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煒
今年,是中國當代文學史70年,是整整一個歷史單元。因為有了歷史長度,我認為當代文學史研究開始進入“下沉期”。
什么是“下沉期”?它指的是一個評論對象變成了研究對象,它的位置下沉到了能夠做歷史研究的狀態(tài),比如“十七年”文學。在這個領域,洪子誠的《材料與闡釋》,黃發(fā)有的“十七年”文學傳媒研究,張均的“十七年”報刊史研究,王秀濤的“第一次文代會始末”的檔案研究,是值得注意的成果。還有吳秀明、袁洪權、易彬、斯炎偉、趙衛(wèi)東等的資料整理和研究。在七八十年代之交這個點,黃平的新時期文學“起源”研究,李建立的《今天》雜志研究,也是新看點。從這些研究成果來看,“材料”開始作為“史料學”的骨干部分被重視;“材料”的歷史可信度在增加。而在前幾年,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一個學科的興起,是以“史料學”為基礎的,沒有史料學建設,它只能被人看作是一個沒有學科自律的群體。前些年,學術界對當代文學界的觀感不好,認為它亂糟糟的?,F(xiàn)在沒有這類偏見了,因為一批當代文學史研究成果開始浮出地表,我們也覺得,當代文學史研究真的有起色了。
其次是“半下沉期”的研究對象。它專指兩個現(xiàn)象:一個是80年代文學研究;另一個是對故世作家的研究,例如路遙、史鐵生、鄒志安、陳忠實,以及老一輩的高曉聲、陸文夫、方之和張賢亮等。按照中國歷史研究的習慣,故世作家是死者,他們作為一個歷史段落,可以列為研究對象。不妨舉幾個例子。魯迅1936年去世,1938年第一套《魯迅全集》就出版了,雖然編選的體例比較亂,沒有后面幾套(1958年版、1973年版和1981年版)《魯迅全集》完善。路遙1992年去世,到今年整整27年,他的全部作品已完成出版,他人生道路的大致脈絡已差不多水落石出,基本沉淀下來,成為相對穩(wěn)定的文學史研究對象。所以,人們對《路遙傳》《路遙年譜》的撰寫和出版不會感到奇怪,也開始慢慢接受。與此同時,《高曉聲年譜》《陳忠實年譜》也已出版,因各種原因,它們沒有前面兩部傳記年譜完備。王彬彬研究高曉聲的系列文章陸續(xù)出爐,他這種以作家傳記材料為基礎的專題研究,可信度較高。你跟他爭論,他可以拿材料回擊,除非你再拿出新的材料與他爭論。像這樣拿材料來爭論,就比我們過去,總是拿觀念和某種理論來爭論靠譜,這是真正的學術研究。
第三個是健在作家的研究,比如賈平凹、張承志、莫言、韓少功、王安憶、余華、蘇童、格非、劉震云、金宇澄、阿來,還有鐵凝、李銳、劉恒、方方、池莉、畢飛宇、李洱等。但現(xiàn)在有一個誤解,認為與他們創(chuàng)作相關的文章就是研究,這恐怕是評論。所謂文學史研究,一個是分期,另一個是作傳。分期是針對健在作家依然在創(chuàng)制新作的情況而言;作傳是要把他們某一個時期的文學活動用傳記形式記述下來,構成一種相對完整的歷史敘述。先說分期,賈平凹是目前作家中新作量大、創(chuàng)作欲旺盛的一個作家,短期內(nèi)也沒有罷手的意思。那怎么辦?我覺得可以以1993年《廢都》為界,把他的創(chuàng)作切分成前后期。前期可以研究,后期先不管它。我的依據(jù)有兩個:前期是作家圍繞“商州”六縣一區(qū)的山水風物來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是他的“返鄉(xiāng)之作”,有點像魯迅的“紹興世界”,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它們在藝術趣味和審美風格上也受到廢名、孫犁,尤其是沈從文小說的明顯影響,當然有很多突破超越的地方。在我看來,賈平凹前期創(chuàng)作的成就,一點也不遜于后期創(chuàng)作,特色也許更加鮮明。如果說,前期的賈平凹是小說家、散文家,后期的他,以后也許會被當作周作人那樣的雜家來看。已經(jīng)問世的賈平凹各種傳記有近十部,雖然良莠不齊,也有了一定的材料基礎。它們對傳主前期的生活事跡,敘述比較詳細,盡管也有不少為賢者誨的疑點。孫見喜、何丹萌的傳記,對賈平凹的家族、父母、村落和前妻的情況,有比較清楚的交代。