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處于“前道學”時期的范仲淹的哲學

李林玥

摘 要：處于宋初“前道學”時期的范仲淹的哲學思想在個人選擇與歷史背景的雙重作用下深深受到《易》與《中庸》的影響，且二者交融并貫徹于范氏的整個哲學思想體系并體現(xiàn)于政治實踐中。形成了“以天人關系為主線，以《易》作宇宙生成論為前提，以《中庸》所蘊含的人性論為核心，以‘蒙’為修養(yǎng)功夫，以實現(xiàn)天人會同為終極境界”這樣一種已初步具備宋明理學思維的哲學體系。

關鍵詞：范仲淹；前道學；《易》；《中庸》

前人對范仲淹的研究多在于其政治、文學方面，在其思想史、哲學史研究領域，主要集中于范仲淹與宋明理學的關系，對“前道學”中的范仲淹，則重視不夠。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中曾通過范仲淹的人生經(jīng)歷側(cè)面反映宋初儒佛交融的歷史現(xiàn)象從而論證此現(xiàn)象是后來宋明理學興起一淵源。又在其《士與中國文化》中肯定了范仲淹對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轉(zhuǎn)變的功績，直接影響后來的朱熹、陸九淵等人。誠然，范仲淹不同于朱子之屬，他并非理學家，而是政治家，但他在宋初前道學時期的歷史背景下以其文章思想體現(xiàn)著“漸”的作用。所以，對范仲淹哲學思想的全面考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宋明理學。

一、《易》與《中庸》——個體因素與歷史選擇

（一）范仲淹與《易》

《宋史·范仲淹傳》云：“仲淹泛通六經(jīng)，長于易?！扛屑ふ撎煜率?，奮不顧身。”[1]范仲淹“長于《易》”，并著有《易義》《易兼三材賦》《乾為金賦》等。他極其推崇《易》所蘊含的剛健精神，這種剛健精神在他身上的直接表現(xiàn)是自少年時期就有的“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他認為乾陽的“剛健”之象，象征“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自然規(guī)律，這成為他此后慶歷新政變法的精神支撐。

另外，是范仲淹作為儒家知識分子排佛的內(nèi)在需求。天圣五年，范仲淹作《上執(zhí)政書》，曰：“夫釋道之書，以真常為性，以潔凈為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智者尚難于言，而況于民乎？君子弗論者，非今理，天下之道也?！堄凶镬寤蚋改冈?、鮮人供養(yǎng)者，勿從其請。斯亦養(yǎng)煢獨、助孝悌之風也。”[2]出家之人不能贍養(yǎng)父母，這與儒家之孝義相沖突。范仲淹對佛教的批判實際體現(xiàn)了儒釋之不同人生觀，而不同的人生觀建立在不同的宇宙觀的基礎上，欲摧毀釋氏“以真常為性，以潔凈為宗”的人生觀，必先建立能與之對抗的宇宙論?！胺鸾碳热挥懻摤F(xiàn)實世界的真幻、動靜、有無（宇宙觀），人們認識的可能、必要、真妄（認識論）......充滿了先秦理性精神的《周易》，正好作為對抗認存在為空幻、否定感性現(xiàn)實世界、追求寂滅或長生的佛老理論的哲學批判武器?！盵3]

（二）范仲淹與《中庸》

根據(jù)呂大臨《橫渠先生行狀》：“當康定用兵時，年十八……上書謁范文正公。公……因勸讀《中庸》。”[4]范仲淹為什么單單勸張載讀《中庸》之原因?qū)崬榉吨傺途壓沃匾?、推崇《中庸》之原因?/p>

從大的歷史環(huán)境來看，余英時先生認為，《中庸》在有佛教背景的的士大夫的行動下從佛門回流儒門[5]。在范仲淹省試15年后仁宗一改兩朝定制，將賜進士及第由《儒行》改為《中庸》。根據(jù)《范文正公年譜》，范仲淹于天圣六年作《南京府學生朱從道名述》略曰：“然則道者何？率性之謂也；從者何？由道之謂也。臣則由乎子，忠則由乎孝，行已由乎禮，制事由乎義，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此道之端也。子將從之乎，然后可以言國，可以言家，可以言民，可以言物，豈不大哉！若乃誠而明之，中而和之，揖讓乎圣賢，蟠極乎天地，此道之致也。必大成于心，而后可言焉。”此文就《中庸》義旨發(fā)揮，適在賜《中庸篇》第二年，可見此事對他產(chǎn)生了觸動。

