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康 楊孝明
編者按:文化問題在當代中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但如何看待東西方文化異同及其未來走向卻一直存在很大分歧。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曾經(jīng)批判世界文化傳播中的西方中心主義,在東西方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旅美學者楊孝明教授曾經(jīng)較早向國內(nèi)評介此書,并一直關注國內(nèi)文化建設。歐陽康教授到美國訪學時曾經(jīng)邀請楊孝明教授就此開展對話,這里刊發(fā)此文,以引出對東西方文化及其未來走向的深度探討,以求在此基礎上增強中華文化建設的自信和戰(zhàn)略定力。
關于薩義德的“東方主義”
歐陽康:非常高興能夠一起探討薩義德的“東方主義”問題。您積極向國內(nèi)學界介紹薩義德的《東方主義》一書,并引出關于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一些思考。能否請您首先介紹一下該書和薩義德的“東方主義?”
楊孝明:“東方主義”這一概念出自薩義德的《東方主義》
Edward W.Said.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
一書。《東方主義》可謂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巨作,涵蓋了政治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文學、語言學等諸多學科。從某種意義上講,該書徹底顛覆了西方學者在所謂“東方研究”方面的立場和觀念,同時為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非西方國家的學者提供了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以及東西方文化之間關系的契機。自從接觸到這本書之后,“東方主義”這一概念便成為我看問題的出發(fā)點以及對事物和文學作品做出判斷的依據(jù),它使我在當前各種紛亂的思潮中捋出了頭緒,并在兩種文化的沖突中找到了立足點。
歐陽康:請您把他的主要觀點概括一下。
楊孝明:要了解“東方主義”是什么,首先要從“東方”的概念談起。薩義德在全書首頁對“東方”的概念做了解釋:“東方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歐洲人的發(fā)明?!笔裁词恰鞍l(fā)明”?發(fā)明是指創(chuàng)造出原本沒有或不存在的東西。例如愛迪生發(fā)明了電燈,懷特兄弟發(fā)明了飛機,等等。但如埃及、印度和中國這些被西方人定位為“東方”的國家,其歷史的久遠超過任何歐洲國家,其存在早于歐洲近千年。但為什么歐洲人要“發(fā)明”這些“東方”國家呢?換句話說,為什么西方人要“發(fā)明”一個“東方”呢?對此,薩義德做了明確的解答——是為了建立一個“他者”的形象或一個“對立面”,以便更好地界定他們自己。我的學生曾提出,西方地理位置在諸如印度或中國的西方,他們當然視這些國家為“東方”國家。此話沒錯。但這是西方人的觀點,不是我們自己的觀點。在相當長的歷史之中,中國人從不認為自己位于世界的東方,而是在世界的中心,因而我們自稱為“中國”。當國人自豪地講,“中國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時,我們應當意識到,我們是在用西方人的觀點來描述我們自己。這便是薩義德所講的“東方”的觀點。
在解釋了什么是“東方”的概念以及為什么西方人“發(fā)明”這一概念后,薩義德進一步論述了什么是西方人的“東方主義”:“‘東方主義’并非歐洲人對東方的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而是一個人為地創(chuàng)造出的實體。其中既有理論,又有實踐,而且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畺|方主義’是文化霸權(quán)實踐的結(jié)果;而文化霸權(quán)反過來給‘東方主義’注入力量,使之長久發(fā)展……‘東方主義’是歐洲人共享的一個概念,以此來顯示‘我們歐洲人’與‘非歐洲人’的區(qū)別。而歐洲文化的主要成分在于顯示其文化霸權(quán)……與非歐洲人群和文化相比,歐洲文化具有無與倫比的優(yōu)越性?!?/p>
Edward W.Said.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6-7.
