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去年12月19日,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馬云視察淘寶維權部門時,恰逢一位不太滿意客服回復的消費者在電話那頭抱怨:“讓馬云接電話,我要他親自給我解釋”。話音剛落,馬云接過電話:“您好,我是馬云……”故事戛然而止,幾乎所有的人都能想到皆大歡喜的結局。
互聯(lián)網消費已經成為中國消費者的日常生活內容之一,僅2018年“雙十一”,全國電商交易總額就超過了3000億,商品和網上顧客遍及全球數(shù)十個國家和地區(qū)。與此同時,互聯(lián)網消費者權益保護也早就納入日常監(jiān)管。美國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曾在其著作《世界是平的》中指出,“科技和通信領域如閃電般迅速進步,使全世界的人們可以空前地彼此接近”。在國際上首屈一指的中國網購,正是“世界變平”的結晶之一。遙想百年前,中國商品匱乏,消費者盡管有一萬個不愿意,甚至是抵制,但總體無法改變“唯西方商業(yè)馬首是瞻”的基本面。
常年致力于經濟史和財富管理研究的財經作家孫驍驥緊扣“消費”這一線索,從國家宏觀和家族微觀兩種不同角度,講述了20世紀中國購物和消費的歷史演變。透過孫曉驥的文字可以看到,中國百來年的消費史,正是一個從閉塞落后、自給自足,到擁抱、擁抱再擁抱世界潮流的歷史,是消費主義在中國“本土化”演進的歷史,而每個消費者都是歷史的見證者——他們在購物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參與并改變著這段歷史。
抵制,無法按捺的消費沖動
“在兩千余年封建歷史中,自戰(zhàn)國時形成‘獎耕戰(zhàn)’、‘抑商賈’,秦漢后‘重農抑商’、‘崇本抑末’,到宋元‘專賣’法乃至明清‘海禁’,均是重農抑商之表現(xiàn)”。明朝鄭和雖七下西洋名垂青史,但朱重九興師動眾派出大明艦隊的初衷,并非是會四海商賈,這也是這項壯舉難以持續(xù)的重要原因。
沐浴數(shù)千年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早就養(yǎng)成了視“豐衣足食”為終極目標的國泰民安理念。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當馬戛爾尼率領龐大的英國使團、攜帶數(shù)千件象征工業(yè)文明成果的商品來到中國時,迎接他的不是東方人想象中的滿臉驚異,而是充滿不屑的“奇技淫巧”四字。歷史不會敷衍,乾隆對世界潮流的無知,導致后人不得不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中國歷史上對商業(yè)的抵觸乃至抗拒根深蒂固,商人地位低下由來已久。及至晚清,雖有大量國人走出國門,清廷也派朝臣多次外出學習,豐富了見識,但清廷祭出的改革舉措更像是換湯不換藥的敷衍。極具諷刺意味的是,1903年(光緒二十九年)11月頒布的《獎勵公司章程》,“明文規(guī)定依照公司創(chuàng)辦人集資的多寡來進行獎勵”,其獎品居然是“頂戴花翎”。
清末明初,伴隨大量海外商品的涌入,傳統(tǒng)手工業(yè)商品不堪一擊。越來越多的消費者無法抗拒洋貨的誘惑——除了洋貨質量確實高出不少檔次外,許多人也希望借此“購買一張‘現(xiàn)代生活’的門票”。歷史學家唐德綱先生就曾指出,“清末民初那種又白又細又軟又廉的‘洋布’,徹底毀滅了我們已有三千多年的‘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經濟體系”。
強烈的民族自尊心激勵國人奮發(fā)圖強。面對如潮涌入的洋貨,一些有過海外經歷的商人率先邁開了腳步,努力琢磨適應新型商業(yè)規(guī)則。1900年,澳洲華僑馬應彪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現(xiàn)代百貨公司——先施公司。為開風氣之先河,馬應彪妻子霍慶棠還親自披掛上陣,當起了女售貨員。與明清時代,社會對女性出現(xiàn)公共消費場所的本能抵制到漸漸接受如出一轍(《奢侈的女人:明清時期江南婦女的消費文化》,巫仁恕著,商務印書館2016年8月版),先施公司的女售貨員一開始也遭到“守舊精英”的強烈攻擊而不得不偃旗息鼓,不過最終還是獲得了社會的認可。
值得指出的是此外,從晚清到民國初年,國內曾多次爆發(fā)抵制日貨、美貨等外國商品運動。這些抵制大多夾雜了民族、政治等情緒,本質上是羸弱國民面對強權霸權的悲情表達。于是乎,“花錢購物儼然成了事關國家榮譽的大事,消費者無法獨善其身。購物,不僅意味著欲望的滿足,更是一種立場的表達”。另一方面,商品被賦予了濃厚的道德色彩,“國貨運動時,當時有一個污蔑人的稱呼叫作‘摩登狗兒’,就是用來諷刺那些追求時髦(購買美日商品)的婦女的”。
抵制,短時間內確實起到了立竿見影之效,但同時也是對國外商品的無形廣告。眾所周知,抵制并未真正關上大門,反倒是風潮過后,越來越多的國外商品以更大潮勢涌入國門。這也從側面表明,在構建全球化商業(yè)的大趨勢下,沒有誰可以真正將商品拒之門外。
試探,消費主義的再萌芽