二、《易》《庸》與范仲淹哲學體系的建構(gòu)

長于《易》的范仲淹提出了一個世界本源：乾坤。他以乾坤為宇宙本源，為“造物”者，“惟神也感而遂通，惟化也變在其中。究明神而未昧，知至化而無窮。通幽洞微，極萬物盛衰之變，鉤深致遠，明二儀生育之功?！洳粶y，識陰陽舒慘之權(quán)，察彼無方，得寒暑往來之理。莫不廣生之謂化，妙用之謂神。視其體則歸于無物，得其理則謂之圣人”[6]無物之體即乾坤之體。至此，范仲淹用《易》完成了他的的宇宙生成論。范仲淹的哲學以“天人會同”為目標。他明確提出，所謂“易”者，“所以明乾坤之化育，見天人之會同者也”。[7]“乾坤之化育”不僅是宇宙生成論的問題，更是人學本體論的問題。對范仲淹來說，建立宇宙生成論只是一個基本前提，他的真正目的是建立人學本體論。

范仲淹又進一步提出“四德說”，欲建立道德本體論。在傳統(tǒng)易學中有所謂乾之四德說，但那是針對天道而言。此乾之四德經(jīng)過范氏的升華，不僅是天道，更是人道，是他所謂“天人會同”之道。他在《四德說》中表達：“元”是“道之純者也”，“亨”是“道之通者也”；“利”是“道之用者也”，“貞”是“道之守者也”?！靶写怂恼咧^之道，述此四者謂之教，四者之用，天所不能違，而況于人乎”[8]。值此“天人會同”之際，《易》與《中庸》的結(jié)合已十分明顯。

“天命之謂性”性（四德）雖然受之于天，不代表個體的能動性是不重要的，因為“率性之謂道”。為此，范仲淹強調(diào)“心”。反觀范仲淹應禮部考試所做《省試自誠而明謂之性賦》（1015年）其文略曰：“性以誠著，德由明發(fā)……豈不以自誠而明者，生而非常；自明而誠者，學而有力。生而得者，實茲睿圣；學而及者，惟彼賢良……蓋殊途而同致……有感必通，始料乎在心為志；不求而得，終知乎受命于天?！盵9]圣人“自誠而明”，賢人“自明而誠”，但二者都“始料乎在心為志，終知乎受命于天”在這里“心”的意義可解釋為：德或性內(nèi)在于心而存在。而在上文所提及的《南京府學生朱從道名述》（1031年）中的“必大成于心而后可”中的“心”的意義可解釋為：心發(fā)揮人性的自覺，由心實現(xiàn)德或性?！吨杏埂酚舍寶w儒，并引起儒家士大夫?qū)Α吨杏埂返闹匾暸c思考，由此“心”之功能的升華可見一斑。

那么對于個體而言，想要大成于心，要如何修養(yǎng)呢？功夫論方面，范仲淹采用《易》蒙卦的資源作《蒙以養(yǎng)正賦》，曰：“蒙者處晦而弗曜，守晦蒙而靡失，……養(yǎng)中正而可分。處下韜光，允謂含章之士……圣人以設彼《易》文，授諸君子?？计湓诿芍?，得此養(yǎng)正之理。……暗然而彰，圣功亦在其中矣。表面取資于《易》，實則主要借《中庸》（第三十三章）：“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發(fā)揮之。[10]

綜上述，范仲淹以《易》作宇宙生成論，以《中庸》作人學本體論、功夫修養(yǎng)論。始于《易》落腳于《中庸》。但并非絕對清晰地劃分，每階段的敘述都融合了《易》與《中庸》只是有不同偏重罷了。于范仲淹本人看來，或許《易》為其思想體系之中心，因其作文每每有“圣人作《易》”云云，而少直接提及《中庸篇》。然而今視之，仲淹實常以《易》為框架，以《中庸》之精神詮釋之、補充之。《中庸》對范仲淹之影響實不甚亞于《易》。

