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記》言語形式的特殊性

向浩

摘要：《醉翁亭記》是北宋文壇泰斗歐陽修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流傳千古的古代經(jīng)典散文名作，除了主題鮮明外，其特殊的言語形式也是非常顯著的。在閱讀教學(xué)中，對文本的解讀應(yīng)該是根據(jù)作者所言說的“言語對象”，窺探其言語形式，而不僅僅是感受言語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醉翁亭記》言語形式 文本解讀

《醉翁亭記》是北宋文壇泰斗歐陽修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流傳千古的古代經(jīng)典散文名作，除了主題鮮明外，其特殊的言語形式也是非常顯著的。所謂“言語形式”，是指言語活動的方式，或者可以說，是語言與語境相結(jié)合的方式。在閱讀教學(xué)中，對文本的解讀應(yīng)該是根據(jù)作者所言說的“言語對象”，窺探其言語形式，而不僅僅是感受言語內(nèi)容。

先看第一段：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是介紹醉翁亭位置、形態(tài)以及建造者相關(guān)信息的語段，本來是比較瑣碎的，但作者卻寫得精彩而且有條理、有層次。這究竟是怎樣做到的呢？“……者……也”的句式功不可沒，是它讓煩冗、寡淡的介紹變得有滋有味。“者”字句是描寫和敘述，“也”字句是概念的判斷。讀好“者”字，便可讀好景句和情句;讀好“也”字，便可讀清作者行文思路，讀出文章結(jié)構(gòu)。面對這樣的言語形式，我們的朗讀指導(dǎo)方式，也應(yīng)該隨之發(fā)生改變。例如，“者”字句要讀得舒緩、延綿，“也”字句要讀得鏗鏘有力、余味無窮。當(dāng)然，因為言語對象或者言語內(nèi)容的不同，本段中的“……者……也”句式并不完全相同。如最后兩句，作者是通過抒發(fā)情感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形式與前幾句就不同，朗讀時便要有別于前面的語句，還要作為理解后文的關(guān)鍵語句。

接著看第二段：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fēng)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第二段描寫的是山間之朝暮的景色，從早晚的變化寫到四季的變化，氣象宏偉，筆調(diào)洗練。其言語形式的特殊性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其一，物象羅列，寫出山中景色豐富。我們知道，景物描寫的首要任務(wù)是選擇描寫點：描寫點豐富，景物描寫就飽滿;描寫點精當(dāng)，景物特點就突出;描寫點別致，景物描寫就有趣。作者的選點就是兼具了這三個特點的。單就描寫點豐富而言，作者選擇了“日”“霏”“云”“巖”“野芳”“佳木”“風(fēng)”“霜”“水”“石”等物象，山中全景盡顯，呈現(xiàn)的是一種全時段的全息畫卷。如此山景，當(dāng)然怡人，怎能不“得之心而寓之酒”呢？其二，“而”字順承，寫出季節(jié)變換之快?！岸弊值氖褂茫苏Z義的順承和轉(zhuǎn)接之外，其實還有寫景上的特別用意?！岸笔翘撛~，音短而意淺，用在本段文字中，寫出了時間轉(zhuǎn)換之迅疾。例如“日出而林霏開”，指太陽出來后，林間晨霧消散得很快，就像鏡頭一樣，一閃而過。一個個“而”字連出，很像電影的畫面，一幀幀浮現(xiàn)，流暢而漂亮。這個“而”字，虛詞襯實景，實在妙不可言。其三，動靜結(jié)合，寫出山景自然之美。動靜交錯寫景，本是很多文章常見的寫法，但《醉翁亭記》的動靜寫法是比較特殊的——以動寫靜，把本來靜止的景物，寫出了動感。比如“日出而林霏開”，林中的霧氣，本來氤氳不動，但太陽一出，霧氣就好像害怕了似的，一下躲開了，瞬間散盡，而后天光一片。再如“云歸”“野芳發(fā)”“佳木秀”“水落”“石出”等，也都寫出了山中靜景的動態(tài)之美。這樣的言語形式，讓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山間的奇異多變和更替輪回的哲思。另外，本段除了按照一年四季、一日早晚的時間來安排寫作順序外，還運用了分總的層次結(jié)構(gòu)，讓人讀起來，既上口，也易懂。