對創(chuàng)作《廢都》前后家庭矛盾及復雜心理特征的敘述,尤其詳細充分。從研究的角度說,孫見喜和何丹萌的著作,有關他們80年代初陪同賈平凹幾次同游“商州”六縣一區(qū)的記述,有許多采集點。幾個人在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沿途上的點點滴滴,讀起來頗為有趣。歷史地理學,是歷史學科的一個分支。我們其實也可以把這個研究方法搬過來,對賈平凹每篇作品相對準確的寫作地點,以及它們的當事人一一考證出來,出一個小冊子,方便以后的研究。以上,是我認為賈平凹前期能夠進行研究的兩個粗淺的依據(jù)。
另一個作家是張承志。前幾天我對學生說,現(xiàn)在看來,當年批評攻擊張承志的人,都沒有他讀的書多,也沒有他有見識;他被誤解的地方,恰恰是最值得研究的地方。這句話,是經(jīng)過長時期觀察得出的一個看法,雖然比較尖銳。為什么要這樣說呢?我認為張承志是與賈平凹、莫言和王安憶等處在不同路線上的一個重要作家。他們的思想性,與他們的生活敘述,構成了一種對話關系。沒有這種對話性,當代小說的狀況可能是寂寞簡單的,它的歷史完整性是難以成立的。另外,我認為在當代稍有思想的作家群體中,張承志的思想脈絡最為清晰,當然也充滿矛盾和爭議。在這個意義上,張承志是一個可以把六七十年代思想與八九十年代文學串聯(lián)起來的作家,從《黑駿馬》《歌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金牧場》《北方的河》到《心靈史》有一個歷史線索。我們今天的思想狀況,不可能不與六七十年代思潮發(fā)生密切的關聯(lián)。研究張承志,也可能是研究與他同時期的一代人。在這個意義上,賈平凹、莫言等鄉(xiāng)土作家,是無法滿足我們這些人的心靈需要的。張承志是一個在作品意義上感人至深的作家,是一個能夠與你的內(nèi)心世界對話的作家。從技術上講,張承志的文學史研究不是分期,而應考慮如何把史料挖掘出來,他的知青生涯、考古生涯、散文隨筆中六七十年代的思想活動、語言功力、寧夏西海固等。這幾個點的材料不出來,張承志就會被誤解被誤讀,對他的批評攻擊就很容易。張承志之外,我認為史鐵生、韓少功也值得研究。
但有一個問題容易引起爭議:健在作家能否入史和作傳?這大概是現(xiàn)代文學界的一些偏見人士,對當代文學史研究發(fā)出的質(zhì)詢。其實,巴金、曹禺、艾青、沈從文還在世的時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黑皮本傳記就都紛紛問世了。世人不僅沒覺得詫異,似乎還好評如潮。有一段,北京三聯(lián)書店書柜上一直不下架的,就是這套書。這說明,在優(yōu)等學科那里,健在作家是有入史和作傳的合法性的。比如,凌宇作《沈從文傳》的時候,在一些老先生那里并不討好,它照樣也出版了。美國學者金介甫作《沈從文傳》的時候,沈從文的身體還很康健。我作《艾青傳》時,艾青住在醫(yī)院,不好探訪。不過,我在他家卻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又比如,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1961)出版的時候,張愛玲也只有40多歲,雖然當時在美國混得不如意。夏志清不光作傳,而且把傳主變成自己的幫扶對象。有夏志清與張愛玲在小說史出版后的通信為證,夏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自序中說:“張愛玲至遲在一九六一年三月收到我寄她的英文初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之后,即刻同我通信了?!卑凑諅鹘y(tǒng)史學作者保持客觀超然態(tài)度,秉筆直書,不一定要與傳主或親屬見面敘談的慣例,這多少有點舉賢不避親的嫌疑。夏志清除在小說史里大大抬高張愛玲的文學史地位,還不辭辛苦地替她在大學找教書工作,排憂解難,已有研究為證。張愛玲后半生都是靠皇冠出版社的版稅生活的,去世后,銀行賬戶上還結存著200多萬美元。據(jù)我所知,在八九十年代文學界,與傳主有來往的作者也不在少數(shù),他們是:田本相與曹禺、葉子銘與茅盾、凌宇與沈從文、郭志剛與孫犁……
