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新時代青年的情愛倫理困境

鄭潤良

近年來，我開始接觸和關注9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90后這個代際概念當然是權宜之計，和70后、80后等概念一樣，在一個文學流派命名乏力的時代，給與一個作家群落一個暫時性的“想象的共同體”。各文學報刊、網(wǎng)站開設的90后專欄，其意義毋寧說是為這些年輕作家的出場提供一個相對隆重的儀式。包括筆者在內的90后專欄的策劃者、參與者的目的其實都是助推文壇新人，發(fā)現(xiàn)更多真正有潛力的青年作家，為中國文壇輸送新鮮血液。正如70后、80后作家已經(jīng)成為文壇的主力，未來的一二十年，快速成長的90后、00后作家也將逐漸壯大中國文學的力量。

在這兩年涌現(xiàn)的一大批90后作家中，尚攀（2019年開始啟用筆名九歌）是佼佼者之一。文學博士張新贊認為：尚攀的小說世界呈現(xiàn)出典型的現(xiàn)代人的生活風格，從經(jīng)驗、自我到愛情。同時，在語言上，他以平滑急速、相當具有美感的語言表現(xiàn)無聊枯燥的生活世界，造成了一種特有的張力感，而這正是現(xiàn)代文學藝術的特質之一。

這幾年，一些嶄露頭角的90后作家紛紛開始推出自己的長篇小說。由于敘述風格有待成型和寫作功底不夠扎實，個別90后作家的長篇作品依然顯得稚嫩、完成度不高。但尚攀的長篇新作《短歌行》卻沒有這方面的問題，為我們生動展現(xiàn)了新時代都市青年的生存狀態(tài)與情愛倫理困境。

我一直認為90后作家最迫切的任務仍然是寫好自己的同代人，書寫他們的生存處境與精神境遇，而后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生活與人群，書寫屬于他們的中國故事。這也是我覺得《短歌行》能夠感染讀者的真正原因。事實上，尚攀的寫作一直聚焦于同齡人的生活與情感世界，他出版于2014年的中短篇小說集《腳下的天臺》中的大部分作品，如《我最好朋友的故事》 《同路人》 《尋歡記》《創(chuàng)業(yè)簡史》等，都是在書寫大學生或步入社會的年輕人的情感、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正如這本書的序中所言：“尚攀的作品主人公大多都是年輕人，在呈現(xiàn)當代青年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現(xiàn)狀的過程中，充滿了自覺的批判精神與內省，也反映了作者對愛情、精神自由、人生態(tài)度等方面的思考。”

長篇小說《短歌行》可以看作尚攀中篇小說《我最好朋友的故事》等作品的擴充版。當然，這種擴充不是一種生硬的填充和湊字數(shù)，而是在作者對青年群體的深入觀察基礎上的一種水到渠成的提升。

《短歌行》的封面宣傳語稱：“一部呈現(xiàn)新時代85后大學生農民工在城市生存狀態(tài)的作品?！本椭魅斯悤怨舛?，這一定位是準確的。小說分為十章，作者專門用一個章節(jié)（第一章）寫陳曉光的農村家庭背景。在省城某?？茖W校當輔導員的陳曉光農忙時回家?guī)兔Ω苫睿门錾先尻惣覙I(yè)建新房。和流行的色調灰暗的底層敘事、鄉(xiāng)土敘事不同，作者雖然也指出城鄉(xiāng)的差異與差距，但不走極端，而是盡力為我們客觀呈現(xiàn)當下農村生活的新變化。

“陳曉光剛回來那兩天就已經(jīng)看過三叔陳家業(yè)的新房了，蓋的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兩層半的小樓。房子的風格有點兒中西結合的味道，屋頂是中原地區(qū)常見的瓦屋斜坡頂，門窗則有點偏歐式風格，這也是時下村里最流行的。陳曉光在剛才來的路上，還看見村子里四處寫著歐式門窗的廣告，足見這種風格的流行程度?！?/p>