范仲淹等人后，便有周敦頤、邵雍而后是張載。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贊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很大程度上展現(xiàn)的是道教宇宙生成觀的模式，但最后卻落腳于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的結(jié)論；邵雍更是典型的象數(shù)學宇宙時空圖式論者，但同時他又提出“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11]這都表明他們試圖從《易》為代表的宇宙生成論過渡到以《中庸》為代表的人學本體論。至于張載，李澤厚先生認為：“宇宙論在張載以及在整個宋明理學中，都不過是為了開個頭。……一開頭總要大講一通理、氣、無極、太極之類的宇宙觀；然而，這仍然是一種前奏。前奏是為了引出主題，主題則是重建以人的倫常秩序為本體軸心的孔孟之道?！盵12]張載論“宇宙氣化”繁雜，一定程度上掩蓋了以《西銘》為代表的人學本體論。從歷史表面上看，二程似乎與張載同時，但就二者內(nèi)在哲學邏輯來看，洛學實為在關學宇宙論的基礎上更明確突出倫理本體。所以“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再到朱熹，便確定“理”高于“氣”，天、命、性、心由“理”貫穿始終。觀此所謂“道統(tǒng)”一支，前期主要講以《易》為主要資源的宇宙論、后期主要講以《中庸》為主要資源的人性論?？此聘饔袀?cè)重、仿佛自成一家之言，實則體現(xiàn)了理學理論構(gòu)建的完整邏輯順序，沒有前期宇宙論繁瑣但扎實的鋪墊，程朱無法有底氣地向上建構(gòu)人性論、倫理本體論。

由此觀之，范仲淹的“以天人關系為主線，提出宇宙生成論，以人性論為核心，以實現(xiàn)天人會同為終極境界”的哲學已具有理學思維的一般框架。朱熹評他為理學之“漸”實無偏頗。

三、結(jié) 語

處于宋初“前道學”時期的范仲淹的哲學思想在個人選擇與歷史背景的雙重作用下深深受到《易》與《中庸》的影響，在哲學上以《易》作宇宙生成論，以《中庸》作人學本體論、功夫修養(yǎng)論。而其政治實踐佐證了《易》與《中庸》對范仲淹產(chǎn)生巨大影響。始于《易》落腳于《中庸》、以《易》為框架，以《中庸》為內(nèi)容的結(jié)構(gòu)已初步具備理學思維的一般范式。范仲淹為官時，以身作則，轉(zhuǎn)變士風，強調(diào)“以天下為己任”和“憂樂觀”、引導張載和“宋初三先生”、倡“明體達用”之學，成道學先驅(qū)、建立學院，培養(yǎng)人才，可謂“為師為將為相一完人”終成一代士大夫偶像（蘇軾就十分仰慕范文正公），故說范仲淹的哲學思想對后世理學家必有一定程度影響，至于影響程度如何則非本文所涉及。在一個歷史機遇時期，思想史的轉(zhuǎn)折時期，范仲淹就是歷史棱鏡的一面，透過它、研究他，有助于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窺得更多理學這座大廈的面貌。

參考文獻

[1]（元）脫脫等：《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267-10268頁

[2]范仲淹：《上執(zhí)政書》，載《范文正公文集》卷九，《范仲淹全集》，第217頁。

[3]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34頁。

[4]《張載集》附錄，中華書局點校本，1978年。

[5]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86頁。

[6]范仲淹：《窮神知化賦》，載《范文正公別集》卷二，《范仲淹全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87頁。

[7]范仲淹：《易兼三材賦》，載《范文正公文集·別集》卷三，《范仲淹全集》，第491頁。

[8]范仲淹：《四德說》，載《范文正公文集》卷八，《范仲淹全集》，第187頁。

[9]范仲淹：《省試自誠而明謂之性賦》，載《范文正公文集》卷一，《范仲淹全集》，第15頁。

[10]范仲淹：《蒙以養(yǎng)正賦》，載《范文正公文集》卷一，《范仲淹全集》，第12頁。

[11]（宋）邵雍：《皇極經(jīng)世·觀物外篇》，《皇極經(jīng)世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2頁。

[12]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上海：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