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一（短篇小說）

霍竹山

劉十一在弟兄中排行十一。

在牙子爺爺?shù)陌才畔拢绺鐐兌紝W(xué)成了一門手藝，木匠、鐵匠、畫匠、泥水匠、轱轆匠、毛毛匠、氈匠，輪到他學(xué)了井匠。劉十一其實想跟四哥學(xué)畫匠，整天山呀水呀，花鳥魚蟲在筆尖上或開或鳴，或游或立。

母親心疼劉十一，畢竟最小的一個，也有讓他自己選一門手藝學(xué)的意思。牙子爺爺卻一口咬定，只能井匠。還說親兄弟一個劉字掰不開，到頭來你唾他的臭，他唾你的臭，弟兄也不弟兄！劉十一抱怨說，呆在暗無天日的井下，灰頭土臉不說，還要提心吊膽，井匠是活著就被埋的人。牙子爺爺黑著臉罵：“你見哪個井匠被埋了？月娃娃倒一點危險也沒遇上，還有撂出去的——人活的是命！”

劉十一手伸到牙子爺爺?shù)男渫?，說：“捏一捏，商量商量嘛！”

牙子爺爺甩開劉十一的手：“孫子，這捏不成馬子！”

牙子爺爺在牲口市場商量著兩頭吃，在家卻說一不二，劉十一只能跟師傅學(xué)打井。

師傅說：“什么朝代也餓不死咱井匠，除非人不喝水，改成喝油！”

師傅還說：“井匠好啊，不怕風(fēng)吹，不怕日曬，也不用聽閑言碎語，耳根子清靜！”

師傅的臉白胖白胖，像個月婆子。因師傅父親跟牙子爺爺磕頭弟兄的關(guān)系，論輩分劉十一應(yīng)叫師傅干大，但劉十一一直師傅、師傅地叫。師傅也沒在意干大的名分，師傅的師傅說過，井匠帶徒弟，不能留一手，否則斷送徒弟性命不說，還壞規(guī)矩——誰還要你打井！

劉十一跟了師傅三年。第一年師傅先教他打井的第一道工序：選址。師傅說隔墻不打井，選址要看風(fēng)水，“兩山夾一溝，當(dāng)中必定有水流”。劉十一說：“師傅，你打沒打過干井？”師傅不高興：“眼睛黑窟窿的才打干井！”師傅是遠(yuǎn)近聞名的井匠，一口井能使一道莊人吃上幾十年。師傅說，不僅是質(zhì)量，還有日常維護(hù)，師傅一年中總要去他打的井的村莊撈井——清理淤積的泥沙，然后在水眼上筑上石子;年代久了的水井，還要重新下井架……

第二道工序：立井架。

井位選好后，師傅指撥劉十一和村里侍候的小工用榆木檁枕覆蓋井口，用杏木椽綁扎井架，然后安好轆轤，提升沙土，運送膠泥。師傅還特別囑咐劉十一，下井前一定要將井口收拾干凈，一粒小石子掉下來砸在頭上，井就成井匠的墳了！因此，劉十一每天將井口雜物清掃后，還要檢查井繩、泥兜以及轆轤上的釘、鉚、箍、楔有沒有松動。師傅盡管沒說轆轤，可劉十一想畢竟是新的，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說不準(zhǔn)木匠大哥哪達(dá)兒一時疏忽。

第二年，師傅讓劉十一下井，開始打井的第三道工序：甃井。鄉(xiāng)親們窮啊，沒有錢買磚石，井匠只能將沙土一層一層挖出，換上膠泥，或者上好的嶁土，用石夯一錘一錘夯實，以保護(hù)井壁，防止坍塌。關(guān)鍵是井筒要挖得直直的，稍偏一點，會塌方。師傅說：“井匠不用心，首先埋自己！”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井匠也一樣，誰要是在沙梁上打井——那是活夠了！咱井匠的金剛鉆就是比鐵還硬的圓錐石夯。沒這個圓錐石夯，有力使不上，正所謂人利不如物利。