首先,“東方主義”是“文化霸權(quán)”的產(chǎn)物。“文化霸權(quán)”的概念是前意大利共產(chǎn)黨領導人葛蘭西(Gramsci)提出的。按照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觀點,全世界無產(chǎn)者應當聯(lián)合起來,共同推翻全世界范圍內(nèi)所有的資本主義制度。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所有國家和民族的工人階級必須跨越地理和文化的隔閡,團結(jié)在同一理念下。但葛蘭西發(fā)現(xiàn),意大利本民族的工人階級可以聯(lián)合起來,共同推翻本國的資本主義制度。但如果讓意大利的工人與其他民族的工人,如俄國或墨西哥的工人聯(lián)合在一起,共同推翻意大利的資產(chǎn)階級政府,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為意大利的工人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要遠遠高于對其他民族文化的認同。特別是那些有悠久歷史文化的國家中的人民,他們對自己文化的認同要超過對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因為他們屈從于一種“文化霸權(quán)”?!拔幕詸?quán)”的概念最初僅適用于具有同等文化的人們。但“東方主義”是將整個歐洲(主要是西歐)文化整合在一起而形成了另一種“文化霸權(quán)”。美國歷史學教授羅文(Loewen)在其《老師告訴我的謊言》(Lies My Teacher Told Me)一書中指出,在哥倫布到達美洲之前,并沒有歐洲的概念。人們僅以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國人、法國人自稱。是這些國家共同的殖民經(jīng)歷將他們撮合在一起。他們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對美洲、非洲、亞洲及中東各國進行的瘋狂掠奪中,建立起了一種共識:可以通過武力去踐踏弱小的國家,其資源可以被掠奪,其人民可以被販賣,其文化可以被消滅。而“東方主義”的觀念就是在這一系列的殖民掠奪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來的。反過來,“東方主義”從理論和道義上為所有西方國家的殖民行徑正名,從而衍生出一個“歐洲”的概念。依據(jù)薩義德的觀點,“東方主義”最核心的觀念就是通過對東方文化的描述來界定“我們”歐洲人與“他們”非歐洲人的區(qū)別。隨著各西方列強在全世界殖民統(tǒng)治的不斷擴大,便產(chǎn)生了所謂“埃及學”“中東學”“印度學”和“漢學”等一系列“東方主義”的學科。這是一個異常龐大的領域,包括政治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文化學、文學藝術、語言學和人類學等。雖然各學科領域所涉及的內(nèi)容大不相同,但其核心觀點卻是一致的:即西方文化,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歷史、文學藝術和語言,都大大的優(yōu)于東方文化;西方人種也優(yōu)于東方人種。這就是“東方主義”的精髓,也是《東方主義》一書最基本的觀點。了解了這一基本觀點便為理解全書的其他部分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歐陽康:“東方主義”是如何運作的?
楊孝明:在書中,薩義德用了大量的實例說明西方的“東方主義”是如何運作的。首先,作者指出了“東方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第一部分是學術界。任何教授,寫作或研究東方的西方人都可以稱為“東方主義者”。這些學者均沿襲了從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歐洲殖民者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慢態(tài)度。第二個組成部分是作家,包括文學、藝術、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各個領域的作家。他們以東西方的根本區(qū)別為出發(fā)點,通過詩歌、小說、政論及其他各種形式為西方人描述東方和東方人。第三個部分是一些直接與東方打交道的權(quán)威機構(gòu),如殖民時期的殖民機構(gòu),西方各國派往東方各國的文化機構(gòu)和常駐記者等。這些從事“東方主義”研究和活動的人是如何運用“東方主義”來強化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呢?最直接的表現(xiàn)來自對殖民地直接管轄的西方政客。
英國前首相巴爾弗(Balfour)于1904年在英國上議院發(fā)表的一個講話中鮮明地解釋了這一觀點。他指出,西方人自從進入歷史范疇就擁有自制的能力,而東方雖然有著悠久的歷史,但是東方人卻從來都沒有自制力,他們的大腦缺乏理智和邏輯,無法進行理性思維。因此,東方應該由西方來管理和統(tǒng)治。實際上,這種理論是為當時在全世界蔓延的殖民主義尋求理論基礎,而且它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巴爾弗一個世紀前的講話,一百年后又在我們耳邊響起。美國前總統(tǒng)小布什(George Walker Bush)在2003年對伊拉克宣戰(zhàn)前對美國人說道,美國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是因為伊拉克人需要美國人來拯救,而全世界亦然,因此中國也不例外。西方人始終認為,他們比東方人更了解東方,比埃及人更了解埃及,比印度人更了解印度,比中國人要更了解中國人需要什么。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對非西方文化表現(xiàn)出的傲慢,其根源就是“東方主義”。西方人的“東方主義”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優(yōu)越,人種優(yōu)越、智力優(yōu)越。既然我優(yōu)越于你,那么我就理所應當來管理你,那么你的財富就應該屬于我,我替你管,因為你不會管,而且我管得比你好。十九世紀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說得更加直白:“對自由,他們(東方人)一無所知;而道德規(guī)范,他們沒有一絲一毫。武力是他們的上帝。倘若一段時間見不到替天行道的征服者,他們就如同丟了長官的士兵,失去立法者的公民,沒了爹的孩子?!?/p>
Edward W.Said.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172.