“嫁妝”是中國消費變化的一張晴雨表。記得小時候,改革開放初啟,許多家庭總算有些閑錢,不少年輕人結婚都會提及“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經歷長時間的物質匱乏,人們終于可以公開表白更高的消費目標。不過,賣方市場牢牢占據(jù)主角地位,消費瓶頸并未完全突破,糧票、布票、肉票、油票等有著“第二貨幣”之稱的各種票廣泛存在,象征濃厚計劃經濟色彩的投機倒把罪也直到1997年才取消。
孫驍驥指出,“人對于物質的種種消費欲求一旦進入現(xiàn)實社會,就必然會遭到種種現(xiàn)成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秩序的扭曲和限制”?;剡^頭來看,今天我們習以為常的許多現(xiàn)象,在數(shù)十年前可能被視為“大不韙”。再往前看,當先施公司第一次出現(xiàn)女售貨員時,“有傷風化”的輿論討伐亦令見過海外世面的馬應彪也不得不低調從事,曲線漸進。
改革開放伊始,消費遭遇到最大的阻力當然是傳統(tǒng)觀念。幾乎一夜之間,長時間衣著單調的城市年輕人,人人套上一條下擺夸張肥大的喇叭褲。這種在“貓王”帶動下,風靡美國社會的服裝時尚也吹到了開放大門初啟的中國。年輕人的行頭變化令人眼花繚亂,無論男女開始燙頭,戴墨鏡,再就是蹬上自行車,挎上一臺錄音機,開著巨大的音量,肆無忌憚地放著海外歌星的歌,而且故意選擇人群密集之地,賺取目光。年輕人的開放衣著很難獲得老一代人的認同,老一代人用清一色的傳統(tǒng)著裝表示了自己的堅守,用“不務正業(yè)”表達了對年輕人的不滿。
消費主義的上一次萌芽始于清末民初。改革開放后,消費主義的再萌芽幾乎成了“春風吹又生”,很快席卷神州大地。但消費主義的發(fā)展也帶來了另一個次生問題,那就是越來越多家庭采購的商品,真正使用率并不高,這也成為孕育“斷舍離”觀念的沃土。
沖擊是全方位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民間包括商人自身對廣告也不甚“感冒”,許多人“視廣告為經商的旁門左道。中國傳統(tǒng)的生意人信奉‘酒香不怕巷子深’、‘良賈深藏若虛’等信條”。直到“1979年1月,上海電視臺(才)播出了中國大陸的第一條商業(yè)廣告”?!?/p>
廣告不僅僅是廣而告之那么簡單。法國社會學家羅蘭·巴特曾指出,“廣告的本質是一種符號,而用這些符號編織而成的網絡所傳遞給消費者的信息都‘蘊含了如此眾多的社會的、道德的、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套以‘市場’為基準的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并不排除個別廣告的惡俗,但廣告總體上起到了培育消費觀念的重要作用。所以,孫驍驥說,“消費主義是何種渠道進入并改造了普通人的生活的呢?最直接的渠道是大眾媒體和廣告。”
擁抱,回歸全球消費市場
上世紀初,在中國從事廣告和商品推銷代理的美國人卡爾·克勞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推出了《四萬萬顧客》。2000年,同是美國人的詹姆斯·麥克格雷格以自己的所見所聞,推出了《十億消費者》。兩本書相隔大半個世紀,關注點和敘述內容有著許多區(qū)別,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二人都認為中國市場龐大,所以極力揣摩中國消費者心態(tài),告訴讀者如何在中國這個龐大的消費市場中生存發(fā)展。
大市場需要“大智慧”。隨著改革開放逐漸進入深水區(qū),過去的賣方市場逐漸過渡到買方市場。當年曾神氣十足的商品,逐漸彎下腰桿,想盡千方百計尋求消費者的接受認同。顯然,這種變化的動力源頭在于競爭,也在于消費者權益保護意識的覺醒。
1995年,一個叫“王海”的人頓時躍上國內乃至國外媒體的版頭。這位看似故意給商家“挑刺”的年輕人一出現(xiàn)便在社會上招至兩種針鋒相對的聲音。作為商家一方當然會指責王海知假買假,居心叵測。放在消費者眼里,如果沒有這種“挑刺”的精神,許多消費者上當后因嫌麻煩,常常只得忍氣吞聲,自認倒霉。隨著消費者自我保護權益的覺醒,相關保護機制的日臻完善,過去那些靠“一錘子買賣”的偽劣商品無一例外被淘汰出局,各地“假貨一條街”關的關,停的停,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知名品牌商品的攻城掠地。今天,幾乎看不到有國內消費者完全不在意品牌的現(xiàn)象。
如果我們回顧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總體呈現(xiàn)出不斷擁抱全球消費市場的大趨勢,國內消費市場快速成長。從2008年至2017年,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從10.8萬億元人民幣增長為36.6萬億元人民幣,增幅為238%。有國際機構的預測更加樂觀:中國將在未來10年左右迎來消費的“黃金期”,到2020年,中國的消費將占全世界總量的12%。
得益于“世界變平”的趨勢,消費者買遍全球正在變成現(xiàn)實,中國正成為國際社會的重要市場之一,這些變化既得益于居民收入增長,更得益于中國現(xiàn)代市場機制與國際的接軌。換言之,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中國必將繼續(xù)融入國際市場。將中國剔出國際市場的努力不僅是徒勞的,從經濟角度看也是反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