豎起井架，師傅都要掛面小紅旗。師傅說，這是祈求土神爺，泉水長流，安全順利。劉十一就怕井筒十斜，師傅讓他看井繩，吊上放下，井繩不碰井壁，井就不斜。一天一天，井越挖越深，天碾盤大了，天鍋蓋大了，天只有碟子大了！師傅一錘橫斜砸下去掙出一個響屁，井里頓時像是施放了什么毒氣，劉十一想躲也沒處躲，捏著鼻子等臭屁散開，卻差點兒憋得出不上氣來。師傅罵：“一個屁就把你打倒了，要是掉下來一塊石子，還不把你嚇?biāo)馈！睅煾嫡f，其實真要掉下東西能聽到，像吹口哨，石夯就是頭盔，護(hù)在頭頂上，可以保命。師傅的話，還真救了劉十一的小命。在他出師第一年，一次聽見口哨響，劉十一看也沒看，雨傘似的舉起石夯，跟著啪的一聲，劉十一腦后都是涼颼颼的風(fēng)聲，是一顆鐵蛋。他搖著井繩，升井就罵：“哪個龜孫子？想吃老子油糕矣！”原來幾個小孩在井旁玩滾球游戲，一個用力一彈，鐵蛋一跳跳到了井里。

還有一次，劉十一在井下。又聽到口哨響，劉十一舉石夯的手臂都發(fā)麻，也沒動靜?？谏谶€在響，細(xì)聽是一首《想妹妹》的酸曲兒：“想妹妹想得我胳膊腕腕軟，煮餃子下了些山藥蛋”。劉十一又搖繩升井，原來是把繩的坐在井口吹口哨。劉十一哭笑不得，想著人們都十分迷信，就信口胡說：“我說你亂唱甚？還‘想妹妹’，讓龍王爺聽到，就把泉眼一個個封上，我這黑水汗臉多少天，你給我付工錢也？！”一下鎮(zhèn)住了幾個小工，“口哨”直抽自己嘴巴，跪在地上就給龍王爺磕頭……

打井最后一道工序是：下涵。

下涵也叫作“水頭”，井打到水位以下一定深度，為保證一年四季充足的水量，要在井底下涵。涵是方木做成，同時還有支撐固定井壁的一個作用——就是說涵既是砌筑井壁的基礎(chǔ)，也是外圍來水的通道，需要木匠和井匠共同完成。涵沒下好，直接影響一口井的出水量。在黑咕隆咚的井下，師傅手腳麻利，好像什么都能看見，一整天一鍋煙也沒顧上抽。一圈一圈下涵，并在涵下筑上泉眼通道的石子，不僅防止木涵下沉引發(fā)井壁的塌陷，還要確保水位不能漲過木涵。師傅忙而不亂，下涵也是一口水井最關(guān)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一口十余丈深的水井就此完工。

劉十一“謝師”那天，牙子爺爺讓父親在家里擺了酒席，木匠、鐵匠、泥水匠三個哥哥作陪。師傅披紅掛彩，白胖白胖的臉笑得像個大白面饃。幾杯酒下肚，師傅話也多起來：“我先后帶出十個徒弟，數(shù)劉十一最靈動，把我的手藝全學(xué)走了！以后我不再收徒！”接著，師傅雙手遞過他的圓錐石夯和一把锃亮的圓柄鐵锨給劉十一。牙子爺爺過意不去，將毛毛匠八哥孝敬自己的一領(lǐng)二毛筒子裘皮大衣，作謝禮送給師傅。

劉十一知道圓錐石夯救過師傅的命。每逢過年，師傅就把石夯敬在正門柜上，師傅在喝酒前，先要給石夯敬上一杯，并點上三炷高香。師傅這把圓柄鐵锨是鑲了鋼的，背厚腹薄，尖利不說，開、砍、叼、理、剝功能俱全，亦是師傅心愛的寶物。劉十一立馬就有了要打一口深井的想法，他兩臂上的肌肉疙瘩直跳，力量一下涌到腳趾頭，覺得腳后跟比師傅送他的圓錐石夯都硬幾分。