為什么說有的現(xiàn)象還處在“半下沉期”呢?我再做一點解釋和補充。
第一是故世作家研究的材料遺漏問題。新時期故世作家的研究資料,因為陜籍作家、批評家和學者近年來的共同努力,路遙研究資料已有一定基礎,我看到的“回憶”“研究專輯”“傳記”等大概有20余冊。梁向陽的《路遙傳》、張艷茜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遙》、王剛的《路遙年譜》尤為翔實。不過遺憾也在所難免,例如,路遙與林達的關系究竟怎樣,還是猜測的狀態(tài)(路遙寫第一部《平凡的世界》時,兩人還有通信,這些是否在林達手里,或者已被銷毀,均不得而知);再例如,路遙的“文革”問題等?,F(xiàn)在“傳記”“年譜”講得比較清楚的是路遙1976年到西安《陜西文藝》雜志工作之前的材料,他到西安以后的材料,尤其是創(chuàng)作《人生》《平凡的世界》的材料明顯不足。據(jù)聞,路遙故世后,許多重要材料,大部分在他三弟王天樂手里(《平凡的世界》孫少平的人物原型)。王天樂去世后,這些材料現(xiàn)在為誰所得、所控制,研究者目前還無法查閱到。這是一個大問題。另外,由于他前妻林達女士和女兒路遠拒絕接受采訪,隱世而居,令研究者很難打開這個文學史黑箱。
作家研究的材料遺漏問題,即使在健在老作家身上也很典型。我在幾個場合,都呼吁開展80年代初“北京作家群”的研究,例如王蒙、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浩然、林斤瀾等。因為,北京作家群對新時期文學思想上的破冰之旅貢獻極大,他們是思想探索上走在全國文學界前列的老作家。趙天成的博士論文《重構“昨日之我”——“歸來作家”小說“自傳性”研究(1977-1984)》,是一項值得肯定的成果。論文發(fā)掘了王蒙等北京作家50至70年代鮮見的生活事跡,部分修復了當年文壇現(xiàn)場,由于是在搶救材料的基礎上開展的研究,這就對這一代作家的“小說”與“自敘傳”的關系產(chǎn)生了新穎的理解。朱明偉的《林斤瀾復出考》,以翔實的材料,披露了北京許多作家劫后歸來的情形,例如劉紹棠與浩然的失和,浩然在圈子中的寂寞等,都因林斤瀾“大哥”的“團結宴”而化解,至少也有所緩解。而邵部的《不群與浩然的性格及文學觀》《蒼生與“八十年代浩然”》連續(xù)突破浩然研究的歷史魔障,以豐富的材料和獨特的分析,呈現(xiàn)了浩然與80年代文學的復雜關系,對80年代已顯固化的歷史評價,進行了大膽質(zhì)詢。與此同時,我的訪問學者翟永明最近寫了幾篇張弦、從維熙身世遭遇及性格方面的考證文章,明顯彌補了材料遺漏的不足。盡管如此,我認為材料遺漏的問題依然存在,比如王蒙研究。鑒于復雜人際關系,以及歷史本身的避諱性,三卷本《王蒙自傳》的史料價值固然突出,然而遺憾頗多。如果有人對這部自傳展開“索隱”研究,肯定會有較大收獲,但更應該乘王蒙先生健在,對其進行突破性的訪談。作為“北京作家群”和80年代文學的“雙重穿線人”,王蒙的材料遺漏,是最不應當視而不見的。80年代初,他剛剛登場,就擔任《北京文藝》《人民文學》編委、副主編和主編等職,還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化部部長等重要職務,是當代作家中僅有的了解上層情況,也最掌握全國文學界情況的一個“穿線人”。王蒙在80年代的角色,類似周揚在“十七年”中的角色。我的想法是,在建立他的資料庫之前,不妨先做一個豐富翔實的《王蒙自述》,如果能像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舒蕪自述》那樣,就讓人對歷史的謎團茅塞頓開?!锻趺勺允觥酚袃蓚€展開的視野,一個是他自己的史料整理,另一個是他談80年代初前后的老作家們。
