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娟娟
“津版”話劇《原野》劇照
王延松的“津版”《原野》一亮相舞臺,其中的“陶俑”形象便引來陣陣喝彩,專家和媒體紛紛叫好。但是“陶俑”這一舞臺形象的運用,好究竟好在哪里?大多數評論文章都提到了創(chuàng)新,僅僅創(chuàng)新是不夠的,那么“陶俑”和曹禺原著精神的契合點在哪里呢?本文試圖通過再讀原著,結合王延松的舞臺版《原野》,對此作出回答。
導演王延松活用了古希臘悲劇中的歌隊,讓八個陶俑形象作為歌隊呈現在舞臺上,但不是讓陶俑唱古希臘悲劇那樣的酒神頌詩,而是在戲劇規(guī)定情境推進的過程中積極干預和評判。陶俑是演員,在舞臺上根據劇情的需要,扮演者劇中的角色;陶俑是道具,作為舞臺意象的載體,體現著蒼茫的原野上生命粗糲的質感;陶俑是虛擬的幽靈,為戲劇發(fā)展推波助瀾;陶俑是劇中人內心世界的外化,時刻傳遞欲望,拷問靈魂。
古希臘悲劇中的歌隊往往是把悲劇的情感純粹地獨立起來,使悲劇的情感外化,形成一種耐人尋味的戲劇形式。王延松在《原野》中的舞臺呈現,正是巧妙地繼承了古希臘悲劇的傳統(tǒng),讓一隊陶俑放大人物的情感,通過陶俑粗礪的外表,木訥呆滯的行動和陶俑模擬劇中人物的心里獨白,使劇中各種糾結的情感外化。古希臘悲劇中歌隊緊緊包裹在悲劇故事核心周圍,在宣泄“憐憫”和“恐懼”情感的同時,又用集體理性約束個人情感,對個人情感進行理性引導,使個人情感不要過度釋放,讓觀眾通過看戲,通過戲劇的“卡塔西斯”作用,心理走向平和健康?!敖虬妗痹拕 对啊分械奶召妇推鸬搅斯畔ED悲劇中歌隊同樣的作用。陶俑站在臺上冷靜地凝視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昭示著悲劇最終不可避免。陶俑更是象征了一種集體無意識下的悲劇走向。因此,陶俑的運用,更加增強了曹禺原著悲劇的力量。
在曹禺原著中,作為仇虎對立面的焦閻王,早在仇虎出場前兩年就已經死了,無法跟他進行正面交鋒,而曹禺將焦閻王事先打入地府,也是有意而為之的。作品不直接表現焦閻王如何坑害仇虎一家的斗爭場面,也不直接表現仇虎向焦閻王討還血債、刀光劍影的復仇故事,作品沒有進行這種庸俗的客觀再現,沒有讓故事淹沒人物,減少人物的外部沖突,從而騰出更多的篇幅描繪人物的精神世界,突出了仇虎這個人物豐富的人性。
曹禺原著里的“原野”昏暗、沉郁、詭秘,是花金子充滿壓抑的焦家老黑屋,是仇虎憤恨難平、冤屈難鳴的黑林子。所以,曹禺寫的是復仇的母題,但《原野》不止于復仇。王延松在他的《原野》導演手記中說:“在我看來,原野上的人一出現便夠‘惡’的,以至令人不安到最后。劇作者似乎不要求觀眾與劇中人的命運同呼吸,也不期待觀者與劇中人的情感同步卷入。那么,這種戲劇是怎樣滿足觀眾的呢?”[1]通過深讀《原野》,王延松運用陶俑對劇中人物進行追問,讓陶俑去追思、去反省、去應答?!敖虬妗薄对啊吩谖枧_呈現的外形上似乎是和原著脫了形骸,但在精神的本質追求上是一致的。原著的核心不是重在討論仇虎復仇是否合理,而是重在討論仇虎背負著“父仇子報”這樣一個古老的合乎情理的家族使命卻如何難以實施,一顆原本赤誠的善良的火熱的心在走向復仇之路時迷失自我,進入了走火入魔的非人狀態(tài)。
曹禺原著第三幕黑森林有許多不說話的幻像登臺表演,如洪老、仇父、仇虎妹妹、焦閻王、賽張飛、囚犯、獄警、牛頭、馬面、判官、小鬼、閻羅王等。而王延松把第三幕中登場的很多幻像刪去了,僅留下了仇虎的親人和仇人、牛頭馬面、小鬼閻羅。導演運用陶俑扮演幻像,使仇虎的內心沖突外化,突出了這種內部力量的強大,更說明悲劇的不可避免。