劉十一出師后，到年底，第一件事就是帶上酒肉給師傅拜年。師傅一年年變老，白胖白胖的臉一年年變黑，直到打不動井。三年嚴(yán)重困難期間，師傅把自家偷偷埋藏的糜子窖挖開，接濟(jì)沒米下鍋的鄉(xiāng)親們，卻被明察暗訪的公社干部“逮個正著”，硬說師傅投機倒把，給師傅扣了一頂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幾次批斗下來，師傅就走了。劉十一知道師傅是氣死的。師傅心氣高，眼睛里容不得灰塵，一輩子積德行善，只知道憑本事吃飯，哪里受得了這種無中生有的窩囊氣，不走才怪！

劉十一真正的井匠時代是跟著師傅的去世來的。

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劉十一打的井：“下井不用繩，挑水不用等。”上句說的是劉十一在水井壁上掏挖了腳踏踏，可供人自由上下;下句是說劉十一打的井水頭旺，一道莊人可以隨時去挑水，不存在早晨水多，晚上等水的現(xiàn)象。后來又傳劉十一打的井：“三年不用撈，五年不用瞧?！辈皇莿⑹灰綆煾?，是劉十一從轱轆匠六哥那里得到的啟示。六哥一次帶回一堆碎瓷片，搗鼓了一夜，劉十一吃驚地看到一件精美的敞口青花龍鳳紋瓷器。鋦釘整齊排列，更顯這件青花瓷器歷史的滄桑。六哥在瓷器里倒?jié)M水，竟滴水不漏。劉十一并沒想六哥能縫補鍋碗瓢盆的手藝，卻被這件敞口倒倒錐形的青花吸引。井壁經(jīng)過石夯，不，現(xiàn)在，他在用兩只大腳蹬踏，特別是他的腳后跟，每一下蹬出去，都似有千斤之力。這就好比瓷器——不就是泥土經(jīng)過火的淬煉，而堅固璀璨起來。他的每一腳都如鐵匠二哥給刀具淬火一樣，他是在淬煉井壁。而六哥能使一堆碎瓷片站立而滴水不漏，與這倒錐形的設(shè)計應(yīng)該也存在著一些關(guān)聯(lián)。

劉十一開始試著打倒錐形的水井，讓井口略微敞幾圈兒，再一圈一圈地收縮，越往下越小，直到水位線，然后，再一圈一圈放大，讓大哥將榆木涵做成倒斗的形狀，一方面更好地發(fā)揮支撐作用，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擴(kuò)充來水量。特別是沙土井，最適宜倒錐形的打法。當(dāng)然單憑眼力，根本看不出一口十余丈的水井，有一點倒錐形的意思。挖出沙土土，換進(jìn)去膠泥，給水井纏“腰帶”的過程，也是劉十一最得勁兒的時候。他躺在泥土上，手腳并用，一邊挖沙一邊填土，兩腳似有神功，左右彈出收回，收回彈出。一腳就是一個深坑，再一锨膠泥填入，一腳跟著穩(wěn)穩(wěn)地像射出的炮彈。雙腳鼓點似的，嘣嗒嗒、嘣嗒嗒，比師傅的圓錐石夯又快又狠地蹬踏出去。在井口上聽，井底好似沙場點兵，一時千軍萬馬，震天的鼓聲中，隱隱聽到陣陣的刀、槍、劍、戟碰撞的廝殺聲。井壁螺絲圈兒似的腰帶，在旋轉(zhuǎn)中仿佛飄動的旗幟，井中突然刮起一股旋風(fēng)兒……

