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進入21世紀以來,電子書日益普及,已經成為現代閱讀的一大潮流。與此同時,電子書帶來了諸多版權新問題,這些問題主要表現為因版權主體與版權授權內容不明晰而導致的版權糾紛。目前針對電子書版權問題的解決對策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兩種:一是完善現有法律規(guī)范,二是使用電子書技術措施。版權人通過使用技術措施保護電子版權更具主動性,并可以更加直接、有效地對受保護作品進行保護。但實際上,通過技術措施來控制作品的使用造成了存在于作者、內容提供商以及消費者之間的緊張關系。因此,電子書版權保護不能單靠技術措施,還需要完善有關電子書的版權規(guī)范,才能從根本上較好地解決電子書版權問題。如今,越來越多的國家通過修改立法規(guī)范來應對電子書版權問題,其中日本便是代表之一。日本著作權法修正案2015年1月1日正式實施,其中最值得關注之處在于專門設立了電子書出版權,這對包括我國在內的其他國家在電子書版權保護方式上具有借鑒意義。
日本電子書版權保護現狀
電子書的產生改變了傳統(tǒng)紙質圖書復制與傳播的格局,不僅圖書的復制門檻與成本大幅降低,而且伴隨著網絡發(fā)展,特別是云技術的產生,圖書內容的傳播速度與利用方式也在飛速提升與擴充。相較于傳統(tǒng)紙質圖書,電子書的侵權成本更低,維權成本卻較高。如今,日本國內電子書的復制與傳播侵權問題嚴峻,著作權人遭受的侵權損害較大。日本學者中山信弘教授曾直言:“如今現實中的著作權問題非?;煦鐝碗s,但社會卻要求這些問題通過著作權法的有限條文解決,不得不說著作權法步入了憂郁時代?!比毡緡鴥鹊碾娮訒鏅鄦栴}與電子書的版權保護主要呈現出以下趨勢。
電子書版權問題趨于復雜化
電子書相較于傳統(tǒng)紙質圖書具有兩大特點:其一,電子書的載體豐富,可以表現為WORD、PDF等多種形式;其二,電子書的復制與傳播技術門檻低且效果更加逼真?;谝陨咸攸c,電子書版權問題表現得更為復雜,一方面電子書的侵權形式更隱蔽且侵權成本更低,需要維護版權人的合法權利;另一方面,電子書的版權仍需要受到限制,但傳統(tǒng)的權利限制理論與標準是否適用以及如何適用,需要進一步探析與考量。
(1)電子書的二次銷售
紙質圖書被以銷售方式投放市場后,作品的合法所得人可以不經版權人許可,且不用支付報酬繼續(xù)發(fā)行銷售該作品的原件或復制件,這稱之為版權的權利窮竭,屬于版權的權利限制。大多數國家都規(guī)定了版權的權利窮竭制度,日本著作權法第二十六條二項規(guī)定,作者享有作品(電影作品除外)原件或者復制品的轉讓權,但作品的合法購入者可以自由地轉售該作品,此種情形為作品的轉讓權用盡。然而,權利窮竭制度建立在版權內容的有形載體基礎上,對該作品的二次銷售不會影響版權人的利益,但電子書通過電子媒介復制、發(fā)行以及市場銷售,其載體并非有體物,是否能適用權利窮竭則需要多方位考量。
如今日本的消費者對電子書的二次銷售主要有3種方式:一是將購買下載的電子書保存在SD內存卡、優(yōu)盤等電子終端設備里,然后將這些電子設備進行販賣;二是將購買下載的電子書通過網絡直接售賣;三是販賣保存有電子書籍的云計算服務的接觸權。第一種方式中的電子書保存于有形的電子終端設備里,然后將電子終端設備進行二次銷售,實際上與紙質書籍的二次銷售無異。日本版權法規(guī)定作品的轉讓權人轉售作品為合法行為,因此只要銷售人為電子書轉讓權的合法所有人,便可以適用權利窮竭制度。第二種方式的關鍵問題在于理解二次銷售窮竭的版權為作品的“轉讓權”而非“復制權”。傳統(tǒng)紙質圖書進行二次銷售的過程實際上是作品轉讓的過程,原作品所有人不再擁有該作品。但將電子書直接通過網絡售賣,將電子書復制發(fā)行的這一過程,必須獲得版權人的許可,否則不能適用權利窮竭制度。第三種方式較為復雜,要視版權人將作品上傳至云服務后設立的許可協(xié)定具體內容而定,目前日本版權法并無明確規(guī)定。值得一提的是,通過云服務授權訪問作品并不屬于《美國版權法》定義的“復制”范圍。