“半下沉期”的個別歷史評價,也疑竇叢生。例如新時期初期幾本文學史對“重大題材”問題采取的是墻倒眾人推的方式,簡單匆忙地予以否定,給今天留下了隱患。比如,你怎么看路遙《人生》《平凡的世界》中“重大題材”的“重新歸來”呢?你怎樣看最近一二十年,莫言的《酒國》《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蛙》、賈平凹的《古爐》《帶燈》、王安憶的《長恨歌》、陳忠實的《白鹿原》、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閻連科的《日光流年》《受活》、格非的《春盡江南》、李洱的《花腔》等作品,對“重大題材”資源的再利用呢?相對于研究界的集體沉默,倒是作家們先走一步撬動了這個敏感的文學命題。在他們的理解中,這已經(jīng)不是為政策服務的重大題材,而是以人與歷史關系為中心的重大題材。這是拋棄了演繹歷史意圖的重大題材,是保留了作家歷史情懷、歷史視野和認識高度的重大題材。它也許是一個重回19世紀文學懷抱的重大題材的寫作。再比如,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過分頌揚,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簡單排斥。馮驥才、李陀、劉心武的關于“現(xiàn)代派”的通信,高行健的《現(xiàn)代小說派小說技巧初探》,其歷史價值不可否認,然而也引發(fā)了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當代迷信。還有對“敘述”的強調(diào),也存在不小問題。《虛構》《岡底斯的誘惑》《現(xiàn)實一種》《河邊的錯誤》等先鋒小說,確實有文學探索的意義,但它們畢竟是作家早期不成熟的作品?,F(xiàn)在的教材和研究文章,只談它們的探索價值,卻回避其藝術的稚嫩和突兀,原因即在學術界對“敘述”主張存在的不足沒有認真討論。如想推進先鋒小說的研究,好的辦法還是對相關作家進行分期研究。在分期的文學史視野里,可以看到有的作家由于成功轉(zhuǎn)型,已經(jīng)超越了早期小說的實驗性階段,而進人了成熟作家的狀態(tài);有的作家由于依然停留在先鋒階段,其作品實際上早已名存實亡。他們身上的問題,可以從對“敘述”觀念的梳理開始,盡管現(xiàn)在還不是開展這種清醒理性學術研究的最好時候。
既然談到“下沉期”,就涉及讀書問題。對一個學者來說,他做不同的工作,就會讀不同的書。以前我熱衷文學批評,讀過很多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新批評、敘事學和后現(xiàn)代理論的書籍,比如弗洛伊德、熱奈爾、布斯、列維·斯特勞斯、巴特爾、巴赫金、???、海登·懷特、吉登斯等。后來批評興趣減弱,轉(zhuǎn)向文學史研究,又改讀黑格爾、馬克思、梁啟超、王國維、柯林武德、韋勒克和沃淪、法國年鑒派、克羅齊、柴爾德、安托萬等人的書。
我近年來感興趣的書籍是: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杜澤遜的《文獻學概要》、孫欽善的《中國古文獻學史簡編》、柯林武德的《歷史的觀念》、克羅齊的《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柴爾德的《歷史的重建》、安托萬的《歷史學二十講》。近幾年的文學史研究,受梁啟超、柯林武德、柴爾德這幾本書的啟發(fā)較大。
黑格爾教會我“全部的歷史”,而不只是“局部的歷史”的治學觀念,意識到它們之間的辯證關系。他的辯證法在思辨時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新性的思想張力,可以說是驚人的。馬克思教會我如何組織材料和問題,當然更有開闊的社會史視野。梁啟超把我?guī)酥袊穼W研究領域,學會了全史、專史、家譜、年譜等具體的研究方法。柯林武德、克羅齊、柴爾德、安托萬以西人所擅長的邏輯、思辨的分析框架和研究方法,告訴我如何提出問題,如何定義概念,材料如何圍繞著問題和定義往下走??铝治涞碌摹稓v史的觀念》,我至少通讀過三遍,他和黑格爾訓練了我邏輯思辨的能力——而在此前,我也是感性地、跳躍性地寫文章的,是一種說到哪走到哪的隨意而為??铝治涞潞涂肆_齊,對研究者與歷史的關系的精辟議論,讓人終生受益。
總體而言,我在這些書籍里找到了“史家眼光”。找到了在長時段的視野里看待一個作家的命運,獨立地在文學史長河中判斷思潮、現(xiàn)象、社團、流派和作家是非的冷靜心態(tài)。當然在習得研究方法后,尤其需要充分占有材料,在史料學基礎上開展細致的研究工作。
