還有幾分悍氣。
哪怕沒有風(fēng),葉片給人的感覺也是搖曳的,颯爽的,有風(fēng)聲的。等到葉子干枯了,淺淺的枯黃色,澀澀有聲,像真的宣紙(熟宣)一樣,用毛筆蘸了墨,是可以縱筆疾書,大吐心中塊壘的,或許是可以寫出心中錦繡文章的。
寫芭蕉的詩就更多了。李清照的《添字采桑子》寫道:“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李煜詞曰:“秋風(fēng)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蔣捷寫有:“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李益也說:“無事將心寄柳條,等閑書字滿芭蕉”……
詩人們往往還將芭蕉和雨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的“雨打芭蕉”。如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杜牧的:“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而楊萬里更得雨打芭蕉之三昧:“芭蕉得雨便欣然,終夜作聲清更妍,細(xì)聲巧學(xué)蠅觸紙,大聲鏘若山落泉。三點五點俱可聽,萬籟不生秋夕靜。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風(fēng)收卻雨即休?!?/p>
詩人們大多愛芭蕉,大多會將芭蕉和雨聯(lián)系在一起。我覺得這是因為芭蕉的葉子寬大厚實,聽雨打芭蕉,其聲清脆渾厚,有一種大氣雄闊的感覺。再者,聽著聲音大小,分辨雨量疏密,有著充分的想象空間。
我故鄉(xiāng)江山保安戴笠故居,有一株相傳戴笠少年時手植的芭蕉。近百年過去了,風(fēng)采依然。世人都認(rèn)為戴笠將軍為武將,威武過人;豈不知少年戴笠,熟讀《四書》《五經(jīng)》,文辭歌賦,文采斐然。
我站在這株芭蕉葉下靜靜地看,靜靜地想,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一種這樣的想法,當(dāng)年戴笠如果不從武而是從文會怎樣?不知戴笠當(dāng)年有沒有在這株芭蕉葉上寫過字?或許有?或許沒有?或許答案只有風(fēng)知道。而無人寫字的芭蕉葉,歷經(jīng)秋風(fēng)秋雨,也會慢慢干枯,疏然,開裂。歷經(jīng)雨水浸染,芭蕉枝干、葉子也會發(fā)霉,發(fā)黑,變黑。發(fā)霉,發(fā)黑,變黑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如同文字。
雨又下起來了,雨打芭蕉,淅淅瀝瀝,像無數(shù)的文字在我耳邊響起,又似乎穿透時空,在天邊回響。
少年時,我居故鄉(xiāng)小鎮(zhèn),夏天酷熱,總會去鎮(zhèn)旁的嵩溪河里游泳。在水里,我似乎成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在岸上對于夏天的燥熱和干旱無可奈何,在水里,夏天的河流給了我飛翔的感覺。仰面躺在河面上,有時我會胡思亂想,看著天空中懸著的白云,看著天空中自由往來的飛鳥羨慕不已——鳥是有翅膀的。因為在創(chuàng)世紀(jì)之初,神為了傳遞他的神諭,就讓鳥長著翅膀,能夠像神一樣飛翔。因此,鳥具有了神的福蔭,鳥的叫聲婉爾動聽,身體輕盈唯美。鳥飛在高高的藍(lán)天里,像一個自由無拘的精靈,它遠(yuǎn)離了黑暗、炎熱和大地的桎梏,它像云一樣縹緲不定。所以,當(dāng)泰戈爾在厚實的菩提樹葉上寫下詩句的時候,美麗的詩句就讓一只鳥永恒地融入了天空?!讹w鳥集》中的日月、星辰、晝夜、雨滴、微風(fēng)、原野、江河、大地、草木、花朵,還有飛鳥輕盈地飛過泰戈爾的頭頂,輕輕地告訴他一些神的故事,從鳥的嘴邊滑落的就是那句神諭:“苦難是永恒的?!本拖窀珊岛脱谉崾怯篮愕囊粯?,也像泛濫和綿延的恒河水一樣。
河流終日流淌日夜不息,河流里的魚它們是不是另外一個世界里飛翔的鳥?佛教中有梵天和人天,鳥居于人天與梵天之間,魚在水底下生活,人站在魚的視線之上。于是,佛說,一條魚與一只鳥的生命是平等的,一只昆蟲和一個人的生命也是平等的。
而事實上,我們?nèi)祟愐恢痹诎缪葜髟走@個世界的角色,而面對大自然無邊無際的神秘和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時,人類有時是一籌無措的。轉(zhuǎn)而設(shè)想一個由人扮演的世界之主,那就是神或者佛,到底還是讓人主宰包括自然在內(nèi)的萬物。
于是有了鳥和魚,有了河流和天空,我們居于其間,聆聽鳥的歌聲,同時觀魚的快樂。河流體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水讓世界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一個是有聲的和光明的,另一個是冰涼的和黑暗的,天空給了我們想象的充分空間,大地給了我們想象的種種理由和依據(jù)??鬃釉谝仕险f:“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給了我們無限的想象,我們生活并思考,茫茫人海,最后陌生地看這水茫茫的世界。