實際上,不僅在日本,也不僅限于電子書,如今國際上關于數字作品的轉售行為是否合法問題存在著較大爭議,美國與歐洲甚至做出過結論相反的判例。例如,2012年歐洲聯盟法院在“甲骨文訴軟件公司案”中肯定了數字作品轉售行為的合法性,即適用于權利窮竭限制。然而在同年,美國國會唱片公司向美國紐約南區(qū)聯邦地區(qū)起訴瑞迪基公司在蘋果等數字商店中轉售其發(fā)行的數字作品時卻得到支持,認為數字作品的轉售行為違法1。我國也有學者提出觀點認為“數字轉售行為在性質上屬于數字發(fā)行行為,應該適用數字發(fā)行權有限用盡原則”。綜上,世界各國對于該問題存在的爭議尚無定論,需要進一步探索與完善現有立法。
(2)電子書與私人復制
伴隨著網絡與現代科技的發(fā)展,電子書的制作與復制手段日益先進且不斷簡化。由于電子書相比紙質書具有易保存、易傳播、省空間以及省紙張等優(yōu)點,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將紙質圖書電子化,日本法院甚至宣布所有判決將“無紙化”?;谶@樣的市場需求,近幾年日本國內產生了替他人將紙質書電子化的“自炊代行”業(yè),具體內容包括為配有專業(yè)掃描儀的執(zhí)業(yè)者代替?zhèn)€人對圖書等作品進行復制、掃描電子化以獲取相應的勞務報酬。日本國內關于“自炊代行”是否合法的問題已經引發(fā)了幾起訴訟,爭議的焦點在于紙質書籍電子化行為的性質以及該行為是否應適用私人復制的權利限制,以下將進行具體分析。
首先,紙質書電子化的行為屬于復制行為。日本著作權法對“復制”的定義為“利用印刷、寫真、復寫、錄音、錄像等方法進行的有形再現”(日本著作權法第二條一項15號)。概括言之,復制是將作品固定在新的載體的行為,而不以數量增長為要件,現在日本國內法學界對該行為的定性已經基本達成共識。
其次,復制關鍵行為的實施者應認定為復制行為主體。日本國內就“自炊代行”是否適用私人復制的問題產生的兩個判例得出的結論卻完全相反2,原因在于對復制主體的認定不同。私人復制是使用者為了私人目的而復制作品的行為,復制限于個人、家庭或其他類似的有限范圍內使用,復制主體應該為使用者,其中私人目的的認定與復制主體密切相關。關于私人復制主體的認定,日本國內有“手足論”“卡拉OK法理論”(又稱“工具論”)3以及“關鍵行為論”。此處“關鍵行為論”4即3種判定方式,也都在判例中體現并運用。在“自炊代行”案件中采用較多的是“關鍵行為論”,即讓復制行為得以發(fā)生的決定性行為的實施者成為復制主體。
最后,紙質書的提供者關乎私人復制的適用。如今的日本“自炊代行”服務分為兩種:一種自炊代行服務者僅提供機器將顧客提供的書籍電子化;另一種則是自炊代行服務者提供書與機器。第一種方式中自炊代行服務者非復制主體,只是顧客復制行為的輔助者,適用于私人復制。而第二種方式中自炊代行服務者則為復制關鍵行為的實施者,不能適用私人復制。
電子書的版權保護趨于法定化
(1)私人復制補償金制度的展望
如前所述,以私人使用為目的的私人復制作為版權的權利限制被法律允許,復制人無需向版權人獲取授權并支付版權使用費。日本版權法于平成四年(1992年)起設立私人錄音錄像補償金制度,由政府制定的管理團體向復制人收取費用以作為對版權人利益的補償,但該補償金僅限于政令指定的錄音、錄像機器、多媒體等手段,并不包括對文書、圖畫進行復制的公共自動復印機等設施。因此,包括電子書在內的書籍復印并不在私人錄音錄像補償金制度的適用范圍內。目前,日本之所以僅設立私人錄音錄像補償金制度,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該制度設立時文本復制技術單一,而私人錄音錄像技術發(fā)展得較為成熟,私人錄音錄像的數量急劇上升;另一方面音樂與電影電視作品創(chuàng)作成本較高,普遍的私人復制將會造成權利人收益的損失。因此,補償金制度也可以理解為權利的另一種實現手段。
然而,伴隨著現代數字網絡技術的發(fā)展,特別是電子書的出現,文本的私人復制手段日益豐富,版權人的損失也日益嚴重。因此,基于公平與激勵創(chuàng)作的正當性考量,現在越來越多的國家設立了私人復制補償金制度,將文本圖畫等私人復制也囊括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8個歐盟國中的23個國家都設立了私人復制補償金制度,以“公正的補償”為宗旨,來應對現代復制技術發(fā)展所帶來的挑戰(zhàn)。1近兩年,日本法學界也開始以歐洲的私人復制補償金為參照,呼吁并重點討論在國內設立私人復制補償金的具體制度設計問題。