但倒錐形的井，也讓劉十一有了愛情。

牙子爺爺給劉十一說下一門親事。女子叫曹毛毛，長得俊?？?，只是成分不好，地主家庭。劉十一家雖說是中農(nóng)身份，可他想找個貧農(nóng)家的女子，讓自己更紅。還有這個地主女子曹毛毛屁股太大，太S的線條！誰知曹毛毛看上了劉十一，白白凈凈，還虎背熊腰。曹毛毛看家那天，劉十一威脅牙子爺爺跳井。牙子爺爺罵了兩句，劉十一走到井口，跳土坑似的直直跳入井里。一家人哭喊成一片，曹毛毛二話沒說，也哭鬧著差一點兒跳井，劉十一嚇得在里頭直叫喚，曹毛毛才停住沒跳。原來劉十一跳下時，手腳往開一撐，就停在倒錐形半井中，曹毛毛要是真的跳下，十余丈的井，兩人可就都玩完！曹毛毛這差一點兒的跳井，感動了劉十一。一個要跟自己跳井共赴死難的女子，天底下怕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啊！

在牙子爺爺?shù)膹埩_下，沒過幾天，劉十一就跟曹毛毛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革命婚禮，進(jìn)了洞房。

等上天旱，莊里井水不夠吃，隊長叫劉十一撈井——井是師傅打的。劉十一下井發(fā)現(xiàn)，井壁下長了一層白毛，怎么可能？從跟師傅至今，他見過年久長苔蘚的井壁，還沒見長白毛的。用手一摸，一嗅一看，竟然是白面！井底已被落葉、泥沙等雜物淤積，可木涵上還斜搭著一條面口袋。劉十一終于明白了，早聽說隊長和保管偷糧，一定是隊長——從生產(chǎn)隊庫房到隊長家要路過井道，夜里偷了白面回家，迎面碰上誰了，沒處躲藏又怕被發(fā)現(xiàn)，賊不臟，硬如鋼，只好將白面撒到井里，再拋下面袋，以為人不知鬼不曉。

劉十一上井，揉著眼跟隊長說：“隊長，我?guī)煾当臼麓?，井里長白面！”沒等隊長說話，一個小工嘴長：“哎呀，還真是，有一次一大早上我絞水上來，感覺面湯似的，還當(dāng)沙呢，想著回家澄一澄會清，可半天沒澄清，婆姨不啃糟蹋，和了豬食，還真像面湯！”

隊長一愣，眨了一下眼，又抿了抿嘴說：“長苔蘚了吧？”

“可苔蘚是綠的！還有……”沒等劉十一話說完，隊長接過：“下去好好撈井，我研究了，家家不容易啊，你的副業(yè)款以后就一百八吧！”

曹毛毛第二年給劉十一生下對大胖小子。牙子爺爺夸劉十一有準(zhǔn)頭——井匠都長一對夜光眼，在漆黑的井底啥都看見，被圪筒里算啥;又夸曹毛毛屁股大了好，一撅一個、一撅一個，這不，一回下兩崽！

劉十一打井卻遇到了麻煩。

草山梁人家夏收雨冬藏雪，人老幾輩子靠天吃水。行人路過草山梁，寧給一碗飯吃，不給一口水喝。還說草山梁人一輩子洗兩回澡，生一回死一回。早上一盆洗臉?biāo)?，大人洗過娃娃洗，都黑乎乎還要澄清喂豬飲牲口。幾年大旱，草山梁上水跟油一樣貴，洗臉比擦油還貴，誰還舍得！

草山梁大隊長來請劉十一：“只要你能打出水，工錢由你說。”

劉十一問：“咋早不請我?guī)煾?？?/p>

大隊長眨眨眼：“啊，那些年，天不是沒旱嗎？”

劉十一其實一肚子疑惑，又想人家來請他，總歸是好事，就去了草山梁?！皟缮綂A一溝，當(dāng)中必定有水流。”劉十一心里念了無數(shù)遍師傅的風(fēng)水經(jīng)，可草山梁一道梁四十里，一條溝也沒??！劉十一無奈，又不想就此認(rèn)輸作罷，既然沒哪個井匠在草山梁打過井，就不能證明草山梁地下沒水。

