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簌 戴濰娜 袁紹珊 橫行胭脂 賀林蟬 袁永蘋 馮瑀珊 張靜 孫潔 賈淺淺 王卿 宮白云 蘇隱沒 宋桐青 陳映霞 木木
周簌的詩
傾? ? 聽
我比南山寺的鐘聲醒來得更早
一座小村莊蕩在南山腳下
像炊煙一樣柔軟
天空澄明。奔騰的馬車卸下絮狀云朵
在鄉(xiāng)村小徑,紫牽牛藏著自己寂靜的紫
絲瓜花藤攀爬在一架竹籬上
在這初秋的清晨。我傾聽你
所有料峭的深紫里,都是你的余音裊繞
所有蓬松的金黃,都是你的虎嘯之睡眠
麻雀之詩
兩只灰撲撲的麻雀在雨中低飛
在透亮的雨絲中
兩把剪刀一樣,剪——
那些愁結(jié)和亂如麻。我聽見一位女子
坐在江邊撕絲帛的聲音
聽見一滴雨水
狠狠砸進一枝桃花心里
我的絲帛和香氣,都為你用盡了
我們用半生之久,學會愛
又半生之久,用來道別
兩只麻雀,瘦弱。狼狽不堪
在半空比翼飛了片刻
轉(zhuǎn)而背向疾飛,一只投入小樹林
一只,在一丈白綾的水面
久久徘徊
未必與你重逢
成片青黃的稻田整飭地碼在窗外
有如碩大的瓷碗里碼著一塊方餅
遠山空蒙,一只白鷺在慢鏡頭里
朝我們揮翅,安寧又自足
陌生人多半沉默
雨滴用自己的語言尖叫
堅硬。決絕,亂箭一樣
把自己摔打在車窗上
列車經(jīng)過無名小站的時候
一杯普洱茶喝了過半
我從一本書里緩慢抬起頭
頓覺山去水遠,我取悅的只是我自己
在空茫的旅途中,我未必與你重逢
戴濰娜的詩
悖? ? 論
我希望得到這樣一位愛人——
他是溫柔的強盜,守法的流氓,耐心的騙子
他的心房是一座開放的墓地
是一床月光,面龐是蘸著白糖的處方
他是我身上沉默的島嶼,是舉起的白旗
是我愛過的所有詩句
絕對的愛等同于絕對的真理
以及,真理它狡黠的變形
表? ? 妹
那年頭,月亮還很乖
坐在那里,叫人看
我不會鞠躬不會笑
跟誰都可能遇見
種種稱謂之中
我只愿做詩的表妹
月亮蹭過窗戶,門板
連同植物的葉片,像個小阿姨
伺候在家坐監(jiān)的你。表哥,
玉蘭花一開,你就將白紙殺伐
我要你濃墨,我要你婆娑
我要你踩著高蹺才吻到我
我要你每天將我安葬一遍
像燒掉一頁寫壞的稿紙
我要你每晚喂給我一勺悲傷的笑話
我要你負責繁衍,如同科學世界
在假設之上推敲得兢兢業(yè)業(yè)
這座幽靈之城
我要你男子的長發(fā)與我秘密相連
我愿你認清字中的蕩婦與烈女
還有那些革命過的詞句
我要你練習反轉(zhuǎn),雙關,押韻
無限的停頓,妖嬈的喘息
我要你做我生命中悲傷偉大的休止音
一生都在未完成的欲望里
我可以風雪之夜,死在街頭
可以白日里永遠拒絕,卻逃不過
夢中男人的追捕。表哥——
這樣叫你時,我就能獲得
一些倫理上的障礙,像面對
所有因艱難而迷人的事業(yè)
世界蜿蜒向前——
可以隨時起舞,可以四處原諒
我還想濫情,對所有信所有疑
月亮它還沒長大
種種稱謂之中
我只愿做你的表妹
貴? ? 的
面對面生活久了
好比
平躺在鏡面上去死
臥室的鏡子一定要買貴的
它決定了你自以為是的形象
家中的男人也一樣
這些虛構(gòu)之物,幫我們訂正自己
鞋子一定要買貴的
人一輩子不在床上,就在鞋上
它必須高跟,且有本事典雅地磨出血泡
正因為你付出了這許多
才能收獲我如此多的痛苦
床也一定要買貴的
跟鞋子不一樣,你不能對死亡吝嗇
什么時候做愛?