據(jù)《莊子》記載: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被葑釉唬骸白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p>
著名的濠梁之辯讓魚的快樂成為著名的哲學(xué)辯題,最后,莊子和惠子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誰也無法說服誰?而魚在濠水中,它可能在好奇地看兩人無謂的爭辯,它可能毫無興趣地游走了,只在身后留下一圈圈微瀾,只留下逝水流年一去不復(fù)返的時間。
總是這么想著,人如果能夠成為一條魚該多好?。∫粭l魚游在河流,就像一只鳥飛在天空,本身就夠詩意的了。我想象著成為一只泰戈爾的飛鳥,它沾著朝露,朝著菩提樹成林的地方飛去,穿過波浪翻涌的恒河,在苦難集簇的焚尸臺邊,它向哭泣的人們投去一瞥憐憫,潔白的鮮紅的金黃的鮮花在熊熊的火焰里飛騰,像一只只五彩的蝴蝶,死者的肉體化為灰燼,他的最后一縷淡藍(lán)色的輕煙融入天際,在追逐著一片白云的去向。
恒河的波濤最后容納了尸灰的碎屑,未燃盡的薪柴在臺上留下一些黑色的記憶。一切都是潔凈的,水和火給出了答案。比起我在色達(dá)看到的,那讓禿鷲一口口吃掉的臠割碎刑,天葬似乎讓我們漢人無法接受?;鸢萘艘磺?,人是從水世界里來的,結(jié)果在火世界里去。來的時候濕答答的,渾身裹著魚一樣的滑膩胎衣,羊水和子宮就是人最初的河流。在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地方,一個生命像種子一樣發(fā)芽生長,經(jīng)歷了魚和動物的流程。在那個世界里,人微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血一樣顏色的世界,混沌不清,幽暗而溫暖。而到最后,一切都?xì)w于寂靜,所有來得及和來不及的事情都戛然而止。火讓一切都成為煙灰,榮耀與悲傷,偉大與渺茫,無論你有多不甘,一縷煙給出了答案,煙都是那么藍(lán)而唯美,灰燼是那么相似,風(fēng)一吹,凌亂不堪。
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里說:當(dāng)黑暗吞陷一座城市的時候,黑色的流體浸淫著每一個靈魂,潔凈的或者齷齪的,張牙舞爪,但它是脆弱的,甚至害怕一根火柴的微光。鋼鐵表面滑過永世的冰涼,黑暗讓美變得遙遠(yuǎn)而不確定。像伊斯坦布爾邊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水一樣,白天,它多么湛藍(lán)和美妙,而到了夜晚,城市的燈光讓它成為一個驛動的黑域,浪尖上跳舞的燈光讓黑暗越發(fā)神秘莫測。水浪追逐著水浪,詩句追逐著詩句,玻璃窗外,呼嘯的風(fēng)帶來了夜汛的潮濕氣息,斑駁的燈光底下,世界重歸于無序和復(fù)雜。而此時,一個外鄉(xiāng)人很容易被城市的暗流吞噬了,包括她的靈魂與肉體。
嵩溪河的水在正午的陽光底下閃爍著明媚,河柳樹陰底下能夠給出狹小的陰涼和快意。河流之上,空氣蒸騰形成的漩渦讓視野變得恍惚迷茫。當(dāng)時,我迷失于一片稻田,周圍是無邊的金黃色的稻穗,齊腰高的稻子隨風(fēng)搖曳似乎讓四周的道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方向都毫無意義了。天空在頭頂,顯得多么遙不可及。這時候,我會想念一只飛鳥的快樂,陽光無情地照射著我,讓皮膚微微泛紅,熱量的過度釋放,讓身體陷于瘋狂。
嵩溪河誘人地呈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一片葦叢擋住了去路,河里的水被風(fēng)吹起,微瀾漣漣,這樣的時刻,誰都會毫不猶豫地跳入河里,讓自己的身體被水淹沒。人永遠(yuǎn)只能是魚的旁觀者,包括這樣難得的清涼時刻。人一旦上了岸,就一切恢復(fù)了往常,炎熱和無邊的狂躁在大地上蔓延。這個盛夏,你和我一樣無處可逃。
責(zé)任編輯:高 鵬
作者簡介
柴薪,在《北京文學(xué)》《江南》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80余萬字,有作品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等刊物選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三毛散文獎、紅棉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著有長篇小說《恍惚的風(fēng)景》,散文集及詩集《草木箋》《月亮的背面》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