歐陽康:也就是說,“東方主義”實際上就是西方人的“文化自信”,代表著他們的文化優(yōu)越主義!甚至種族優(yōu)越主義!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西方人如此自信呢?
楊孝明:在長達幾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過程中,西方人始終認為,東方人或任何非西方的民族都是劣等民族、劣等人種。東方人之所以是劣等人種的原因之一是他們不具備思維能力,他們的大腦是一團糨糊。薩義德在書中引用了英國在埃及的前殖民總督克羅默(Evelyn Baring)的一段話,“東方人的大腦就像他們五花八門的街道一樣,明顯地缺乏對稱。他的推理毫無章法可尋……而歐洲人則善于推理。一個歐洲人對事實的闡述絕不會模棱兩可;雖然他并不一定學習過邏輯,但他是個天生的邏輯學家?!?/p>
Edward W.Said.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38-39.
無論克羅默的觀點出于何種目的,也無論他的觀點有多么偏頗,這僅僅是他個人的觀察。但這種個人的觀察由“東方主義”的理論家加以整理和升華,便上升為理論,成為研究東方文化的基礎與出發(fā)點。而這些理論反過來成為西方人與東方人打交道時的準則。面對那些頭腦不清、思維混亂的東方人,西方人的優(yōu)越感便不言而喻。這種有關東方人非理性的觀念雖然起源于若干世紀之前,但仍然牢牢地盤踞在西方人的集體意識之中。它的影響遍及文化、學術、政治與經(jīng)濟活動的各個領域。要說明西方人如何具有“天生”的邏輯能力,需用東方人那種“五花八門街道”般的大腦來做反襯。要說明西方人的“理性”,需用東方人的“非理性”來襯托,這就是“東方主義”者描述東方的目的。西方的理性是相對東方的非理性而存在的。以此類推,西方之所以文明、強大、正義和仁義是因為東方野蠻、弱小、邪惡和殘暴。這便是薩義德所講的“東方主義”者為什么“發(fā)明”出一個“東方”的緣由——為了西方的自我界定,因為沒有對比便無法界定。
楊孝明:“知識就是力量”。想必國人對培根的這句名言耳熟能詳。但西方的“東方主義”者捕獲有關東方各國知識的過程絕不是簡單的積累。薩義德指出,“(有關東方)知識的增長,特別是那些專業(yè)性很強的知識,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這種增長絕非是簡單的遞增,而是一個有選擇的累積、調(diào)換、刪除和重新組合,且經(jīng)研究學者達成共識后形成統(tǒng)一意見的過程?!?/p>
Edward W.Said.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176.