草山梁橫亙在劉十一眼前這些年來，劉十一聽說過草山梁沒水吃的事。還有個故事：草山梁小學(xué)每次上面來檢查，老師只能噙上水，對著排成隊的學(xué)生們一口一口地噴，學(xué)生娃娃用袖子在臉上一抹，算是一次集體講衛(wèi)生，國歌的五星紅旗下，校長說“這才是雨露滋潤禾苗壯”。誰要是把一泡尿沒尿到莊稼地里，而被人看見，就會罵敗家子。村里李老漢黑夜來找劉十一說：“哎，劉井匠，我不叫他們騙你，可人人都盼著有水吃??！”李老漢頓了頓，告訴劉十一：“當(dāng)年你師傅的師傅——你師爺在草山梁打過水井，白白費了兩三個月心血，挖了個深不見底的干窟窿?！眲⑹恍南?，這大概是師爺作為井匠一生的羞愧，沒對師傅他們提起。而他聽一位老井匠說，師爺一次打井還真的打到懜土層上，命是撿了回來，但后來只會給人家滾煙囪……李老漢是個熱心腸：“那以后，井匠再沒人上草山梁，當(dāng)然，我們草山梁人也知道地下沒水，就不再勞民傷財?shù)卣埦场?/p>

李老漢曾侍候師爺打井，劉十一問：“李叔，那井下土層怎樣？”李老漢說：“土層沒問題，越往下越硬，你師爺?shù)囊话蚜镒泳锬ザd了一拃?！眲⑹慌俑鶈柕降祝骸袄钍澹?guī)煚敶虻哪歉煽吡谀膬?？”李老漢唉聲嘆氣：“早埋了，大家說干窟窿不吉利，怕跌進(jìn)個豬呀羊呀什么的，也怕外人曉得！”但李老漢給劉十一指了師爺干井的位置。

一夜，劉十一翻來覆去，狗皮褥子像鋪了針，這咋弄哩？

打退堂鼓，真丟人，等于井匠里的逃兵！不打退堂鼓吧，也許丟命——師爺打了二十多丈，抱個公雞都換不上氣來，他要是再深下去，小命難保！劉十一進(jìn)退兩難，大隊長看出劉十一的心思，說：“劉井匠，不能瞞哄你，之前是沒打出水來，但那是解放前的事，老皇歷了，大家都盼著早點翻過去！”大隊長點了一鍋煙：“請你，一來沖著你的名氣，二來草山梁再沒水后生們怕都要打光棍?！贝箨犻L狠狠咂了一口煙：“要不這樣，實在打不出水，也給你算工錢！”

劉十一被激怒：“這咋行，我不能壞規(guī)矩，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打不出水，我分文不掙！”

節(jié)氣已進(jìn)寒露，劉十一像查看風(fēng)水的陰陽先生，在草山梁上來來回回地轉(zhuǎn)悠。師爺?shù)母删?，好似套在劉十一頭上的緊箍咒，他試著尋找個解套的辦法。深夜，劉十一披衣走上垴畔山，仰望星空，北斗星像一把舀酒的巨斗懸在北方的空天，而仙后星座的W不就是兩山夾一溝？劉十一回去找來羅盤，師爺?shù)母删龑χ氖潜倍沸嵌繁拖珊笮亲鵚左邊的山頭。劉十一豁然開朗，是不是冥冥之中神靈在告訴他，草山梁這口井的井位，應(yīng)該選在北斗星的斗勺正中和仙后星座W的溝里。劉十一不由跪在地上……

