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開的花傘

韓芳

九月悠悠走來，金黃色的野菊花無言地盛開著，那淡淡的幽香飄進鼻孔，沁入心底。猶如那把永遠在我心底盛開的花傘，那么美麗、芳香…… 總是難忘1985年9月10日，青春年少的我，初中畢業(yè)考入中師。在即將離開家鄉(xiāng)開啟新的人生之旅時，我初三的班主任婁河老師，給我送來了一把折疊傘。老師說那是他在第一屆教師節(jié)的獎品。那么華麗的傘面，那么強而有力的傘柄，那么結(jié)實的傘把，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算是貴重禮品。一摁傘把上的按鈕，“嘭”一下，有一股強大的彈力將傘面一瞬撐開。那把花傘伴隨我好多年，為我遮蔽風雨，為我抵擋風寒，為我?guī)砦考?/p>

1982年8月我考上了初中，在老家村西頭一所聯(lián)中就讀，所謂“聯(lián)中”就是由好幾個村子聯(lián)合辦的中學。

學校條件很簡陋，但是在我的記憶里卻非常美好。難忘校門通向教室的甬道上那兩排美麗的合歡樹，碧綠的葉子很像放大了的含羞草，花朵像一把把毛茸茸的粉紅色小傘，浮在一層層枝葉上，粉嫩嬌艷，真是燦若云霞;難忘我們教室門前的花池里開滿的雞冠花和帶著雨珠的指甲桃;難忘花池邊籬笆上爬滿的五顏六色的喇叭花;更難忘農(nóng)村校園里那種親切的鄉(xiāng)土氣息……

但是我們聯(lián)中的升學率卻不高，那時候衡量一個農(nóng)村初中升學率高低看每年考上了幾個初中中專生。在1985年以前我們學校連續(xù)三年“剃光頭”，沒有考出一個初中中專生。

初二暑假過完，返校的那一天，我既興奮又緊張，一年后即將面臨中考，這可是關鍵的一年，十五歲的我走到了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也許要考高中上大學，也許要上初中中專，也許什么也考不上只好回家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令人欣喜的是我聽說為了提高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校長專門請求上級從別的學校調(diào)來一位教初三畢業(yè)班很有經(jīng)驗的婁河老師來我們學校。剛好我分在了他的班里，他將是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婁老師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教室門口的時候，明顯與眾不同。以前教過我的那些老師經(jīng)常是挽著褲腳，腿上沾著泥點子，而他從氣質(zhì)到形象更像一位知識分子。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個頭不高，臉色煞白（后來才知道他患有心臟?。┲m然樸素但是比較整潔，襯衫是牙黃色的，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阿累寫的《一面》中的魯迅先生，那里面的魯迅先生也是穿著牙黃色的長衫。他的身體有點虛弱，聲音不是太洪亮，但是課講得很容易理解。他對我們班的搗蛋鬼說：“教學是個良心活兒，我雖然身體不好，不能生氣，但是我不管你，我對不起我的工資和良心?！币幌抡n，同學們議論紛紛，曾經(jīng)敢放狗咬老師的學渣同學收斂了很多，我對他肅然起敬。

他還讓自己的二女兒轉(zhuǎn)學到了我們班，后來我和她成了好朋友。他們家離我們學校有十多里地呢，第一次跟著他二女兒去他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住在上百年的老屋里，記憶里似乎連玻璃門窗都沒有，既陰暗又潮濕。

春節(jié)的時候，我和同學結(jié)伴去婁老師家拜年，婁老師教過的很多學生也趕到他家拜訪，絡繹不絕。婁老師是科班出身，早年畢業(yè)于濟南師范，是我們鎮(zhèn)上最早的公辦教師。由于出身于地主家庭，據(jù)說文革期間，在學生的保護下才沒被游街批斗。

作為班主任的他給我們開會一一幫我們分析各自的優(yōu)勢和弱項。在他之前從來沒有老師給我們講勵志故事，他常給我們提起過去教過的貧困家庭的孩子是如何奮發(fā)向上求學成功的?！扒Ю镏惺加谧阆隆?，我開始學會做學習計劃、復習計劃，暗暗下決心努力學習，爭取趕上師哥師姐們。

我寫的作文第一次被他當做范文在課堂上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會用欣賞的眼光看自己的學生。我的寫作興趣前所未有地被調(diào)動起來了，每次一有新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我就趕緊寫下來，借著當語文課代表領取作業(yè)的機會讓他給予指點。其實那就是真正的“賞識教育”，成為教師十多年后的我才聽說的新名詞，其實在那時候婁河老師就在我身上實施過了。

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令我特別難堪的事。

我的英語老師經(jīng)常搶占別的老師的課，還經(jīng)常在課上花費很多時間體罰學生，他的講臺兩邊經(jīng)常站著考試成績二三十分以下的同學。罰站都是輕的，有時還會罰舉笤帚疙瘩，甚至是蹲著舉，還要求所有的同學不準干別的都要認真觀賞這個場面。這令同學們都很反感。