這又是怎樣一個過程呢?在西方,幾乎所有社會科學均采用自然科學界通行的所謂“實證”(empiricism)方法來搞科研。其基本方法是首先提出一個“假說”(hypothesis),之后去搜集原始資料,以求證假說的真?zhèn)?。但這種求證的過程恰恰是薩義德所描述的“一個有選擇的累積、調(diào)換、刪除和重新組合”的過程。這種“偽科學”的論證方法便是西方的“東方主義”者在研究和描述東方文化時所慣用的手法。而且越是在某個領域有權(quán)威的專家,這種方法運用得越熟練。
西方的殖民主義者用“堅船利炮”政策對殖民地的人民實行統(tǒng)治;西方的“東方主義”學者做著同樣的事情,只不過他們利用的武器是“知識”。知識層次越高、越是在某一方面具有所謂專業(yè)知識的學者,越是西方“文化霸權(quán)”最堅定的捍衛(wèi)者。在西方各國,他們是東方文化的專家、權(quán)威。他們到東方國家去“采訪”,不是為了了解當?shù)厣鐣l(fā)展的真實情況,而是為了進一步鞏固和完善他們建立起來的“東方主義”思想體系。如果發(fā)現(xiàn)當?shù)啬承┦挛锱c他們的理念不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無論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方如何變化,這種起源于幾個世紀前并經(jīng)過上百年不斷錘煉出的“東方主義”理念是不能動搖的。動搖了便失去了對立面,失去對立面便動搖了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基石。這便解釋了長期以來縈繞在海外華人華僑,特別是從中國大陸出去的華人華僑頭腦中的一個困惑:西方國家的媒體對中國的報道很少。由于思鄉(xiāng),海外華人華僑都想看到有關中國的報道。但在所有關于中國的報道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負面的。人們不禁要問,那些長期居住在中國,操一口流利中文,通曉中國文化的西方記者難道對近年來中國的飛速發(fā)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答案是,這些所謂的“中國問題專家”都是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捍衛(wèi)者。他們要將這種霸權(quán)維系下去,就要不斷在這些變化的東方國家中尋找、挖掘新的“東方主義”的素材,從而建立起新的對立面。但眼見西方殖民者日益衰落,這些“東方主義”者也有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覺。使“東方主義”者感到恐懼的不是失去了昔日的殖民地,而是那個抽象的“東方”從他們的想象中逐漸消失;那個經(jīng)過幾個世紀,歷經(jīng)數(shù)代人建立起來的關于“東方”的思想體系正在逐漸瓦解。思想體系的瓦解就意味著對立面的消失。沒有了對立面,西方人又該如何描述自己呢?所以他們感到痛苦與無奈,因為他們?nèi)匀换钤谀莻€可以隨心所欲地貶低、詆毀其他非西方文化的記憶之中。
歐陽康:剛才我們講到“東方主義”,那會不會有這樣一種情況,這些年來,整個東西方的力量對比就是西強東弱,所以自覺的、不自覺的,無論是從東方還是從西方,都是一種西方強勢、不自覺形成文化霸權(quán)的情況。那么,這種情況會不會隨著東西方力量對比的改變,以及全球化的擴展而發(fā)生一些變化呢?
楊孝明:西方人只認權(quán)力,英文里有一句話“Might is right”,強權(quán)即公理。你若是不強,西方人根本不把你當回事兒。今日的中國如果還是像清朝那樣積貧積弱,西方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清朝末年,哪一個西方列強沒有跑到中國來分一口羹?我們不要看西方人說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們干了什么,他們給中國留下了什么?看看他們過去一百年的所作所為,對中國、印度乃至一切非西方文化的國家做了什么?毫無例外是要搜刮其資源來充實他們自己,最終都是為了經(jīng)濟目的,他們的軍事手段最終也是為了經(jīng)濟目的。
歐陽康:在近代以來世界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西方發(fā)達國家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科技等方面都處于領先地位,主導著世界近代以來的發(fā)展,這也是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基礎。這里的問題似乎在于,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到底在什么意義上和多大程度上是具有合理性的?您覺得這個問題應該怎么樣看?