接下來看第三段：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這一段是寫山間游人與太守玩樂的場景，可謂其樂融融。在寫景散文中，人是不能缺少的，因為“有景無人少了魂”。這一段的言語形式，在基本沿襲上一段風(fēng)格的基礎(chǔ)上，凸顯出如下四個特色：其一，對稱排列，讀來朗朗上口。對稱，往往是通過對偶修辭和排比修辭達成的，讀起來朗朗上口、鏗鏘有力。如“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其間有五言對稱也有三言對稱，有句子對稱也有詞語對稱，總之韻律有致、余味無窮。其二，長短交錯，讀來錯落有致?！蹲砦掏び洝肥且黄⑽模谘哉Z形式方面很自由。因此，它的句式是隨情而生的：情緒激昂時，用駢句;情緒舒緩時，用散句。這一段中，每一層內(nèi)容都是用這樣的句式呈現(xiàn)的，前駢后散，前緊后松，讀起來節(jié)奏井然、口齒留香。其三，動如脫兔，讀來俏皮可人。文中的動詞是一大亮點——寫出了人的情態(tài)、人的生活、人的情趣。比如，“歌”字表現(xiàn)的是人的閑適與歡暢，“呼”“應(yīng)”兩字表現(xiàn)的是人與人的和睦共處，“前陳”表現(xiàn)的則是一種自由散漫和無拘無束。還有“提攜”“往來”“漁”“釀”等字詞，表現(xiàn)了人們和太守之間的情同手足、親密無間，同時也表明太守治理有方，深受老百姓愛戴。其四，醉如處子，令人忍俊不禁。太守自畫像“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更是有趣。這是很有意思的行為藝術(shù)?？吹教卮藸?，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史湘云醉枕花瓣夢說酒令的嬌憨之態(tài)。作者和曹雪芹一樣，都是將藝術(shù)的精品化為了美妙的文字：“蒼”“白”，沉靜之色，既寫太守之老，也寫太守之閑定;“頹然”，是醉態(tài)，也是享受狀。這一動一靜，相映成趣。

最后，來看結(jié)尾段：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這一段，寫的是人鳥同歸的山間趣景，一派祥和。但細究下來，樸實的言語形式中間，卻藏著深刻的寓意。比如“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一句中，“已而”原意有三：一是“不久，后來”;二是“罷了，算了”;三是“時而”。在此語境中，顯然是第一種更為合適。但隱隱之中，卻也可以讀出“罷了，算了”的微痛感，因為當(dāng)時的作者畢竟是被貶謫之人，所以當(dāng)他看到眼前的盛景，不得不勾連身后現(xiàn)實的不幸。而“亂”，既是酒后的醉眼迷離，也有作者內(nèi)心介于酣樂與愁悶之間的微亂。接下來的語句，便更有深意了。其一，與禽鳥對話，讀懂自然之樂。首先是“樹林陰翳，鳴聲上下”，看似寫鳥，實則寫人，寫誰？寫作者自己。以“鳥感”寫“人之感”，這是移情，也是作者與大自然在對話，此謂作者與外界對話的第一層面。其二，與游人對話，讀懂社會之樂?！叭酥獜奶赜味鴺贰保粋€“從”字寫出了太守治理下的社會，人心團結(jié)，人際關(guān)系和諧。于是，百姓們對太守的親近與愛戴，躍然紙上。這是作者與外界對話的第二層面：與他人對話。其三，與自己對話，讀懂內(nèi)心之樂?！岸恢刂畼菲錁芬病?，“而”的轉(zhuǎn)折何其精妙！這個“而”字，讓文章的立意一下立體起來。作者的對話絕對不會僅僅停留在外在的人、事、物上，與自己內(nèi)心的對話才是他追求的最高境界。那么，太守“樂”什么呢？作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恰到好處地留了一白，讓讀者自己去想。于是一個人的思考，就變成了千千萬萬個讀者的思考，文章的張力也得到了無限擴大。其實，作者雖然沒有正面回答為何而“樂”，但呈現(xiàn)了“樂”的方式，即“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博通達觀、心系百姓、與民同樂的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形象。這一隱一顯，文趣便顯現(xiàn)出來了。最后一句，更為精彩?！疤刂^誰？廬陵歐陽修也。”這一自問自答的設(shè)問修辭，豪氣沖天。尤其是在正文中大聲稱呼自己名字的寫法，在古今的散文名作中是很少見的。這樣寫，不僅揭示謎底，且讓行文結(jié)構(gòu)渾然一體，更為重要的是，真名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的是作者的自信、自愛與自尊。的確，作為一名被貶謫在外的北宋高級政治官員，作為北宋文壇泰斗，這樣的達觀與豪爽是值得稱贊的。

任何文本都有其特殊的言語形式，關(guān)鍵在于我們要能發(fā)掘它和用好它。而語感的形成是每個人在外界特殊言語形式的不斷激活下，自動解散和重組的過程。因此，言語形式的特殊性，對一個人語感的形成非常重要。語文的學(xué)習(x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習(xí)得語感。這樣一來，對文本特殊的言語形式的挖掘和感受、體驗，就應(yīng)該是語文教學(xué)的重中之重了。

參考文獻：

[1] 李海林.言語教學(xué)論[M].上海：上海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