第二天，劉十一一早就叫起小工，在選好的井位上開始立井架。草山梁就像躺在黃土高原一個長方形干旱的土圪垯，似乎通體干透。一整月，劉十一才打下十二丈深，土層硬似石頭，尖镢都掏壞了！換了一把溜子镢，劉十一現(xiàn)在擔(dān)心二十來丈的井繩不夠用，他需要五十丈的井繩，大隊長一聽：“那還不打到了閻王殿！再說咋換氣？”劉十一說：“我自然有換氣的辦法?！眲⑹辉诰趯χ鞅狈酵诹艘粋€喇叭狀的豁口。第二個月，井打到二十丈，還是不見一點濕影影。每次升上井，劉十一的白臉開始發(fā)黑。數(shù)九寒天，幾個小工凍得紅鼻紅臉。劉十一叫小工抬來大隊的扇車，將兩個口袋底拆開縫在一塊，套在扇車的風(fēng)口上，在豁口對面東南，兩個小工輪流不停地?fù)u著扇車往井下送風(fēng)。半天才能絞上來一袋土，幾個小工凍得不行，放了一堆野火，劉十一黑著臉上井大罵：“龜孫子，你們這是要嗆死我！”劉十一兩天沒下井，還讓扇車不停歇地往井下送風(fēng)，轆轤吊著空布袋不停地上來下去。

大隊長抱來一只大紅公雞：“巫神下陰全憑公雞換氣”，要劉十一試試。又說：“李老漢說，你師爺當(dāng)年，也是抱著一只大紅公雞換氣！”劉十一說：“我怕有公雞出的氣，就沒我吸的氣！”但想了想，還是抱著大紅公雞下了井。

碟子大的天也沒了！碗口大的天也沒了！天，只是眼中的一顆星星，亮在劉十一的心里。到了沙石層，好像整塊的冰凍了的紅沙石，劉十一感覺井下有了涼意，而不是之前熱烘烘掏著冒火星的膠土。劉十一上井抽煙歇息。李老漢說：“打到了劉井匠師爺?shù)纳疃?，就怕氣不好換！”李老漢跟劉十一諞閑傳，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夏天，每一兜兒土上來，像是落了霜似的，倒進(jìn)筐里一消化才開始變紅。劉十一說：“似像凍了冰一樣。”喝了老碗熱茶，劉十一下井，看看大紅公雞，還立在井壁邊上。對了，大紅公雞咋這么聽話？掀在哪兒就站在哪兒，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有了靈性，絲毫不影響劉十一打井！一會兒，劉十一看見公雞立在井壁詭異點頭，像是祈禱，又似要叫鳴，卻并沒有一個鳴聲。劉十一長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公雞跟著張嘴呼出一口氣。

神靈啊神靈，總知道給人一種活命的方法！

晚上，劉十一抱著大紅公雞升上井時，他的臉上不那么發(fā)黑，可大紅公雞的冠子像是墨染過似的。

冬至過后，井打到三十丈，還是紅沙石;大寒過后，井打到四十丈，一樣是紅沙石。李老漢每次來時唉聲嘆氣，走時還是唉聲嘆氣。大隊長想放棄，劉十一打氣說：“我都聽到了泉水咕嘟咕嘟的響聲！”大家一下子高興起來。劉十一傍晚升井時，草山梁半道莊人都問：“真的聽到泉水咕嘟咕嘟的響聲？”劉十一說：“當(dāng)然真的，一股針眼大的水都從石縫流出，你們看前邊那袋沙土，不是濕的！”幾個人過去看，還真濕漉漉的！草山梁好像誰家娶親敲鑼打鼓，相互樂呵呵地傳著泉水咕嘟咕嘟的響聲。卻不知那是劉十一憋了半天的一泡尿，而尿臊味兒早被凍硬。

眼看就要過年，大隊長安排會計拉著一條黑騾子，馱了二斗老麥、一件羊肉，說：“送到劉井匠家里，不叫劉老爺子過年沒餃子吃。”劉十一又囑咐：“爺爺要是問，就說，要連著打幾口井哩！”

到了年三十，大隊長說：“劉井匠，要不歇緩上兩天，咱正月初二再開工？”

劉十一說：“一天也歇緩不成，只怕扇車停下，再下井我就上不來！”劉十一又讓在扇車上續(xù)了兩條送風(fēng)的口袋。

李老漢搖頭嘆氣：“都打了五十丈，我從小到老，還沒聽哪兒有五十丈深的井！”背著劉十一，李老漢跟大隊長說悄悄話：“劉十一真了不起，也全憑人年輕，臉色越來越黑！”李老漢從家里拿來個銅鈴鐺，拴了根細(xì)麻繩，一頭掛在井架上，一頭讓劉十一拴在公雞腿上，說，一旦換不來氣，趕緊拉麻繩，上面銅鈴鐺一響，就吊劉十一上井，以防萬一。