——每當想死的時候
枕頭當然也要貴的
萬一做夢太認真、太嚴肅
還能摔到現(xiàn)實比較豐滿的部位
書架則要又貴又亂
貴得,讓人有膽氣穿過群書壘起的森嚴高墻
亂得,最好能塞進一打姑娘
玉石、古玩、錢幣、藝術品統(tǒng)統(tǒng)要買貴的
我不用了解你
愛你就好了
請問:你腦子里都是這同一類事情嗎?
當然不是,如果一直反省一類事,那是一個學科
恭喜,你已經(jīng)建立了關于前男友的一門學科
那好吧,反省一定要貴
但不能太深刻,否則藥丸
我每天對著鏡子面壁
我每天對著男人面壁
……
袁紹珊的詩
神石榴
在洛杉磯往舊金山的火車上,
我緩慢地吃著一枚神石榴。
滿手耐性,
狼狽而脆弱,
有時來自西安、以色列,或美利堅合眾國。
我對時間斤斤計較,
譬如高潮長短、超時工作、排隊輪候。
時間對我也充滿憐惜
——不能講究生活,只好講究吃石榴的步驟。
石榴是適合國葬的水果,
每顆種子都曾被苛索;
它是適合婚宴的水果,
每滴甜蜜也能仔細分割。
車窗外,多汁的太平洋毫無預警地在我面前敞開,
我如蛇類游走于美洲地殼。
注定流血的人生,
只能戚然捧著一顆憂郁的心臟。
在我的家鄉(xiāng),每顆丟棄的種子都是進口的,
沒有一種水果能代表我的過去,
沒有一種水果能反映我的將來,
沒有一種水果像石榴像女人那樣,
必須經(jīng)歷擠壓與痛楚。
在我的家鄉(xiāng),每顆種子乃至每個人,
都曾被狠狠地基因改造過。
我的個人史,比石榴更混亂完滿。
我的卵子刻滿神奇的文字,
毫發(fā)無損,
哪怕被誤讀被咀嚼被剖開。
只能無所畏懼地接受世界。
正如火車上的我只能面朝回憶,
倒退著,
進入沛然的未來。
最后的晚餐
我們約在一間無菜單餐廳碰面,
像兩個要談事情的人,
什么都沒說。
毫無先兆的菜一道接一道上來,
深海魚刺身、牛奶煮螃蟹、芥末煎小羊排……
沒有半點胃口的我,
吃著遙遠的極限,像等待被取肝的鵝。
性別成了地理大發(fā)現(xiàn),食、色、性
是僅存的處女地;
愛戀成了無國界料理,這
就是二十一世紀。
所有過去的我和歷任戀人共坐一桌,
齊齊整整的十二門徒,透視法的布局。
如果是三十個銀幣我會深感慶幸,
出賣的表演,要做就快一點。
除了詩,
我不相信蛋彩、樹脂和石膏能記下永恒。
不用等五十年什么都會變,
無法把一粒米還給稻田,把茶葉還給春天。
春筍一樣的心六個,鮮肉咸肉三百克,
姜、酒,蔥一把
用諾言把砂鍋燒熱,
加入可有可無的百葉結(jié)。
老人家常言,
用心熬很久的東西總是精華,
像鮑魚,像雞湯。
飯后,有人突然說膩了。
仁和寺的午后
看著山水,自然想到遙遠的事
想到雷電交加,翻云覆雨
一對年輕男女走近對方
紅葉羞澀,萬物心動搖晃
所有愛的開始都是好的,看到善
永不覺累,無言中互通款曲
牽著手,迎向感人的花草
沉默。閉目。極致快樂為生之全部
世界只剩下他們,和我,躲在陰影
想起掩耳盜鈴的愛情。萬物的臨終
心碎的防波堤櫻花撲鼻
愛的圓規(guī)刺進心臟,設限的愛何其齷齪
像仁和寺,他們晶瑩如琥珀
我一不小心就舊了,放棄千瘡百孔的復仇計劃
此刻太陽,已躲進云層
我已熟習,和萬物道別的眼神
錯過一些人是畢生修行
即使千年寺廟,也無法私有黃昏
大地不隱藏必然的蕭瑟
愛之為愛,正因有星散的不堪
他是過客我也是過客
心存感激,從此迎送每個冷峻的驛站
仁和寺低聲告訴我
沒人能在時間里赴湯蹈火
愛的感覺
是愛的行動之必然結(jié)果
烏云已鑲著金線
命運總在螳螂捕蟬