從這段描寫中，我們就能感受到當下農村生活中熱氣騰騰、欣欣向榮的一面。因此，第一章對陳曉光農村家庭背景的書寫讓我們感受到的是作者忠實于生活而自然洋溢的暖意，而不是刻意營造的凄涼情境。當代寫作的同質化、自我重復、自我封閉、跟風現(xiàn)象相當嚴重。血淚斑斑的底層苦難、形形色色的灰色社會現(xiàn)象，翻開文學期刊，大量面目相似的小說撲面而來。正如青年評論家項靜在《失敗者之歌：一種青年寫作現(xiàn)象》中所言：“‘失敗者之歌’式的寫作最大的缺陷就是，從開端到達目的的路徑過于清晰，基本不脫離一個簡單的社會學解釋，因果關系耽于清晰，邏輯結構和人物安排其實都在一個可以預測的模式里，所有重要結局的原因幾乎都不敢放得稍微遠些?！?/p>

竊以為，造成寫作嚴重同質化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作家沉溺于個人以往的寫作經(jīng)驗，逐漸喪失了與活生生的當下時代經(jīng)驗對話的能力。尚攀的《短歌行》能夠避開這個誤區(qū)，顯然來源于作者對生活的深入觀察、體悟與自身寫實功底的逐漸積累。

從第二章開始，小說的場景轉移到都市，一直到第十章作品結束。都市構成了作品人物的主要生活場景。作者以陳曉光與好友趙尋、陳平、楊晴等人的愛情經(jīng)歷為線索，勾畫出一幅色彩斑駁的新時代青年的情感生活圖景。從這個角度來看，封面宣傳語中所說的“大學生農民工”這一定位顯然不能涵蓋作品人物的身份及其生活世界。盡管作品也花費較多精力敘述剛走上社會的年輕人尋找工作、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但作品的真正重心還是他們的情感生活以及由此體現(xiàn)的新一代青年的情愛倫理困境。

作者著墨最多的當然是一號男主人公陳曉光的情感經(jīng)歷。陳曉光出身農村，是一個踏實、奮進的青年，當然也有很多時下年輕人共有的缺點，比如：自私、虛榮、說多于做，尤其是在感情方面不成熟，不知道自己確切的需求，容易沖動。這些缺點并沒有使男主人公的形象變得低下，反而使之更具典型性和代表性，也使得讀者對這個形象產(chǎn)生親近感和認同感。陳曉光在大學期間有過一個女朋友，但對方對他不是很滿意，畢業(yè)時自然而然分手了。畢業(yè)后，陳曉光租住在租金低廉的北文西村而不是遍布高檔社區(qū)的北文東村，這是由他的經(jīng)濟條件決定的，也是他的身份標記。盡管如此，他還是遭遇了諸種愛情和艷遇。陳曉光在好友陳平租住的北文東村遇到了孟雅，陳平的女友小青撮合了他們。孟雅是一個觀念開放、把身體和感情分置處理的時髦女孩，她主動搭上陳曉光，也輕易地離開他，在她的朋友小青離開陳平后，性愛對她來說只是一種娛樂。之后，陳曉光通過好友趙尋的女友陳樂認識了海歸富二代林婉兮。林婉兮對陳曉光的喜愛超過了陳曉光對她的喜愛，因為陳曉光始終意識到雙方的階層差異與身份差別，他認為兩人不可能真正走到一起。當林婉兮的父母已經(jīng)接納了陳曉光并為他提供了薪酬優(yōu)越、前景美好的職業(yè)，陳曉光卻在林婉兮和鄰居夏清風之間產(chǎn)生了動搖。他在已經(jīng)和林婉兮明確關系的情況下，依然沖動地和夏清風發(fā)生了關系，并導致其懷孕。

小說中二號男主人公陳平的情感經(jīng)歷更為離奇和糾結。和陳曉光相比，陳平家境更為優(yōu)越，并且從海外留學回來。和陳曉光的樸實不同，陳平更為虛榮、花心，沒有禁忌。