楊孝明:所謂的合理性,要看是對誰而言。對西方人而言,他們當然認為現(xiàn)代的世界格局是合理的;但對西方以外的國家和人民來說絕對是不合理的。在與東方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西方人從最開始就持有一種俯就屈尊的、傲慢的、很強勢的態(tài)度。而東方對西方始終是仰視,是被動接受。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歷史原因是什么呢?從十八世紀末開始,西方的現(xiàn)代化帶來了工業(yè)革命,給西方人帶來了很多的益處。這個是偶然,所謂偶然就是說他們在搞工業(yè)革命時,絕對沒有想過要為全人類帶來什么福利。英國想的就是英國,法國想的就是法國。歐洲概念的出現(xiàn)是相對“美洲”而言的。之后他們又在歐洲以外劃分了一個亞洲。這個概念以前都是沒有的,完全就是西方人為了殖民的目的“武斷”地劃分的。
歐陽康:其實是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他們才把這個五洲四海真正建立起一個整體的概念。
楊孝明:這其實就是一個掠奪全球財富的過程,因為他們的技術,他們的財富,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姆e累,然后刺激了他們的工業(yè)革命。我現(xiàn)在對“發(fā)現(xiàn)”這個詞很反感,所謂“發(fā)現(xiàn)美洲”完全是從白人的角度出發(fā)的。
歐陽康:所謂“發(fā)現(xiàn)”其實是對西方人而言的,原來這個地方就有人生存,而且人家在這里生活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
楊孝明:對印第安人來講,歐洲人的到來就是一個災難,一個徹頭徹尾的災難。我的一個朋友用了一個非常好的比喻,來區(qū)分東方人和西方人。他說,你看過《動物世界》中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的區(qū)別嗎?食肉動物一定要殺戮才能存活。而食草動物是不會主動攻擊別人的。如果一頭獅子遇見一個之前沒有見過的動物,它會上去試一試。你若沒有什么反應,它會一口把你吃掉。如果它碰到一頭大象,大象會一腳把它踢回去。于是獅子再也不敢去惹大象。這個比喻我覺得非常形象。西方人就是這么一種食肉動物。如果你強大,他可以和你和平共處。假如中國現(xiàn)在與清朝時期的狀況差不多,你看看西方人會把你怎么樣?即使你有再好的文明,再好的制度,他都會把你吃掉。薩義德的《東方主義》一書提示我們必須以這種視角去看西方人,才能解釋現(xiàn)在他們的所作所為。但一些國人,特別是我們的文化精英卻始終覺得西方是文明的。他們從來不敢想,或者根本想不到西方人會這么殘忍。我讀過一本書叫《種子的欺騙》(Seeds Of Deception),這本書主要是說美國如何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包括外交、經(jīng)濟制裁等手段,徹底摧毀了南美所有的農(nóng)業(yè),之后完全換成了他們的轉(zhuǎn)基因產(chǎn)品。南美最大的農(nóng)業(yè)國阿根廷,其農(nóng)產(chǎn)品完全靠從美國進口。中國也存在這個問題,中國現(xiàn)在最起碼90%的大豆是進口的。不管是從國家關系來講,還是從文化文明沖突來講,這就是西方人一直在做的事情。
中國人的西方主義
歐陽康:當西方文化伴隨著現(xiàn)代化而走向全世界并主導世界文化發(fā)展方向時,相對而言比較落后的國家和民族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接受了西方文化中心主義,也形成了自己的“西方主義”。這種情況在中國也會存在吧?
楊孝明:不僅存在,而且情況非常嚴重。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關于中國人的“西方主義”的講座。“西方主義”這個詞是我造出來的,指的是西方的“東方主義”如何有效地在中國的大地上傳播。西方人的“東方主義”主要是在他們原有的殖民地上進行傳播,因為在殖民地他們有話語權(quán)。但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原殖民地各國紛紛獨立了。比如說中國,沒有一個外國的軍人能夠不經(jīng)過中國政府允許就踏上中國的土地,沒有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布道,沒有西方人在中國獨立辦學宣揚他們的教育理念,亦沒有西方媒體控制中國的大眾傳播。然而在當今的中國,西方人的“東方主義”不但在廣闊的中國大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而且試圖將傳統(tǒng)的中華文化在各個領域邊緣化。這一令人痛心的現(xiàn)象的始作俑者竟是我們的文化精英,是他們最先接觸包括“東方主義”在內(nèi)的西方文化,是他們將西方文化最先介紹給國人,又是他們將西方文化在中國廣泛傳播。自嚴復將亞當·斯密的《原富》(也作《國富論》)譯成中文后,一百多年來,我們的文化精英將西方文化的層層面面都搬進了中國。本來,將國外的文化介紹給中國大眾是件好事,但精英們在介紹西方文化的同時形成了一種特有的文化,我稱之為“中國的西方主義”。雖然中國人的腰桿子挺起來了,但是我們的頭腦還是被西方人統(tǒng)治著。而現(xiàn)在做這個工作的已經(jīng)不再是西方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國的精英。我認為這就是薩義德有關“東方主義”論述的價值所在。我們在全盤接受西方人的“東方主義”時,完全沒有意識到西方人對東方文化的貶低;也沒有意識到對西方文化的拔高。就像羅大佑唱的《東方之珠》里面的一句歌詞“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的黃色的臉”,其中,這個“黃色的臉”就是“東方主義”的產(chǎn)物,黃色是與西方白種人的膚色相對的,中國人以前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黃種人,是西方人以他們的角度說中國人是黃種人,然后中國人就自己說自己是黃種人。對西方人來講,膚色絕不僅僅是單純的體征,而且具有價值和道德的內(nèi)涵?!鞍咨毕笳鳌凹儩崱?,而其他任何顏色,無論是黃色、黑色、紅色等都是“不純”色。因此,西方人會用“黃禍”一類詞語來形容中國人。
歐陽康:中國的“西方主義”實際上是中華民族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外交等各方面都落后于西方所必然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是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一種壓制?!斑_爾文主義”講自然界的物競天擇,生存競爭,弱肉強食。一些人將這種理論引進了社會文化領域,產(chǎn)生了“社會達爾文主義”。
楊孝明:你跟西方人講任何道理或討論哲學、民族等問題,他都不會承認你;只有你強大了,他才會承認你,尤其是美國人。這就像在一個競技場里,你只會尊重最強的敵手,因為他能夠打敗你,所以你特別重視他、尊重他,而對于那些不堪一擊的人,你會不屑一顧。
歐陽康:那這種態(tài)度到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呢?