看著山水,自然想到遙遠的事
想到云淡風輕,想到人生從此失去經(jīng)緯線
想到遺忘,即使遺忘比愛強悍
想到圓滿,即便無法修成正果
即使無法,在白首中看這山山水水
即使用畢生告別,即使是告別的秋天也值得盼望
橫行胭脂的詩
輞川記
經(jīng)過華胥鎮(zhèn),經(jīng)過藍關鎮(zhèn),往輞川方向而去
想象大石堪巖之中,隱士們俱在喝酒
裴秀才迪喝得最歡實,崔興宗次之
輞川別墅的主人王維,則為客人們頻頻斟酒
王維喪妻后,三十年孤居一室,還沒解決婚姻問題
這個老家伙,恐已被植物里勾兌的詩情迷住
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焚香,禪誦
輞川的名角,使這里成為一脈風水
成為優(yōu)秀的地理
具備了儲存一個詩人的能力
九月,松筠未遇初霜
但秋雨不曾袒護老時光
輞水聲聲,青苔來年的身子
仿若時間的外遇,牽惹起多心之人一縷傷感
大雨中,幾個同行者決心打道回府
我的夙愿也半途而廢
回程依然見依山的農(nóng)舍,松林覆蓋的山坡
依然見青山遼闊,四面舞臺
可是人生疲倦,古意俱無
幾個同車者都在抱怨此行不當
后用打盹來表示對這一路無趣時光的拋棄和鄙視
而不識趣的雨還在下。地理框住的雨水
隔幾天又被收到天上去
化作繚繞終南山的云霧……
我不忍心告訴王右丞,在詩歌的途中
我也是這樣畏畏縮縮,知難而返
我偷偷掏出本子,寫下幾個句子
那些漢字,已經(jīng)擺脫象形圖畫的痕跡
在前進的顛簸中,成為枯燥的符號的臉孔
銀杏樹
我的大地感如此糟糕
在春天,叫不出眾多花樹的名稱使我神經(jīng)疼
為此我覺得冬天的結(jié)束是遺憾的
冬天,那些銀杏樹披著寒冷的月光
我記得我拍打銀杏樹,并撫摸掉下來的白雪
從一棵樹到另一棵,再到另一棵
我?guī)缀醣寂芡暌蛔?/p>
滿手冰涼的燃燒,誠如“彗星那搏動的玫瑰”
真是愧疚——我時常對寂寞的事物情有獨鐘
迷戀窄小的光陰
喜歡壓緊聲帶,贊美狹隘性:
“那寬闊的不能給予的,
那狹隘的成全了。”
狹隘的冬日,銀杏樹在時間的墜落中上升
銀杏樹的顴骨、白雪與銀色的月光
……我的視線充滿了金石味
秋天的言說
屬于秋天的部分到來了
樹木擁塞著秋日的氣息
云朵在秦嶺變換秋意
有些冷的格調(diào)會隨著幾場雨降下來
風口的太陽在荒草中旋轉(zhuǎn)
父親家門前
一群鳥籌劃著離開北方
父親的背壓得更低了
卷煙帶著冷的火星,一閃一滅
鋸木工手里的鋸子還在
無限疼痛的鋸齒還在
疼痛在脊背、在踝關節(jié)、在腿、在心臟
燭火搖曳昏暗的臉
晚禱的鐘聲讓一座北方之城寂然
不能言說的詞語如同落葉
那孑然的蒼涼
讓血液接受并熱愛
過風嶺觀落日
我很少凝望朝陽,但無數(shù)次凝望落日
有時候落日讓我不知道怎么活
在藍田金山過風嶺
又一輪落日驚濤拍岸卷起我心千堆雪
我目睹它在狹窄的宇宙間死去
又在我孤寂的心間
一個詞語一個詞語寬闊地活回來
過風嶺的風有多大,我不在意
原野上長多少種千年之草木,我不在意
我只在意過風嶺僅以秦嶺的一小段身份
也能培育出如此壯美的落日
每一輪落日最終都皈依了地平線
仿佛在講述愛情
萬千縷霞光撲入混沌蒼莽
將不可救藥的美埋伏在了我的心間
賀林蟬的詩
把細碎的節(jié)奏贈予時光尾聲
沒有誰能把殘雪趕出小城
陽光也不能。滿目斑駁不能侵入
我的內(nèi)心,高樓不能,櫥窗里的
絢爛色彩,也不能
腳下的聲音,不論宮商,也不論
