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我的晚清史閱讀,開始于十年以前。我的晚清史書寫,開始于五年以前。屈指算來,精讀和瀏覽的晚清史籍、文獻等,至今不下五千萬字;而關于晚清的文字表達,說來慚愧,大概只有區(qū)區(qū)五十萬字,其中整裝問世者,只有一部歷史隨筆集《天鼓: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
關于晚清的文字表達,是我為自己尋求的一條寫作新路:將文學與史學水乳交融,為文學傾注史學的重量,做一點胡適先生提倡的“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的事,寫一點陳平原先生向往的“可以作為文章品味的‘述學’”和“有學問作為根底的‘美文’”。
這話說出來輕巧,真正做到,其實很難。在行家耳中,更是近乎囈語。但人生不能沒有挑戰(zhàn)。不能挑戰(zhàn)別人,那就挑戰(zhàn)自己。
從虛構文學轉型到非虛構敘事,我經(jīng)歷了一番謹慎的抉擇。轉變的根由,可用英國作家奈保爾的言辭作答。2001年,該作家在諾貝爾獎頒獎會上宣布,21世紀是寫實的世紀,他要把非虛構文體打磨成一種利器,為人類書寫記憶的權利而戰(zhàn)。
從寫作出發(fā),奈保爾說要重視非虛構寫作,那么就閱讀而言,我們又有什么理由輕視非虛構作品?
所有史籍,都是人類已經(jīng)書寫出來的記憶。這樣的作品有很多很多,在時間與精力的共同限制之下,我不可能萌發(fā)把它們?nèi)孔x完的狂想。我在漫長的歷史曲線上,截取晚清七十年作為探究的重點,原因不外乎是,希望能夠從中找到解讀現(xiàn)實謎團的鑰匙。
我說的鑰匙,是指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以及歷史事件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邏輯關系”。它是理性的,是歷史的筋骨。在這種邏輯關系的框架之下,你會發(fā)現(xiàn),無論前朝還是當代,只要同一種前提在,同樣的結果必然出現(xiàn)。這一事實讓我受到極大驚嚇。
不久我又發(fā)現(xiàn),在邏輯關系的筋骨之外,還有許多歷史細節(jié),構筑了歷史人物與歷史人物以及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之間的“情感關系”。它是歷史的血肉,讓往事栩栩如生。
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驚喜。
在驚喜尚未消退之際,我接到《百花園》雜志副主編王彥艷女士的約稿電話。我想了想,說:“歷史小說可以嗎?”回答:“好,歷史小說?!?/p>
放下電話,我心中倏然跳出一個題目:《刺殺李鴻章》。
中日甲午戰(zhàn)爭曾經(jīng)是我歷史研讀和書寫的一個重點,在馬關和談的節(jié)點上,我讀到一部重要作品,學者吉辰的大著《昂貴的和平:中日馬關議和研究》,書中附錄了刺殺李鴻章的兇手,日本浪人小山豐太郎晚年撰述的回憶文章《舊夢譚》。這位刺客的文筆極其糟糕,但文中的一些細節(jié),讓我再三感嘆。
我曾經(jīng)為這位刺客寫下一篇非虛構作品,《馬關舊夢:小山槍擊李鴻章》。這回,我要為他再寫一篇虛構作品。
說是虛構,其實只是為了敘事的緊湊,對整個事件進程稍有縮減,同時對一連串的細節(jié),或加以重墨渲染,或施以淡墨點綴,為故事面目涂抹了一層文學色彩而已。
有些細節(jié)至今想來仍令我動容,比如小山離開老家的那一瞬間,“天色幽暗,雪花飛揚”,他在心中默念前輩刺客的詩句,“念罷,眼淚嘩嘩流淌”。隨后一筆“天色愈發(fā)幽暗,雪也下得越來越大”,將小山自愿為國捐軀的悲壯感一下子烘托了出來。
結尾是實情也是反諷。那么“悲壯”的刺殺行動,竟激起一場全國范圍的口誅筆伐,小山被徹底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他表白心跡的方式,只能是“哭一場又一場”。
《馬關槍聲》是《刺殺李鴻章》的姊妹篇,描繪同一事件中另一位當事人在刺殺事件發(fā)生前后的種種情狀。行文的重點,還是一連串的細節(jié)展示。
展示當中也蘊含著種種啟示。
日本外相陸奧宗光承諾“中日戰(zhàn)事將從此止”,李鴻章立即讓人給家中去電“停戰(zhàn)已成,天津家眷無須南遷”,讓你想到什么?
李鴻章回國后,把那件血染的官服隨條約文本和奏折一起送到北京,人卻留在天津養(yǎng)傷,又讓你想到什么?
看官,歷史的心機,也是當下的心機;歷史的巧妙,也是當下的巧妙。在人類情感的天空之下,我們只能一再重復“昨天的故事”。
近來研讀慈禧舊事,讀到諸多宮女的回憶,又讓我心里咯噔一聲。
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二十八日傍晚,中南海儀鸞殿,慈禧盛怒之下杖責光緒的珍、瑾二妃,并革去妃號降為貴人。這一事實,作為“后黨”和“帝黨”之爭的一個實據(jù),很多史籍都有記載,但也都忽略了細節(jié)。而諸多宮女都說慈禧讓隆?;屎蟠蛄苏溴亩?。清代皇宮里的規(guī)矩,對宮女許打不許罵,且不許打臉。由此可見,慈禧對珍妃的凌辱,已經(jīng)遠超下等奴才。
當我弄清儀鸞殿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后,從邏輯關系角度論,一篇非虛構作品即將誕生,而從情感關系角度論,一篇虛構作品也即將誕生。
我知道這是一種新的歷史書寫方式,是一魚二吃的方式,更是有筋骨有血肉的方式。晚清七十年的時間跨度,是一個廣闊天地。有人說,廣闊天地,大有可為。這話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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