楊孝明:我認為這是人的本性。但是中國的精英們不這樣認為,他們也認識不到這一點,他們總覺得那里有一個標準,就是西方人的標準。當今國內(nèi)有一種有趣現(xiàn)象,即越是國內(nèi)的名人精英,在國內(nèi)他們可以縱橫捭闔,無論遭到何種攻擊,他們都是硬骨頭、硬漢。但一旦到了西方人面前,他們就變得如同小學生般。美國當?shù)氐娜A人報紙登了一篇余秋雨訪美觀感?!懊绹鴮嵲谑且粋€現(xiàn)代文明非常成熟的國度,正如康德所說:將理性貫徹到人們?nèi)粘I畹募毠?jié)當中,這個宏偉的大結(jié)構(gòu)永遠值得我們仰望──我不會從政治角度來思考問題,我是從文明角度來看的。雖然是走馬觀花,我看見了一個無法超越、只能仰望的文明的構(gòu)架──有好多毛病,這是肯定的,但是構(gòu)架是非常了不起的!”余秋雨在國內(nèi)可謂一代名筆,但到了國外短短幾天就發(fā)表出這種言論。所以說越是國內(nèi)的這種精英,一到西方人面前就是一個小學生。這種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的“仰視”正是“東方主義”的勝利。
關于加強中國文化建設的建議
歐陽康:反對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并不是全盤否定西方文化,也不是排除向西方的開放與學習,更不是要走向閉關自守,而是要增強中國文化建設的自信和戰(zhàn)略定力。通過對薩義德“東方主義”的討論,能不能對當前中國的文化建設提出一些建議?
楊孝明:薩義德指出:“從最初與東方的交往中,西方人始終堅信一個點:東方人無法自我代表。只有經(jīng)過‘東方主義’者的過濾和認可,東方的一切才具有價值。”
Edward W.Said.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283.
我們能否自己代表自己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又將如何代表自己呢?薩義德在《東方主義》一書中對這兩個問題都沒有給出答案。但對于我們中國讀者來說,這兩個問題是我們必須回答且不可回避的問題。
第一,我們是否能夠不以西方“東方主義”者的方式自我詆毀、自我蔑視或自我踐踏呢?薩義德在其書中特別強調(diào),“東方主義”者筆下的東方文化有幾個顯著的特點,除了上面提到的邪惡、愚昧、野蠻之外,還有“怪異”“女人化”和“色欲狂”。無論是好萊塢電影還是西方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東方女性無一例外地將這些特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隨著西方人的文化霸權(quán)日益衰落,這種以赤裸裸的“東方主義”的觀念來描述東方文化的做法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甚至包括一些西方國家,均受到強烈的質(zhì)疑與挑戰(zhàn)。而此時,恰恰是東方人自己接過了“東方主義”的接力棒,按“東方主義”者的思路來描述自己的文化。例如在文化層次方面,無論是我們拿去參加西方人把持的各種電影節(jié)的影視作品,還是追逐“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著作,其向全世界展示的中國文化往往是“愚昧”“野蠻”“怪異”“女人化”和“色情狂”。這些作品得到西方人的認可和贊譽,恰恰是“東方主義”勝利的體現(xiàn)。我們?yōu)楹我獛椭鞣降摹皷|方主義”者做那些他們想做卻又做不到的事情呢?