平仄。我信步徐行,把一些細碎的
節(jié)奏贈予這一年時光的尾聲
讓她準確地計算出,自己的歸期
我無意把光陰勾留,也不向往事
揮手告別,或者回眸追憶
我的悲喜愛恨,無關東隅霞光
也無關桑榆晚晴。倦鳥寒枝
依稀可辨,為我守候的人,守著他的
一襟晚照。于燈火闌珊處,將自己
徘徊成一個溫暖的句子
我選擇與自己相安無事
車來車往之間看不到春花秋月
人流越?jīng)坝浚鞘芯驮教撊?/p>
他們一路翻滾濺起的喧囂飽含鹽分
從一個車站遷徙到另一個車站
一群人即是一個人:相似的神色
步履,就像生產(chǎn)線上魚貫而來的
鐘表,不停地與時間賽跑
不分晝夜,與自己爭吵、撕扯
更多的時候我都選擇與自己
相安無事,在某個人跡罕至的
路口坐坐,想象地火在腳下流竄
焚毀莊稼殘留的根系,看太陽
從斑馬線上顫巍巍走過,而城市的
鋼鐵叢林里,每條街道都像毒蛇
從冬天醒過來,吐著信子點亮街燈
點亮幾顆星子。幾株我叫不出名字的
植物,面南背北站在曠野上
年復一年看盡繁華
卻只落得一臉枯黃,滿頭飛雪
我說出了內(nèi)心的曲折
我回頭打探內(nèi)心的聲音,這時
天光就暗了下來,花草的芬芳微冷
血脈掀起的旋律,微冷
如果蝴蝶的翅膀上狂風大作
就可以把海洋吹成鹽田
把我送回唐詩宋詞占領的年代
口齒之間的咸味,可以用來
口若懸河,也可以用來
經(jīng)天緯地,濟世救民
唐朝的土地,接受大旱大澇
也接受修辭,描摹
蛙聲在宋詞里跳起又落下
卻在我面前的書本里緘默不語
它們自己迷失的朝代
刀筆青史找不回來
而我的內(nèi)心,只有自己的紀元
還有,這世界反饋的回響
如果我說出一些明亮又曲折的
句子,天光就亮了
袁永蘋的詩
雪
我隨著這咖啡屋里的圓舞曲敲擊鍵盤,
雪也在外面旋轉(zhuǎn)著聚攏起整個冬天。
剛才,人們迫不及待地沖出門去,
一個女人在我面前將自己顯現(xiàn)為一個小孩。
這場雪釋放了大量的諾言,
它們很快就在筆直的道路上融化,
漂浮著電動摩托和出租車,
一條黑色的河流就這樣輕易呈現(xiàn)。
這個世界埋藏著很多誘惑物,
然后,在平常的一天里忽然彰顯。
此刻,一束光在我寫作的窗前出現(xiàn),
讓我戀戀不舍這次的書寫。
我釋放了這場雪,我對它施以緩刑,
在紙上。
小刺猬日記
那晚,他們凌晨出發(fā):凌晨兩點半,
抱孩子的女人還有他的丈夫。
計程車在等他們。
孩子在午夜忽然大口嘔吐,但是精神好。
他們從家里收拾好各種東西,帶了點水,出門了。
計程車已經(jīng)停在小區(qū)下面的大門口了。
那孩子顯示出害怕死亡和疾病的令人不適的勇敢,
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些話。
他父親起初有些慌亂,后來變得果決了。
那孩子的母親很平靜,出奇地平靜。
他們沿著電梯下到一樓,
腳步和大理石地磚發(fā)出急促的摩擦聲。
他們走出大樓,向右轉(zhuǎn),
在兩行小樹中間的磚路上繼續(xù)走。
但,就在那條磚路上面,有一只灰色的胖胖的大老鼠
突然閃現(xiàn),它在那里慢慢地向前移動著。
那女人因憤怒和恐懼而尖叫,
仿佛那只老鼠早已被事先安排。
“?。∪?!”那女的喊叫起來,急促地跺腳。
但是那只不同尋常的老鼠,還是慢慢吞吞地
走在那條唯一可以出大門的路上。
“是刺猬?!薄按题俊薄翱煺照湛窗??!彼煞蛘f:
“這樣恐怕會嚇到它。”“刺猬呀。”那孩子說。
“我們抓它回去養(yǎng)著。不知行不行呢?”