立春到了，還沒見水出來;雨水到了，照樣沒見水出來。咕嘟咕嘟的泉水聲，只是響在草山梁人的夢里。

大伙兒急了，大隊長跟著急了！五個月中，幾石糧食、幾壇子清油、多少顆雞蛋，還有逢年過節(jié)的羊肉、豬肉、雞肉，都叫井匠和小工們吃進(jìn)了肚里。最是水，水啊水，幾條騾子累死累活，從幾十里山下拉回多少桶水，都給吃了喝了！大隊長思謀，要是真打成干井窟窿，他該如何給社員交代？李老漢帶頭，到龍王爺廟上求簽，社員們跪下半道院：“東海龍王爺，求你老顯顯靈，草山梁下到底有沒有水??？”四個后生抬起樓子，赤腳打片，黃塵滾滾，風(fēng)一樣地跑上山梁，直直來到打井工地，鼓樂齊鳴，雨師真像神靈護(hù)體，口中念念有詞……劉十一知道社員在求龍王，就在井壁的沙石上嘣嗒嗒、嘣嗒嗒地蹬踏起來，井都打到五十多丈了，回聲傳到井口，社員們聽到咕嘟咕嘟的水響。雨師忘了唱詞，喊了一聲：“出水了，出水了——”社員們跟著喊了起來：“出水了，出水了——”仿佛早春的第一聲春雷，在草山梁上久久地響著：“出水了，出水了——”

此時，樓子開始亂竄，四個后生身不由己，抬著樓子繞井舞蹈似的扭來扭去。樓桿在地上龍飛鳳舞起來，塵土飛揚，李老漢看了又看，說：“東海龍王爺顯靈，草山梁這口井打在泉眼當(dāng)中——咱有水吃了！”

咕嘟咕嘟的水聲，在驚蟄那天晌午真正冒出。瞬間一股碗口粗的泉水，從井底涌出，劉十一堵也堵不住。他趴下試著喝了一口，啊，真甜！他想往大旋一下，井底空間越大，容水量就大?？烧Ｑ坶g泉水已漫過他的腳背，公雞在水中耷拉下了頭，雞冠子也歪在一側(cè)，他抱起公雞擱在肩膀上，水已漫到半腿把了，在他系緊腰帶拉動麻繩時，水已齊腰。劉十一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抱著大紅公雞升井。

大紅公雞無聲地死了！

改革開放后，劉十一第一次去草山梁撈井，看見水井北邊蓋了一座小廟，上書“公雞廟”黑底金字的牌匾。劉十一進(jìn)去，一只雄偉的大紅公雞的泥塑神像前，三炷高香燃得正旺。劉十一跪地，深深磕了三個響頭。再看，大紅公雞一旁，立著正像他的一尊泥塑。劉十一心里一陣酸，淚珠不由紛紛掉落。鄉(xiāng)親們說，公雞廟靈著呢，這多少年來草山梁風(fēng)調(diào)雨順，別的不說，大學(xué)生先后就考上了六十六名，都是公雞神保佑的！

牙子爺爺活了101歲，還是沒熬到改革開放。因此，牙子爺爺?shù)暮萌兆?，就是吃飽穿暖。牙子爺爺走后，劉十一更是佩服得不得了！牙子爺爺精明啊，他們弟兄們木匠、鐵匠、畫匠、泥水匠、轱轆匠、毛毛匠、氈匠、井匠，其實關(guān)系非常緊密。以他井匠為例，轆轤、井架、木涵，要用木匠大哥;尖镢、鐵锨、釘子，要用鐵匠二哥;而井道里飲牲口的石槽，又要石匠九哥的手藝——這是讓他們兄弟抱團(tuán)掙錢，互相致富啊！