舉例來說,對如何運用材料文獻,杜澤遜《文獻學概要》介紹陳垣時提到的一個觀點,是非常有意思的。他說:“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校法四例》指出:‘他校法者,以他書校本書。凡其書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書校之。有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書校之。其史料有為同時之書所載者,可以同時之書校之。此等校法,范圍較廣,用力較勞,而有時非此不能證明其訛誤。”’他的意思是,對過去的書,可以用過去的書加以校勘、校對,進行分析比較;這本過去的書被后人引用,可以用后人的書加以???,再進行比較分析。但強調(diào),他校法因范圍較廣,雖然用力很勤,未必能糾正訛誤,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材料文獻是文學史研究的根據(jù),它更是一種歷史胸懷。你在掌握材料文獻,爬梳浩如煙海的史料時,實際是在完善一種歷史胸懷的修為。在這種工作狀態(tài)中待得久了,就不太相信文壇潮汐的漲漲落落,不太跟著文學時勢跑,不盲從了。同時,對熱鬧現(xiàn)象充滿了警惕,知道當你得到某種榮譽時,也便意味著失去。在這種歷史胸懷中,所有的思潮現(xiàn)象、作家作品和文學批評都是過客。
所以,我對新時期那些儼然已成大作家的人,并沒有覺得他們是多么了不起。在幾十年內(nèi)了不起,在幾十年外,尤其是在百年以外就不見得了不起了。所以,我強調(diào)要對他們漫長的文學道路“分期”。先把能夠看清楚的一個階段固定下來,加以歷史化的分析。一段文學史就像一個文學陳列館。拿這個作家比那個作家,大概可以看清楚他的局限。而拿這篇作品,比另外一篇作品,則知道它的好處。保持“過客”的心態(tài),如同沒有游走在文學博物館中,外面喧囂的世界已然不在,絕對安靜的是歷史的感覺。某種程度上,研究者也類似這種“過客”。只有把自己與外面喧囂的世界隔離開來,才明白自己不過是歷史某個階段的產(chǎn)物。絕對安靜的歷史感覺,其實是個非常好的研究感覺。研究感覺實際還是一種謙卑的感覺,對熱鬧走紅的作家,對寂寞孤單的作家,它都是憐憫心疼的感覺,而不是敬畏和鄙夷的感覺。這樣,從歷史的眼光看,那些在新時期儼然已成大家的作家們,都是從研究者身邊紛繁走過的一些人,他們早已成為新時期文學史的一部分。
我這些偏誤之見,當然是一家之言。我的工作并非臧否作家的創(chuàng)作成就。我也不是一輩子都獻給作家的人。我的工作還在歷史現(xiàn)象的研究上。作家作品不過是歷史研究過程中舉的一些例子。
從這個角度看,對1979到1984年之間的朦朧詩、傷痕小說和反思小說的研究是不夠的。相反,1985年以后的思潮、現(xiàn)象和作家作品有研究過濫的問題。從歷史意義看。前一個階段歷史分量比較重,后一個階段歷史分量比較輕。前一個階段的作家大都是帶著滿身傷痕,從歷史浩劫中歸來的一批人,他們與歷史的關系最為密切,也最為驚心動魄。不是說他們的作品如何好,而是說,他們揭示的歷史問題是極大極深刻的,雖然也只是完成了歷史豐碑的十幾分之一而已,他們的作品還都是一些半成品。相較之下,如北島的詩、張煒的《古船》的縱深性和豐厚性的研究,是遠遠不夠的。而歸來作家豐富精彩的“生活史”“命運史”的研究,也沒拉開序幕。積壓了幾十年的社會矛盾、人性掙扎和困境、理想與危機,在上述作品中大面積、總體性地爆發(fā),但剛剛開頭就打住了,又很快轉(zhuǎn)移到日常生活、尋根和先鋒上去。歷史顯然沒有得到像樣的清理。