此時,那小家伙已經(jīng)停在一面門邊不動了。
“你看這是刺猬,寶寶?!焙⒆右捕ňΤ錾窨粗?。
月亮看不見,灰色的霧霾閃動在空氣中。
夜靜寂極了?!安恍校f一它是出來找食物的,
我們抓走它就會讓它的孩子餓死?!?/p>
“是母親嗎?”“興許?!?/p>
他們放棄了。 計程車來了,
醫(yī)院在幾十公里外。仿佛一座天上城堡,
疼痛地坐落,等待著光臨。
樹
我們在繁星下觀看那些驚人的高樹。
林立如同灰神馬,高過所有繁星的光芒。
冷峻無憐憫無悲戚無愛無恨。
茸毛發(fā)光似邪靈,仿佛蒞臨冰川代的初期。
我們被這高震驚而靜默。鳥雀聲也已經(jīng)禁止。
稍后,為了緩解,我們踮著腳仰望星空的繁密,
北斗星高懸,還有其他小型星座
——團聚,在鄉(xiāng)村的上空。
一道土路旁邊的溝渠,
隔開燃著的村莊和吃食的人。
烤毛蛋中的小雛雞,在火和口中永生的祭悼。
樹枝撥動火苗,在它們生息之時觀看。
高樹之中,它們靜默的姿態(tài)紋絲不動,
一個復制另一個,從一到多,從有限到無限。
當我們驅(qū)車返回時,道路旁的另外一些樹,
已經(jīng)變?yōu)榱硗獾囊恍碌臉邮健?/p>
馮瑀珊的詩
破? ? 曉
尼古丁透過濾嘴吻我
而指甲被毛衣扯斷
我靜靜望著天空
想朝一朵白云飛去
將它染黑,并且簽名
寄到海洋的心底
我的貓兒不愛我
它用爪子抓傷哀樂的中年
它用帶刺的舌頭舔舐傷口
而我的白發(fā)叢生
變成積滿雪的松林
遠處的角鸮唱著詛咒的歌謠
化成煙霧,要我深深吸進肺里
此時又是一個帶有薄荷味道的
黎明,我想離開這個世界
和貓交換身體,再度生活
用帶刺的舌頭梳理新的傷口
卻不讓它發(fā)炎
我想明白:
在烏云的頂端,能不能遇見
另一個自己?
我愛的女人
我愛的女人是一枚熟透的漿果
她已不年輕,懂得時間和歲月的差別
懂得從暴烈的情節(jié)中逃出生天
寫下爆裂的敘事長詩,但冷眼旁觀
我愛的女人似乎和季節(jié)無關
只是一枚漿果被神的手指揉破
鮮紅的汁液被人偶然經(jīng)過
迸發(fā)出黑紫的甜膩,我愛的女人
其實也與我無關,只是我想要給她所有的白云
柳絮,閃電,梔子,臺風,金急雨,以及接骨木
想在每片落葉和落雪上寫滿我們的名字
我愛的女人極其貪婪,她拒絕鉆石,華服,盛宴
只要一間靠海的小屋和綿軟的大床
我愛的女人柔軟而嬌媚,她擅長歌唱及引誘
每當她歌唱,我便覺得春天來到,讓天使們
忘記名字和性別,她時常折迭身體
躲藏在我的行李箱,將自己說成一句誓言
用天真的眼神,發(fā)出諂媚取巧的呻吟
我愛的女人讓我拿她沒有辦法,讓我只能給她
世界,情懷,忠貞,凝視,祈禱,或是祈求
噢,關于我愛的女人……
我想有一段柔軟的時光
我想有一段柔軟的時光
幫我整理整理凌亂的被子和冬日中的哀傷
它在一天清晨到來
在房里坐下,像個久未謀面的老友
對我說著體己的話
像一件棉衣,一條拖地的棉裙
掩蓋我走過的足印
它像個老友告訴我,我并非一無所有
我有哀傷與病,有被傷害與傷害過的心
但我還有一支筆,還有一個人在昨夜的凝望
有一個如此的冬日,我也曾在溫暖的清晨
整理過生命中所有的哀傷
有一段柔軟的時光
張靜的詩
水流眾生
此水盛產(chǎn)菖蒲,蘆葦,遍地野草