第二,我們是否可以不幫助西方人去延續(xù)他們的謊言?整個西方歷史,特別是美國的歷史,是一部征服、殺戮的血腥史。但在西方的歷史書,特別是學生的歷史教科書中,這段歷史被描繪成傳播文明的歷史。美國歷史學教授羅文在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并參考了無數(shù)歷史文獻后指出,美國中學歷史教科書所有涉及美國歷史的重要事件都是謊言。特別是哥倫布,羅文參考了哥倫布本人的日記以及大量歷史文獻后指出,哥倫布給人類歷史留下了兩大遺產(chǎn):跨文化與地區(qū)的販賣奴隸和種族滅絕。而這樣一個劊子手在國內(nèi)一些給孩子們的啟蒙課本中卻被塑造成英雄。如在新華書店中擺放著各種有關“世界名人”的兒童書籍,每一本書中均有哥倫布的故事。其中,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好孩子最想知道的世界名人》一書對哥倫布做了如下的描寫:“哥倫布(約1451—1506),意大利著名航海家,探險家……從小熱愛天文,地理,航海等方面的知識。他曾四次乘船橫渡大西洋,發(fā)現(xiàn)了美洲的一些國家,開辟了從大西洋到美洲的新航路”。這顯然是一個英雄的形象。事實上,對整個西方來講,他的確是個英雄,他為西方“發(fā)現(xiàn)”了美洲的寶藏和新殖民地,“開辟”了販賣非洲黑奴的“新航線”。但對非洲的黑人和美洲的印第安人而言,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是,在當今,連西方人在談到哥倫布都開始遮遮掩掩時,我們有什么必要向我們的孩子們來延續(xù)西方人的謊言呢?
第三,我們是否能夠不以“東方主義”的視角,來描述我們自己的文化呢?薩義德在其書中提出“東方主義”者用“轉(zhuǎn)換”方式將東方文化中的一切文化現(xiàn)象均納入西方文化的范疇,因為他們相信,東方人無法自己代表自己。而我們的一些文藝工作者、作家和媒體在描述我們自己的文化時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繼承了這種“轉(zhuǎn)換”方法。西方人將中國的蘇州稱為“東方的威尼斯”,但我們自己何曾不是如此?例如我們將北京的王府井稱為中國的“牛津大街”,將云南原生態(tài)的民族舞蹈稱為“東方的百老匯”,等等。似乎如果不靠上西方文化中的重要符號,我們的老街、舞蹈和新聞就沒有價值。2011年央視在直播“天宮一號”升空時,其背景音樂用的竟然是“美麗的阿美利加”(America the Beautiful)。于是美國的觀眾看到的是中國太空飛船升入太空,耳邊聽到的則是“美國啊,美國,上帝授予你恩澤”(America!America!God shed his grace on thee)。英國廣播公司(BBC)對此作了報道:“一項旨在展現(xiàn)中國科技力量的獻禮活動出了差錯。中國國家電視臺在轉(zhuǎn)播中國第一次太空實驗室升空時,用了一段動漫錄像。而錄像所選用的音樂卻是‘美麗的阿美利加’。這首歌被美國人視為第二國歌”。難道我們必須依靠被稱為“美國第二國歌”的西方文化符號來宣揚中國太空科技的飛速發(fā)展嗎?難道我們沒有一曲代表我們自己的樂曲嗎?