鑒于我讀的那些書,鑒于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鑒于我也是那個大時代的成員,我所謂的文學史研究,并非純粹書究式的歷史研究。就像很多朋友已經(jīng)看到的,我的文學史研究,其實也多少帶有一點思想史研究的意味。所以,克羅齊寫道:“當人們渴求知識的時候,他們就能把‘資料’的鎖打開;但是我們知道,歷史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它的資料就在我們自己的胸中。因為,只有在我們自己的胸中才能找到那種熔爐,使確鑿的東西變?yōu)檎鎸嵉臇|西,使語文學與哲學攜手去產(chǎn)生歷史?!彼M一步富有啟發(fā)性地寫道,研究者最為重要的工作,“在于尋找和發(fā)現(xiàn)那隱存于外表的人心中的內(nèi)在的人,‘看不見的人’、‘核心’、‘產(chǎn)生其他一切的那些能力和感情’、‘內(nèi)心的戲劇’、‘心理”’?!叭绻覀冋婺苁谷宋锱c事件在想象中重新復活,如果我們能思索他們的內(nèi)心,即能思索直覺和概念的綜合,即具體的思想時,歷史就已完成了?!痹趶娬{(diào)研究者利用史料文獻的重要性之后,克羅齊更愿意相信“歷史的積極性質(zhì)”和“歷史的人性”。
一篇討論文學史史料的小文章中,我寫道:
在寫《教育——莫言家世之三》的時候,敘述到莫言曾經(jīng)給當時的國家教育部、山東省招生辦、濰坊地區(qū)和高密縣招生辦等各級負責招收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機構寫信,申訴自己無書可讀的苦惱,強烈希望能爭取到上學機會。為把莫言這件事情的時代背景說清楚,我在文章下面加了一個頗帶個人感情色彩的“注19”,其中寫道:
1972年12月,福建省莆田縣城郊公社下林小學語文教師李慶霖給毛澤東寫信,敘述自己的兒子和當時下鄉(xiāng)知青的困境,揭露了地方上某些干部利用職權開后門招工、參軍、上大學的不正之風。次年4月,此信由王海容轉(zhuǎn)交給居住在中南海游泳池的毛澤東。據(jù)說,讀到這封人民來信后,可能觸動了內(nèi)心某種深層感情的緣故,毛澤東當時久久沉默不語,潸然流下了眼淚。他在回信中說:“李慶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泵珴蓶|的信通過中央文件的形式逐級下發(fā)傳達,促使中央高層調(diào)整知識青年政策,對某些地方迫害知青的干部嚴厲整肅。像中國古代社會一樣,有時中央政府有些好的政策傳到州、縣一級便扭曲變樣,而前者也常常無奈?!爸醒搿焙汀懊耖g”兩層的隔閡,成為中國社會不同于西方各國的特殊架構,向我們描繪著中國幾千年來變與不變的情形。另外需要指出,我們也不能僅僅從政治維度貶低遼寧知青張鐵生那封“上書”,雖然他因此搖身一變,成為反“教育回潮”英雄,并得以進入大學。他的上書,與李慶霖的上書,固然訴求角度不同,仍然可完整看作知青社會問題總爆發(fā)前夕的一個訊號。若干年后,張氏上書的復雜性,依然可以納入我們考察歷史的范圍內(nèi),并予以重視。
不妨說,我在敘述過程中把自己的“感情視角”不自覺地“卷進去”了。我當時確實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甚至在寫作過程中潸然流下的淚水。我心里明白,雖然在寫莫言,實際是在寫我自己。我與其在為莫言的人生遭遇流淚,同時也在為自己,也包括了我千百萬的同代人流淚。這涉及到感情與歷史的關系。涉及到攜帶著個人感情的敘述者怎樣進入到歷史認識之中的復雜問題。
從上述讀書、過客說、文學博物館說到我的歷史研究工作一路走下來,我想強調(diào)的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下沉期”,最需要做的工作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學研究,即新時期初期文學研究。而對它的研究,才剛剛開始,且是遠遠不夠的。就新時期文學40年而言,第一個10年(1975-1984)的重要性,酷似于五四文學這10年與整個現(xiàn)代文學史的關系。這不一定是好作家最多的10年,卻是歷史分量最為吃重的10年。做好這10年的研究,就為新時期文學40年打好了基礎。所以,無論向前推進到前30年文學研究,向后觀望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和問題,這10年,都是思想上的一個關鍵期,它將會是以后優(yōu)秀學者涌現(xiàn)最多的地方。
2019年6月28日
(責任編輯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