此處哺育君子,忠魂,也豢養(yǎng)善變之人
寬闊之上我只想因之而動
千里之遙我只想把自己
鋪成蜿蜒的清澈之軀
此刻誰還沒有剔除干凈
誰就該把肺腑掏出來洗一洗
一滴通透的水被眾水舉過頭頂
一萬滴凝聚的水就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悲涼
除了落日和落日下孤立的河流
我什么都不想看,不忍看
如果飄零是一種命運
我愿做一枚倒在河面上的葉子
晝夜接受流水的推敲和鍛造
孤? ? 城
河水無力,卻拖著磨亮的斧子
它一下子就找到了蘊含在手腕的力量
沿途砍伐了樹樁、光陰和兩岸生靈
我站在橋上靈魂出竅
腦海里盡是刀光劍影后的殘局
日子就這樣廢紙一樣淌走
一些人來了,一些人走了
一些人像我一樣盯著幽深的河水
發(fā)神經(jīng),起高燒,守著內(nèi)部
那座早被洪水掏空了的孤城
交? ? 換
河水舔舐堤岸,開始輕柔,后來有力
我在樹蔭下枯坐,感受某種輪回
多么渴望瞬間的交換:
與河水交換體液,與飛鳥交換翅膀
與波浪交換呼吸,與一座橋交換鋼筋
與沙粒交換疼痛,與未知交換命運
那時我將是另一人,一個堅硬的人
一個不受強光驅(qū)使的資深夜盲癥
只顧埋頭走路,只盯著眼前三寸光陰
對推銷而來的時間、速度、滾滾紅塵
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
孫潔的詩
馬? ? 童
但此刻我無法扮演騎手
我更愿做提詞的巫師:制造馳騁
的假想,深諳表演之義
一切儀式均屬必要。也包括
他們在馬背上握緊韁繩
仿佛扯開帷幕時,跌宕的歡呼
我們都愛上了自己不是的那個角色
被云分割的山道,反復追問的花的名字
在這拗口的陌生地,想象“一騎紅塵”
那馬兒呀,才是我們共同的道具
同時用于接近和逃離。
到底是什么?
追逐我們,卻又被追逐的東西
幕布之下,角色輪番互置
珍寶閣
那螺紋貝是海豹所化
他厭倦了日日謀生的泅泳
想要在死前嗅一嗅獨角獸的煙
斑巖桌撐起藍菌傘
后者向發(fā)霉的靈芝發(fā)射孢子
卻不小心點燃了燧石
火則被盛于鹿頭骨
鏤空的臉如云朵
但雙眼為星辰
這天晚上月朔
萬物屏息,第一束光射入
恰是進入詞語的時刻
讀Jack Gilbert
他將如此多的顏色藏在白光里,
是為了讓我們攪動它,多次折返
并漂洗,像在鏡面般的湖里撈出
一尾鯛魚
賈淺淺的詩
我的悲傷無以倫比
它不是具體的,卻被每一天
漫不經(jīng)心地打磨,
當我
在從前的花園移走盛開的部分
它就是留下的空白。
當我抽出踏在今天里的腳踝
它卻在海水里喊出
我的名字——
生活里有數(shù)不清的疑慮
都是它的陰影。我是多么想在它之前
就能用我的嗓音
讓落葉
再落一次。
它會四處尋找我的愛情的
剩余部分:它無形的瞳孔里
奔跑著
我的黑馬。
菊次郎的夏天
月光灑下的夜晚
一顆小小的露珠在葉片上奔跑
它俯下身成為一株月見草
在吮吸著月光下的影子
擇日而至
我也有一面銅鏡
用報紙裹著,夾在無處可尋的
兩日緊鄰的縫隙里
偶爾,我會靠著沙發(fā)
借著昏暗的壁燈,看一眼那銹跡斑駁的銅鏡,背面
長著爪子和翅膀的一對飛仙
手里端著的那盆蘭花,有沒有
再隱去一瓣花瓣
午睡前游來一條魚
那些稍縱即逝的充盈
在偶然的波濤里暗合歲月的冥想
