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對司法實踐的指導

阮齊林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包含刑法適正、謙抑內容，先驗設定罪狀與法定刑相適應，是構成要件實質解釋論的根基，體現(xiàn)刑罰報應與預防犯罪的目的，是排除、減輕不法和責任的實質根基。我國刑法法定刑配置模式、司法量刑模式存在不適應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之處，需要完善。

一、刑法謙抑、適正的內容，應包含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之中

歐陸國家一般沒有把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專門規(guī)定為刑法原則，所以學術上通常把刑法適正謙抑的內容納入了罪刑法定原則之中把握。中國學者受其影響，往往也在罪刑法定原則之下掌握。中國刑法在罪刑法定原則之外，單獨規(guī)定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將刑法適正、謙抑的內容納入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中把握更為合理。罪刑法定原則側重于形式法治方面，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側重于實質法治方面。在實質法治方面，應該包括刑法的謙抑適正內容，即刑法只規(guī)定必要而合理的刑罰，不得懲罰不當處罰的行為，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罪行和刑事責任相適應，禁止殘酷有辱人格的刑罰。

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是實質解釋的根基

我國學界在刑法解釋論上有形式解釋和實質解釋論之爭，形式解釋論的根基是罪刑法定原則，實質解釋論的根基或標準是什么？其刑法依據(jù)何在？正如陳興良教授所指出的，形式解釋論基于罪刑法定原則所倡導的形式理性，通過形式要件將實質上值得科處刑罰，但缺乏刑法規(guī)定的行為排斥在犯罪范圍之外。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可以說是把形式上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實質上不值得科處刑罰的行為排除在犯罪范圍之外，或者實質上不值得在法定刑范圍內科處刑罰的行為予以寬大處理，體現(xiàn)出實質上出罪和減輕罪責的取向。

實質解釋論在刑法原則上的依據(jù)，應當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其根基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確立的刑法謙抑適正的原理。其在刑法上的具體表述為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罪行和刑事責任相適應。應當支持實質解釋的觀念。因為唯有實質解釋，才能突破法律用語的屏障，突破刑法定罪量刑模式的約束，將自然法的光芒投射到刑法的殿堂中，將天理人情融入刑法條文的理解適用之中。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支持一個先驗的結論：即罪狀與法定刑之間是均衡的，這意味著，罪狀的解釋、適用受制于法定刑，法定刑愈重、則其適用范圍愈受限，其解釋愈嚴格、愈收縮。如綁架罪，因其普通犯法定最低刑為10年以上有期徒刑，因此，應該嚴格解釋，限縮適用，為索債而綁架的行為，不以綁架罪論處。對于兒戲型、恩怨型綁架，其犯罪手段、索要的不法要求與刑法規(guī)制的綁架類型、危害程度明顯不相當，也不應當以綁架罪論處。再如，搶劫加重犯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其加重事由如多次搶劫、入戶搶劫，也必須嚴格解釋，限縮適用。否則，違反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還有學者主張，在必要時應當對相同用語的含義進行相對性解讀，其實就是根據(jù)配置刑罰的輕重作出寬嚴不同的解釋，如入戶搶劫之入戶的解釋，就應當嚴于入戶盜竊之入戶的解釋。多次搶劫之多次的解釋，應當嚴于多次盜竊之多次的解釋，同樣詞語的同樣解釋，在罪責刑相適應實質合理的要求下也有相對性。

三、刑法適正、謙抑和政策追求，是排除、減輕不法和責任的根基

《刑法》第5條規(guī)定：“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睋?jù)此，刑法規(guī)定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有兩方面內容：（1）刑罰輕重應當與既往犯罪行為的惡意和損害程度相適應。著眼于犯罪事實，根據(jù)罪行的嚴重程度確定刑罰的尺度，并且力求公平對待各犯罪人，做到同罪同罰。體現(xiàn)了刑罰公正報應的目的。（2）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人再次犯罪的危險性程度相適應。這是著眼于犯罪人的教育改造和犯罪預防。

如果說，罪刑法定原則體現(xiàn)法治精神，依法定罪判刑。那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則為刑法規(guī)范提供刑法適正、謙抑、公正、效率的根基。行為符合刑法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犯罪。如，王力軍走鄉(xiāng)串戶收購玉米轉賣糧庫案。行為符合構成要件，具備刑事違法性，但是存在精神、認知障礙者，如未成年人等，免除或者減輕罪責。對于缺乏違法性意識的，也應當免除或者減輕罪責。

四、我國刑法法定刑配置模式、司法量刑模式需要根據(j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完善

中國刑法配置法定刑的特點是：廣泛以犯罪結果、數(shù)額作為配置法定刑的依據(jù)，這表現(xiàn)為一定量的犯罪結果或數(shù)量（數(shù)額）是定罪的起點，并隨著結果或數(shù)量（數(shù)額）的增加而不斷升格法定刑幅度，形成所謂加重犯，如結果加重犯、數(shù)額加重犯等。

與此同時，我國刑法為了限制司法裁量權，對“減輕處罰”作了較為嚴格的限制，《刑法》第63條規(guī)定：“犯罪分子具有本法規(guī)定的減輕處罰情節(jié)的，應當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犯罪分子雖然不具有本法規(guī)定的減輕處罰情節(jié)，但是根據(jù)案件的特殊情況，經(jīng)最高人民法院核準，也可以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根據(jù)該規(guī)定，法院適用減輕處罰必須具備“法定”減輕處罰情節(jié)，比如自首、立功、未成年人等。如果被告人不具備法定減輕處罰的情節(jié)，法院原則上無權對被告人減輕處罰。

刑法對法定最低刑為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加重犯與減輕處罰權的嚴格限制，法院經(jīng)常不能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作出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判罰。許多新聞性刑事案件，如許霆利用自動取款機故障非法占有17.5萬元巨款被判無期徒刑案，劉大蔚網(wǎng)購20余支氣槍被判無期徒刑案，深圳王鵬飼養(yǎng)、轉讓鸚鵡被判5年有期徒刑案，河南某大學生暑假回家掏鳥被判10年有期徒刑案，等等，并非無辜無罪，而是量刑畸重。法官量刑畸重，不是法官誤判，而是受法律規(guī)定約束，沒有酌情裁量罪責刑相適應刑罰的權限。司法實務中，這些量刑畸重的判例不過是冰山一角。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詐騙數(shù)額特別巨大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詐騙50萬以上是數(shù)額特別巨大。詐騙案件千差萬別，只要達到50萬以上即須在10年以上處罰，顯然不適當，在法官減輕處罰權被限制的情況下，往往不得不裁量罪刑不相適應的刑罰。

綜上，刑事立法、司法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意義重大，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