第四,我們是否可以不用西方人所謂的“實證”方法進行我們的科研與教學呢?我們是否可以問一聲:“這種實證方法難道是科研與教學的唯一方法嗎?”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大學畢業(yè)生被要求撰寫畢業(yè)論文。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碩士生、博士生的畢業(yè)論文無一不是在遵循“實證求實”的方法,依照某種理論提出“假說”,搜集資料與數(shù)據(jù)并以此來求證假說的真實性。特別是對于文科的學生來說,他們用的是一種完全相同的思維方式,采用同一種薩義德所描述的“有選擇的”“置換”“刪除”的方法來證實自己假說的真實性。以這種求證的方式所得出的結(jié)論無一例外地證明了自己的假說是真實的。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所有科研的理論基礎絕大部分來自西方人的理論。筆者曾有機會閱讀過一些有關“商業(yè)英語”的碩士生和本科生的畢業(yè)論文。學生所引用的理論幾乎全部出自幾個西方人的著作。不但學生如此,國內(nèi)有關商務英語的學術論文也基本是基于這幾本書中的觀點。因此,在商務英語領域中,這幾個在西方學術界幾乎毫無名氣的人在中國卻成為了權(quán)威。他們的權(quán)威完全是我們中國人幫助建立的。一部“東方主義”者的作品,在若干世紀中,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反復引用”便建立起其權(quán)威的地位。這也是“東方主義”作家和其作品能夠取得文化霸權(quán)的根本原因。問題是,這些前赴后繼的“東方主義”者引用他們前輩觀點的動機是為了建立新的西方文化霸權(quán),而我們的學生和學者幫助這些“東方主義”者建立權(quán)威的動機又是什么?
第五,我們是否可以不遵照西方人對事物的界定,對學科的分類來獲取知識呢?自古以來,中國沒有如西方般將學科分類的傳統(tǒng)。例如學中文的學生可以讀《史記》《論語》《道德經(jīng)》或《詩經(jīng)》。這對西方人來講可以說是不倫不類。在他們看來,《史記》是歷史,《論語》是政論,《道德經(jīng)》是哲學,而《詩經(jīng)》是文學。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下卻可以產(chǎn)生如諸葛亮、周瑜這樣的“大家”。他們既通天文,曉地理,又是政治家和哲學家;他們既懂軍事,又通音律。很難想象今天的中國還能出現(xiàn)諸葛亮、周瑜式的“大家”,因為人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過于單一,人人都只想做“專家”。而且越是專家,其知識層面越窄,因為他們看不到其知識層面以外的“盲點”。究其原因,是我們毫無保留地接受了西方人的歸類方法,并完全將各種分類學科引入我們的高等學府。薩義德在其書中指出,西方人對各種知識的分類具有很大的“武斷”(arbitrary)的成分。他還特別以語言學為例指出,“東方主義”的很多奠基人都是搞對比語言學的,其中最有名的可以算是英國人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此人的職業(yè)本是律師,在印度的英國殖民機構(gòu)“東印度公司”任職。期間,他突然對古印度語——梵文產(chǎn)生了興趣,并發(fā)現(xiàn)梵文與拉丁文和古希臘語有很多相似之處,由此斷定古印度語與歐洲語言同出一支。后人根據(jù)他的結(jié)論提出了所謂“印歐語系”,并以此對世界的各種語言進行分類,之后以“印歐語系”為中心,又將世界的各種書寫文字分為“表音文字”與“表意文字”。但無論是“印歐語系”還是“表音文字”都不是對語言的簡單的描述,而是附以價值觀的。西方語言學著作和教科書中,與“表音文字”相對的“表意文字”,如中文,均被表述為“原始”(primitive)文字。西方人以“東方主義”的態(tài)度來描述東方語言是基于文化霸權(quán)的需要。但我們自己一些人卻對這種文化霸權(quán)采取完全認同的態(tài)度。如“五四運動”旗手之一的錢玄同便與之呼應,稱漢語是“不科學”的語言,極力提倡將我們沿用了幾千年的中國漢字“羅馬字”化。謝天謝地,在有識之士的努力下,我們終于保住了中華文化中最本質(zhì)的文化符號——漢字。我們是否可以問一問,以“印歐語系”為核心建立起來的現(xiàn)代語言學體系是科學的嗎?這種對不同語言的劃分是否如薩義德所講的是“隨意”或“武斷”的呢?世界上的語言是否可以用其他方式劃分呢?當無數(shù)的學生、學者潛心研究當代語言學的各種理論時,我們是否可以質(zhì)疑一下:瓊斯當年很隨意地提出的“印歐語系”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語言學科是科學的學問嗎?我們是否可以對其他學科提出同樣的問題呢?我們解讀薩義德在《東方主義》中提出的觀點,就是要引起思考,以便對以上的問題給出我們的答案。
(作者歐陽康為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研究所所長,國家治理研究院院長,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作者楊孝明為美國新澤西海洋學院終身教授,中國人民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