它引來淺藍的色彩
隔開沉睡的鏡子和墻。
真實的手卻可以撥開寧靜
留下空白。
早? ? 安
晨光響亮。攤開的書頁,咖啡,
金色的眼睛,秋天的面孔在細浪中游動
耐心如我。我備好色彩。
屋外盡是時間的蟲蛹
輕涌著。而我會有持續(xù)不斷的心情
給每一天,給遇到的黑暗碎片,以及
敞開的遠方。
午? ? 安
我不能久久盯住南方
以夢為馬者,他私藏憂郁的土壤
足夠填出一個海島
扶起我沉默多年的浪濤。
一年之中總有幾天失重的日子,
也總有孤鳥棲身于我畫出的樹,
我如此地想,我的腳踝
已踩住了海水。
在午后
虛構(gòu)的鐘聲充滿在我停留的地方。
我聽得見躊躇的云朵包圍他的言辭。
而他撥開霧障就能在他的視覺里
拍打我的天空。
王卿的詩
旅行的意義
——向那些未知的事物一一問好
邀請我的是一道光
而我是一個影子
混入人群,就認不出面目
我被以郵件的形式投遞到世上絕非偶然
花瓣兒、石子兒、信封和羽毛遍及各地
它們都在找尋自己的主人
我喜歡旅行,坐那種
特別特別慢的火車
出發(fā)的目的,也許還不夠明確
但這也正是令人著迷之處
路還長,我完全可以
慢慢想
陰? ? 影
聚光燈暗下來,我才走過去
面向臺下的虛無鞠躬、不發(fā)一言
淚流滿面
黑暗中,人們交換了故事
重合的部分,讓人們流著同樣的眼淚
伸出雙手,彼此慰籍
影子貼著影子,是一對孿生兄弟
影子疊著影子,是一個人
人們窮盡一生,期待的也不過是
在黑暗中能看到彼此,哪怕只一眼
你選擇的愛人
就是你的陰影部分。你把影子
安放到他身上,他也一樣回敬你
那才完整
宮白云的詩
路
“這個世界上,有一條路是別人不能走的,
那就是內(nèi)心?!?/p>
它孤懸于海底
與鐵錨,沉船,鯊魚,頭蓋骨及一切靈隱之物
為鄰
它們曾與我共謀黑夜里的太陽
那發(fā)著光的腦海,未知的謎
天亮時,一只魚從神經(jīng)元里游出
把清晨的腳拿走
塵? ? 埃
像一些醒著的亡靈,搭配著世間的孤獨,
在灶臺、瓦罐、木盆、簸箕和鐵器中濃縮自己
和人世之間那孤零零的牽連。
我能向它們詢問什么,誰還記得那時的人,
那時的光鮮,那時的熱氣。
秋風運送著荒涼,趕路的人沒再回來。
太陽疲倦地等待血管的衰老,
少年如何領略人世的薄涼,又如何變得隱忍。
時間浸透塵埃中的銹跡,卻壓不住一道
陽光漫過世人的額頭。
有些面孔
再也找不到了——
那片江水和某個夜晚,鳥落到水面的聲音,
它們打開翅膀的位置。
最初的景致已隱藏,
就像有些面孔,盡管仍蒼白地掛在什么地方,
卻沒有人在什么地方懷念。
當一個孩子用一個石子打破水底單純的白云,
我忍著它的呼喊,吹一吹身邊的空氣,
一樹一樹的落葉苔蘚一樣
生在這個秋天。
蘇隱沒的詩
無念島
層疊的世界
從蘆葦叢中
隆起。
黑鸛、大雁以及天鵝:
在湖水的默念里,穿過長長的廊橋。
鐵翅膀
舷窗的光照在漂亮的耳垂上
如果雨是金色的,河流也是。
寂靜,是鳥兒站立的邊界,
遠處是海,藍色的歌謠。
星? ? 空
不再默許收割,夜晚
順流而下,風聲孤單
湖水的褶皺里
所有的滿月,被一一標注
蛐? ? 蛐
共振,在耳廓內(nèi)無限放大
圓形的聲音。
可是無論如何
俯身、低伏匍匐于青草
還是也不能像你那樣
回到泥土里面。
瓦? ? 解