那天坐在我前面的我一個好朋友不耐煩了，就拿起筆在紙上寫東西，結(jié)果英語老師看見了怒氣沖沖命令她站起來并批評她。我實在看不下去，騰一下站起來替我的好朋友說情：“老師，她沒有亂寫亂畫?！庇⒄Z老師橫眉立目，拍著桌子，指著我的鼻子大聲訓斥：“誰讓你站起來的？誰讓隨便說話的？你仗著成績不錯竟敢頂撞我，給我滾出去！滾！”

從小學到初中我?guī)缀鯖]有受到過老師的批評，初中升學考試是年級前三名，一直受到很多老師的關注甚至寵愛，被老師趕回家簡直是奇恥大辱。我哪敢回家，害怕我媽打我，害怕別人詢問“人家都去上學了你怎么沒去”。

委屈又無助的我跑到村外的莊稼地里，坐在地頭上哭了好長時間，思前想后仍然不敢回家。天色漸晚，田野里人煙稀少，村莊上空炊煙裊裊，一個15歲的女孩，就那樣順著鄉(xiāng)間小路孤獨地奔走，兩邊凈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不知不覺我朝著十幾里以外二姨家的方向走去，決定到她家躲一躲。第二天剛起床，我小姑就騎著自行車找到了我二姨家。她神色慌張，氣喘吁吁，看到了我定了定神說：“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可把大伙嚇壞了，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莊稼這么高，這么大的女孩子遇到壞人怎么辦。你們學校的老師為了找你，全出動了，分頭到處找你，甚至給你爸爸單位也打了電話，鄰居們也分頭到親戚家去找了。”

我可沒想到有那么嚴重，更沒想那么多，沒想到給那么多人造成了麻煩，甚至轟動了整個學校。我趕緊跟著她回家一看，確實闖了禍，我家的院子里、屋里屋外站滿了人，親戚、鄰居、老師……我媽也急得一夜都沒睡覺。看到我平安歸來，大家才陸續(xù)散去。

第二天，我心懷忐忑地去學校，校長找我談話，要求我當面向英語老師道歉，我竭力為自己辯解，校長認為我認識不深刻，讓我回家停課反省。

我在家待了大約一周，天天都在想：自己的前途命運就這樣毀了嗎？一方面后悔自己太沖動，不該當眾頂撞老師，一方面怨恨不講職業(yè)道德的英語老師，浪費學生時間，侮辱學生人格，不顧及學生的感受，任意妄為。

那幾天簡直是度日如年。終于有一天，婁河老師來到了我家。他說如果我不愿回學校，他就推薦我去另一所中學，他說我考中專很有希望，不繼續(xù)上學太可惜了，他還給我講他的一個女學生也有我這樣的經(jīng)歷，結(jié)果壓力變動力成功地考上了理想的學校。我舍不得離開熟悉的學習環(huán)境，更舍不得離開婁老師，最后還是選擇回到所在的聯(lián)中。

1985年我成為我們聯(lián)中唯一考上中專的學生，在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在第一志愿上填了師范學校。 據(jù)我所知，婁河老師并不富裕，他有五個子女，不僅上有老母親，還有年邁多病的岳母依靠他撫養(yǎng)照顧。可我的一個同學上高中時家里遇到經(jīng)濟困難，婁老師毫不猶豫地從微薄的收入中拿出錢和糧票資助她。

師范畢業(yè)以后，有一次我去看望他，看到他家大大的像框里鑲滿了學生們從全國各地寄給他的賀年卡。作為教師，他在經(jīng)濟上清貧，但在精神上卻很滿足。學生們對他的愛戴，就是他的財富和榮耀。

我初中時，婁老師曾經(jīng)突然暈倒在課堂上，被同學們和老師手忙腳亂地送到醫(yī)院。不久，他又回來帶病堅持工作。隨后幾年還又教了幾屆畢業(yè)班。退休之前癱瘓在床的他，還念念不忘自己的初心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2012年4月17日，敬愛的婁河老師病逝，享年70歲。從全國各地趕來吊唁的學生站滿了他住宅樓前的空地，學生們送的花圈擺滿了靈堂。

“愛生如子、循循善誘、苦口婆心、嘔心瀝血、無私奉獻……”這些詞語都無法形容他對學生的關愛，對教師職業(yè)的敬畏。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很多人眼里，他很“傻”， 迂腐，不識時務，不計得失。但在我這樣的學生心目中，他是那么平凡而又偉大！

那把美麗的花傘伴隨我?guī)资?，壞了就修修，始終不舍得丟掉。它為我遮蔽雨雪，為我抵擋風寒，為我?guī)砦考?，給我前進的動力，帶著傳承始終開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