“陳平最喜歡說的就是他的女朋友，以及他通過各種途徑認識的女人，他試圖把她們全追到手。據(jù)陳曉光了解，包括他女朋友在內，他一共和兩個女人保持戀愛的關系。他最喜歡做的則是每天拉著陳曉光打臺球、上網(wǎng)、唱歌、去夜店——他不怎么回家。”

顯然，陳平的情感價值觀出現(xiàn)了問題，可以說一片混亂。但他很快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女友小青離開了他嫁給別人，因為她早知道他們之間只是玩玩而已。他在書店遇到了初戀情人周曉涵，后者激發(fā)起他重新生活的決心，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周曉涵生日聚會時見到的她的母親麗薩居然是自己偶然勾搭上的半老徐娘。

陳曉光的另一個好友趙尋在情感生活方面應該說是最沒有戲劇性的，他和女友陳樂感情一直比較穩(wěn)定。但即便如此，在因為通訊失聯(lián)得不到女友消息時，趙尋也一度對女友產(chǎn)生各種懷疑，并且對偶然邂逅的溫姐產(chǎn)生了綺思幻想，雖然最終他懸崖勒馬。

小說中的一號女主人公楊晴的情感經(jīng)歷也頗為復雜。她與男友范佩西在畢業(yè)時因為工作去向不同而分手，在失戀的苦悶中她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成了高中母校老師李海生的情人。范佩西在離開楊晴后因為工作不順、心情抑郁而自殺，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對楊晴的心理造成了沖擊。楊晴與李海生的地下戀情曝光后，李海生選擇了離婚并向楊晴求婚，楊晴卻意識到自己對李海生的感情并不純正而選擇離開他。最后，她終于迎來了自己曾經(jīng)的初戀——宋義。

愛情，是90后青年作家作品中最常出現(xiàn)的題材。這一點都不令人意外。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這是有它的道理的。因為，文學是人學，文學的要旨在于通過敘述、通過形象來揭示人性的秘密，折射所處時代的普遍狀況。通過愛情來揭示人性無疑是最好的途徑。但壞的、俗濫的愛情故事只到愛情為止，甚至于把愛情神話化，遠離人性的真實。好的愛情小說則不僅深入人性的堂奧，并且折射出人性與當時社會交織的斑駁光彩。

可以說，《短歌行》對幾位人物的愛情故事處理得相當成功，這些愛情故事曲折、富于戲劇性，這種戲劇性又不是人為的編造，而是基于作者對新時代青年情愛倫理的觀察與思考。小說中的幾位年輕人，都經(jīng)歷過情感的混亂與迷茫，最終都選擇了愛情，選擇了初心，并且這種書寫都緊貼著人物的情感邏輯與生活世界，充滿真實感。當然，作品中也存在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小說結尾陳曉光在獲悉夏清風懷孕后的突然轉向似乎缺乏更為結實有力的心理鋪墊。

在閱讀這部長篇小說的過程中，我一直被尚攀（九歌）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癡迷而打動，這種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癡迷態(tài)度構筑了作品頗具質感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讓我們真切地看到新時代都市青年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創(chuàng)作談《像孩子一樣寫作》中，尚攀指出自己對細節(jié)的癡迷來自于帕慕克的影響，“帕慕克就是用這些煙頭兒、鹽瓶、小狗擺設、頂針、筆……填充了這8年時間。他幾乎用數(shù)學的方式證明了究竟什么才是愛，也幾乎將富家少爺凱末爾寫成了戀物癖。就連帕慕克本人也說，《純真博物館》是他對眾生顯示出最大耐心與敬意的一部小說?？戳诉@部作品以后，我也開始關注起了瑣碎的日常生活，我開始在小說里事無巨細地寫我看到的一切，桌子上的灰塵、垃圾桶里的紙巾、杯中勺子上的蒼蠅……這在我之前的小說里是沒有的?！?/p>

我感覺到尚攀（九歌）已經(jīng)找到了寫作的真諦，《短歌行》就是一個初步的證明。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