燈光賦予此刻屋頂?shù)墓残?/p>
記憶選擇錯隔的一條路
睡蓮有相近的樣子
蓮房在水的波紋上,
一切的輕,就像
從頭再來的虛妄
宋桐青的詩
冬天的隨想
匆匆南歸的雁陣
漸行漸遠
甩落葉葉嘆息
編織金黃的記憶
清冷圍獵的草垛
佇立曠野
細品風刀霜劍的洗禮
點亮珍藏的火焰
滄桑銹蝕的犁鏵
斜臥夕陽
閑看煙水茫茫的主題
彌漫田園凍不住的翠綠
一場倏忽的飛雪
尋梅而至
紛紛揚揚的傾訴
讓所有的期待冰清玉潔
遠? ? 山
遠山站著依依楊柳
脈脈的情
站著排排青杉
托舉的朵朵潔白
遠山躲著星星小花
羞羞的笑
躲著雨中蘑菇
撐開的傘傘水嫩
越躲越深的鳥鳴
不經(jīng)意觸動山溪的琴弦
遠山的秘密解凍
潺潺唱響紅火的歲月
遠山的呼喚絲絲縷縷
飄在云里
藏在霧里
淚濕千山萬水的眺望
偶? ? 遇
當你偶遇甩不開的迷茫
就如星夜迷路的流螢
燃燒信念的光熱
照亮探索的征程
當你偶遇走不出的困境
就如山谷匍匐的藤蔓
攀援命運的風雨
染綠奮斗的足跡
當你偶遇躲不開的陷阱
就如懸崖滑落的山溪
唱響抗爭的吶喊
譜寫絕美的驚嘆
陳映霞的詩
落 葉
愛是寂然離去的
落葉
風再也看不到樹葉
綠在枝頭的樣子
你再也看不到我
愛你的樣子
皺紋是我留給你最后的情詩
一行一行,爬滿了
思念和傷痛
風雪過后,不再奢望
如常的春天
相逢之后的別離,正是
此生愛之盡頭
正如斑斕的夕陽,正是
太陽的壽衣
木木的詩
此岸,一池桂花落雪
石澳碼頭漫漫游走
大約也可以抵達此岸
此岸不著梅花,不傲雪回眸而遇
此岸也不盛玉蘭,溢滿長安
迎接即將到來的寒涼
珠江畔的冬天,冷熱隨性
小蠻腰妖嬈這季節(jié),豐潤著
池邊的桂花,一季又一季
寒露似北方晶瑩的落雪,桂花飄落
灑滿了此岸的珠江,與燈火的
維多利亞,馨香共舞
即使不曾相逢,卻共赴
美好的樂章
白雪融化在春天里
殘雪在圓明園結(jié)晶
冰封了上百年,四季靜白
欲覆蓋血色的生命和枯竭的靈魂
撫摸一塊齒痕累累的
斷壁,還會割傷熱烈的掌心
亡國的震痛,在歷史的
回音壁,久存不絕
黑色幕布與光的數(shù)字,讓
獸首、琉璃、鏡河、園廊多米諾般復活
宮廷的神秘與華美
占有了你的想象,也如污濁的海水
漫過了還未凝結(jié)的傷痕
躺臥在北方的北
殘缺,俯合著最低的位置
它 悠久的存在
每個季節(jié)經(jīng)過它的身旁,都會
更加的寒冷,直到
外面寬廣的馬路和熱鬧的車笛聲
穿過園子,停留在標記時代的
回音壁,才發(fā)現(xiàn)
白色沒有冰封
春天已經(jīng)到來
國畫棋語
第一次相遇,長江與黃河
還有懵懂之間的黃山和五岳,是
青黛墨香,落在浸透的白宣紙
相識了山水,也相識了
你,踏歌圖的名字
長大后,見到了更多的風景
唯有你的風景最隨心
山可柔,水可凝,鳥鳴
無聲,花兒撩香
色可豐沛,情可莊重
巖可揮毫鋼遒,發(fā)亦絲絲相觸
清澈如君子,低眉即嬌娘
莫非如此,幾多
油彩幾多白描,早已占據(jù)了
我的,關于你的天下
若執(zhí)白,點滴黑子即是江山
筆下寥寥,也是乾坤
若泫黑
留白即是新生
筆停不落,玉宣不朽
一幅畫,一棋語
語自華夏
語自 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