(2)電子書出版權明確入法
電子書的普及直接導致紙質書籍銷量與收益的減少。日本書籍出版協(xié)會的調查顯示,僅2011年一年內,日本國內著作權侵權損失便高達270億日元。其中,有224億日元為非法上傳漫畫內容帶來的損失。雖然電子書的出版發(fā)行也帶來了收益,但電子書增加的銷售額遠遠小于紙質書的收益減損額,可見電子書給紙質圖書出版業(yè)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實際上,在日本著作權法修改前,出版權的適用對象僅限于紙質圖書出版,并不包括信息網絡傳播,即不包含電子出版物。正因為此,出版者通過出版合同設定的出版權并不包括電子出版物。但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電子書遭遇侵權行為時,并不能作為權利主體獨立地參與侵權糾紛,維護其正當權益。基于上述現實情況,日本國內就如何保護圖書出版者的電子出版權問題展開了深入探索,通過召開研討會等方式,結合日本國情,廣泛征集并采用政治界、出版界、法學界各專家代表意見。最終,2014年4月,在日本第186次國會上通過著作權法修正案,明確設立電子書出版權。
日本電子書出版權的設立
電子書出版權的主要內容
(1)權利主體
日本著作權法設立了以授權獨占許可使用的出版行為為主要內容的出版權制度。著作權人自己保留復制權的同時,對他人授予排他的許可使用出版權并獲得定價。因而,與傳統(tǒng)出版權一樣,電子書出版權的原始權利主體為著作權人,著作權人通過出版合同對出版者設定電子書出版權。與傳統(tǒng)出版不同的是,電子書的出版發(fā)行方式主要表現為信息網絡傳播。因此,此次日本著作權法修改后的第七十九條第一款中,將出版權設定的主體在原有復制權人基礎上增加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人(大多時候同時為復制權所有人),明確規(guī)定可以對“信息網絡傳播行為”的實施者設定出版權??偠灾娮訒霭鏅嗟臋嗬黧w為作品的復制權人與信息網絡傳播權人。
(2)權利內容
2號出版權。電子書出版權的具體內容為日本著作權法中的2號出版權。此次日本著作權法修改,在第八十條第一款中將出版權增至兩種,分為1號出版權與2號出版權,這兩種出版權既可以同時設定也可以分開設定。其中1號出版權是原著作權中出版權的內容,即“以發(fā)行為目的、將出版權標的的作品按照原樣印刷或者采用其他物理的、化學的方法作為文書或者圖畫進行復制的專有權利”。修正案還特別對原文的文書或者圖畫的“復制方法”擴充了“利用電子計算機技術的影像復制”。2號出版權則是“利用媒體將七十九條第一款所述著作物的復制品進行網絡傳播的權利?!绷硗猓档靡惶岬氖?,原著作權法八十條第三款禁止出版權人許可第三人復制作為版權標的的作品,但修改后規(guī)定出版權人在復制權人同意的前提下,可以許可第三人對作品進行復制或者信息網絡傳播。
出版義務與消滅請求權。與增設的電子書出版權(即2號出版權)相對應,修改后的日本著作權法,增加了原八十一條和原八十四條對出版義務、繼續(xù)出版義務,以及義務違反時出版權的消滅請求權的適用范圍。1號出版權與2號出版權的出版義務及出版權消滅請求權相互獨立,彼此不受影響。例如,在1號出版權與2號出版權全部設定的場合,假設出版權人沒有在紙質書出版后6個月內出版發(fā)行電子書,那么就違反了2號出版權。在這種情況下,復制權主體可以消滅2號出版權,但不能消滅1號出版權。
電子書出版權的性質
電子書出版權在性質上屬于出版權內容的擴充,而非鄰接權的創(chuàng)設。如前所述,在此次日本版權修改案出臺之前,雖然日本出版業(yè)以及法學界對電子書及其出版權需要立法保護達成共識,但關于其性質與具體規(guī)定則經歷了長久而激烈的討論,爭論的焦點在于是將原有出版權進行擴充還是新創(chuàng)設一個鄰接權。爭論的最后,日本政府和國會采納了以中山信弘等學者為代表的“擴充出版權”立場,認為增設鄰接權可能會造成對著作權人利益的損害,并且在同一客體上增加權利主體可能會阻礙作品的傳播與流通。因此,本次修正案在原有出版權基礎上增設了電子書出版權,從性質上看屬于出版權內容的擴大而非鄰接權的創(chuàng)設,這也是此次日本版權法修改最重要的意義。