原著《原野》的序幕里有一段舞臺提示是這樣的:“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著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長。巨樹在黃昏里伸出亂發(fā)似的枝芽,秋蟬在上面有聲無力地振動著翅翼。巨樹有龐大的軀干,爬滿年老而龜裂的木紋,矗立在莽莽蒼蒼的原野中,它象征著嚴肅、險惡、反抗與幽郁,仿佛是那被禁錮的普羅米休士,羈絆在石巖上……”[2]沉郁的大地蘊藏著野性的生命的力量,帶著泥土散著香暗暗滋長,秋蟬的有氣無力和巨樹亂發(fā)著枝芽蓬勃的生命力形成鮮明的對比,腐朽和嶄新形成對比,壓抑和滋長形成對比,這一切都是蒼蒼莽莽的原野意象。諸如此類的舞臺提示在第三幕中還有,從中無論“巨樹”還是“禾根”等意象都在昭示著生命,而原野是這些生命的載體,人是這個載體上最活躍的生靈。
王延松曾說:“古陶,原野大地里的一種生命樣式?!逼鋵?,形態(tài)各異的陶俑正象征著人類,他們冷靜的站在臺上審視著正在演出的《原野》。當臺下的觀眾看到陶俑,又何嘗不是看到人類自身,我們人類究竟還有多少惡的種子在播撒,還有多少狹隘的思想在萌芽,還有多少糾結的愛恨情仇在延續(xù),還有多少被不死的靈魂捆綁的肉身?……生命在延續(xù),這一切還在輪回。那么就讓一首《安魂曲》來慰藉在世的苦難的心靈和在天的不安的魂靈吧!導演王延松深深地把握住了曹禺原著對人性的悲憫情懷,劇作家曹禺是多么渴望人世間能多份祥和安寧,人性多一份善良的天性?!对啊氛Q生的那一年,有多少紛亂掙扎,有多少仇恨在相互戕害,大到民族國家,小到個人魂與靈的對抗,這是一個“惡”的世界,《原野》正是盛開在蒼茫大地上的“惡之花”。劇作家曹禺從內心感受出發(fā),把外圍環(huán)境熔爐進去,提煉出來《原野》這么一部跨越時代的經典。作品沒有直面戰(zhàn)爭,直面當時的軍閥混亂,也沒有直面階級壓迫與斗爭,時過境遷,時代痕跡很濃的作品會尾隨歷史流去,而把這一切包融在內,提煉出“人性”中“復仇”這一永恒的主題,并賦予作品極其深遠的追思的力量,為什么這種“力量”還在輪回,這就是經典為什么在當下還具有價值的原因所在。
《安魂曲》正是劇作家曹禺劇中的書寫,心中所歌,這也是導演借助“陶俑”形象和莫扎特的名曲來對曹禺的深度讀解,王延松又何嘗不是在“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栋不昵愤^后,臺上和臺下僅片刻寧靜,這個世界各種紛亂的力量仍在廣袤的原野上繼續(xù)著狂亂掙扎,這是曹禺的憂思所在,也是導演王延松借助名著對整個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詩意表達。
的確,陶俑把曹禺原著意到筆不到的內涵深蘊挖掘了出來,《安魂曲》在這里更是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对啊窂恼Q生開始,舞臺上不知被多少導演創(chuàng)作出了多少個版本,它的價值恒久遠。原因正如王延松所言:“我排《原野》因為我身在其中,你演《原野》因為你身在其中,他看《原野》因為他身在其中?!盵3]再讀原著,再看“津版”《原野》,也是因為筆者身在其中。陶俑的出現讓人更清晰地洞見藏匿于內心的最原始的力量,看著舞臺上呈現的幻象,拷問人性,拷問自己的靈魂究竟有沒有迷失在“黑森林”中。
注釋:
[1]王延松《原野》導演手記,http://yule.sohu.com/20060127/n227741316.shtml
[2]曹禺《原野》序幕
[3]王延松《原野》導演手記,http://yule.sohu.com/20060127/n227741316.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