四哥在給孫媳婦畫喜箱，劉十一湊過去，也想畫上兩筆。四哥說：“看看你那手指，跟鋼筋似的，還想畫畫！”劉十一不死心：“四哥，你把我們井匠也畫在箱子上嘛！”四哥回頭：“真是隔行如隔山，隔行不取利，人物是不能上箱柜的，否則主家會說有小人打攪！”劉十一氣呼呼地說：“四哥，你是不是糟蹋我們井匠是小人？”四哥撂下畫筆，掏煙賠笑：“咋惹我老十一不高興了，我說的是行話！”

劉十一笑著說：“難怪人說，‘劉老四的嘴頭子比畫甜！’”兩人放聲笑起。原來莊里人編下一段順口溜：“劉老大一眼頂墨線，劉老二淬火人不見，劉老三皮襖反著穿，劉老四的嘴頭子比畫甜……劉老六不識新只認(rèn)爛，劉老八一把皮雨傘，劉老九刻字賽過毛筆寫，劉十一的腳片子似石板?！钡辣M了劉家弟兄的技藝和怪癖，如種莊稼的劉老三，總將皮襖毛朝外反穿在身上，別人問他為什么這樣穿皮襖？他都一句話：“我的皮襖我想咋穿就咋穿，旁人管不著！”而劉十一的雙腳其實比石板還硬，一層幾枚銅錢厚的老繭，蒺藜地里走路也不會扎一個針眼兒。即便五黃六月，走在冒煙的沙漠里，也沒丁點兒的灼疼感。劉十一之所以穿鞋完全為了面子，為了婆姨曹毛毛的面子，為了當(dāng)了鎮(zhèn)長、館長雙胞胎兒子的面子，也為了幾個大學(xué)生孫子的面子。

本來，劉十一的日子想咋過就咋過，可他總不開心。 “什么朝代也餓不死咱井匠！”師傅的話還在耳邊響。師傅還說過：“除非人不喝水，改成喝油！”餓是餓不死，人也沒改成喝油，可劉十一失業(yè)了！在失業(yè)的這些年里，劉十一一直盼著有人請他打井，枕著被泉水包圍的夢盼著，打一口井那是多大的光榮！盡管他早已不相信師傅的“水油”論，像不相信時間能倒退一樣，他卻不死心。

長孫子大學(xué)畢業(yè)，沒考上公務(wù)員，天天窩在家。劉十一就給孫子講他井匠的技能，他的一口井救活了四十里草山梁。孫子說“都什么時代了，你還要我拿一把石斧狩獵！”孫子電腦上給他搜出井匠：打井工具升級換代，鳥槍換炮。水井也派生出機井、壓水井、大口井、水車井、撐桿井;打井技術(shù)日臻完善，鑿井方法也開發(fā)出鉆探法、震動法、冷凍法、帷幕法、沉井法等諸多種類。井匠正在向?qū)＜?、教授、工程師方向發(fā)展——劉十一聽也沒聽說過的一大串名詞。孫子要去參加國慶六十周年的慶?；顒?，劉十一掏出一百元錢，討好孫子帶他去參加。孫子接過錢，斜著眼說：“八十多的人了，國慶沒你的份！”劉十一拉下臉：“國慶怎能與我無關(guān)！我也是祖國……”孫子早走了。

劉井匠其實想和孫子，在薄薄的紙上打一口井，一口月光里都流淌的甘甜，可孫子比孫子還孫子！聽說縣上在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想著絕活兒不能跟著自己死掉，他問當(dāng)文化館館長的二兒子：“能不能把我的打井立上？”兒子頭也沒回，說：“井匠不算！”一身井匠的本事，后繼無人，劉十一心里急呀，他擔(dān)心死后見了天堂的師傅，會被一腳踢下地獄。

劉十一又努力活了幾年，守著師傅千百年的經(jīng)驗努力活著，九十六歲也沒等來一個拜師的。

2016年春季，劉十一無疾而終，但一口氣好像至今也沒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