我國有無設立電子書出版權之必要
出版權法定化為保護電子書版權的有效手段
出版屬于著作權人通過復制發(fā)行利用其作品的一種方式,出版權也是著作權人的重要經濟權利。目前,法國、德國、日本等都以著作權法或者針對出版專門立法的形式對出版權進行保護,然而我國的情況較為特殊,按照國務院2001年頒布的《出版管理條例》第九條的規(guī)定,報紙、期刊、圖書、音像制品和電子出版物等應當由報社、期刊社、圖書出版社、音像出版社和電子出版物等出版單位出版。著作權人要實現其出版權,不得不通過出版單位。正因此,我國著作權人在出版權的行使上顯得較為被動。一方面,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雖然著作權人擁有復制其作品的權利,但如果通過出版這種方式實現其復制發(fā)行權,則不得不受制于出版者;另一方面,雖然出版是版權實現經濟收益的起點,電子書的版權保護也涉及復制、發(fā)行等方方面面,但我國著作權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出版權,而只在著作權法的附則中簡單地將出版定義為復制與發(fā)行。鑒于以上原因,我國的著作權人在出版過程以及出版權保護方面存在困境,其中出版權未法定化是一個重大因素。出版權法定化不僅可以將出版權回歸于作者,同時也可以為電子書的版權,特別是出版權提供有效的保護手段。
設立電子書出版權為保護出版者權益的內在需求
如前所述,我國的著作權人要實現出版權則必須授予出版單位獨有的復制發(fā)行權,即專有出版權。但同時出版單位也只有在被授予專有出版權后,才能對著作權人的作品獲得獨立的出版地位,成為出版者,即著作權法上的鄰接權主體。因此,出版權既是著作權人的基本權利,也是出版者權利的重要依據。
電子書的出版與紙質圖書出版同理。雷炳德教授曾明確表示,在電子出版數字化作品的情形下,要“離線”發(fā)行或傳播此類作品,出版商需要為這種新型的適用類型取得某種復制權與發(fā)行權;要以(無形的)“在線”的形式(通過網絡服務商或者因特網)發(fā)行或傳播此類作品,該出版商就需要獲得屬于公開再現權的某種新型權利,這種新型權利本質上便是電子書出版權。電子書由于政策與技術等原因只能通過電子出版單位進行出版,電子出版者只有在獲得明確的電子書出版權后才能獲得著作權法上的獨立地位與權利。因此,設定電子書出版權不僅是為了保護著作權人出版權,更是保護出版者權益的內在需求。
電子書出版權入法為出版合同提供權利基礎
在出版關系中,出版權的具體權利范圍取決于著作權人與出版者之間對確定作品使用權的范圍的約定,即出版合同。我國《著作權法》第三十一條明確規(guī)定:圖書出版者對著作權人交付出版的作品,按照合同約定享有的專有出版權受法律保護,他人不得出版該作品。可見,出版合同無論對于著作權人還是出版者都至關重要,然而出版合同存在一定弊端,即出版合同約定內容具有不確定性,這主要是因為合同雙方對權利的認識存在局限性與差異性。特別是在電子書產生并普及之后,由于法律未對電子書的出版權問題明確規(guī)定,目前已出現較多出版合同糾紛。例如,在2011年的哈珀-柯林斯(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LLC)起訴電子書出版商(Open Road Integrated Media,LLP),主要是因為出版合同中對“以圖書形式”銷售作品的專有權利,是否包括“計算機存儲,以及其他尚未預見的電子傳播方式”產生理解分歧而訴至法庭。1可見,雖然出版關系中的具體權利范圍由出版合同約定,但電子書出版權法定化能為出版合同提供權利基礎。
綜上所述,鑒于我國電子出版日益增長與出版權未明確立法的現實,我國可以效仿日本在著作權法中設立電子書出版權,以更好地解決電子書版權問題,保護出版者權利,為出版合同提供權利基礎。
作者簡介:劉佳,南京理工大學知識產權學院講師、江蘇省版權研究中心研究員、江蘇省知識產權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來源:《編輯之友》2016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