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神之間見匠心

陳明光

印章始于周，距今已有3000多年。許慎《說文解字》稱其為“執(zhí)政者所執(zhí)信也”，可見一直都是象征權(quán)力的重要信物。到了元末，王冕以花乳石入印——中國篆刻史開始進入石章時代。陸游詩云“石不能言最可人”。晶瑩之美石或硬度適中易于運刀，所鐫印文蓋于紙上則鮮艷奪目且經(jīng)久不褪。職此之故，石章受到文人士大夫的喜愛。他們從精彩紛呈的秦漢璽印中汲取養(yǎng)分以事刻章，篆刻遂以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與書畫同登大雅之堂。

有印章就有印鈕，有印鈕就有鈕飾。福建壽山石集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由南朝以降之工藝積淀，清康熙年間壽山石雕領(lǐng)域出現(xiàn)兩大巨匠：一為楊玉璇，一為周尚均。二人開源導(dǎo)流而為名家創(chuàng)作之始。其后追隨者雖眾，卻始終未見可與比肩者。楊力求古樸，周則兼具華茂。前者乃石雕之圣，后者為石雕之仙，其風(fēng)格之異可方詩家之李杜。可見不同文藝門類都會出現(xiàn)特定風(fēng)格的典型代表。時人認(rèn)為“印紐以尚均制作為第一，楊玉璇次之”。日前福建省工藝美術(shù)大師、壽山石雕“特級名藝人”林文舉來訪，談及多年前所見4件“尚均鈕”，不禁情動于衷而溢于言表：“我見尚均四鈕即覺手軟，此后整整一個多月無法動刀……”沒有藝術(shù)細(xì)胞的我用心揣摩一個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感受，覺得林文舉先生于壽山石雕造詣甚深，遂能冥契前輩大師之精神而受到心靈的震撼。而讓林文舉嘆為觀止的“尚均四鈕”分別是龍鈕、鳳鈕、鰲鈕和夔鈕，每一鈕均匠心獨具、各有千秋。

龍鈕：方章為極品壽山月尾紫。此鈕造型別致，形象威猛。龍游水中，其爪擒珠，隨瑞氣之吞吐翻江倒海。石雕極難刻畫洶涌波濤，然而尚均大師舉重若輕，以細(xì)若毫發(fā)之開絲完美表現(xiàn)水波翻騰之勢。作為傳說中的神物，龍集各種動物之優(yōu)長于一身，每能騰云駕霧、呼風(fēng)喚雨——在帝制時代常為皇帝之象征。龍的造型與朝代之氣運息息相關(guān)：方其盛也矯健生猛，及其衰也則綿軟無力。此鈕之龍反映了氣吞萬里的盛世氣象。鈕下章面以回形紋飾邊，刻有“乙丑四月又栩篆”邊款，又栩乃浙派印人濮森之表字。印底刻有“知足知不足”白文。《壽山夜話》載：“此印為清末太師太傅陳寶琛的閑章?！睆挠∥目梢婈愄蹈挥姓芾硪馕兜娜松鷳B(tài)度（圖1）。

鳳鈕：方章章料乃難得一見的壽山藕尖白芙蓉石。質(zhì)地細(xì)嫩通靈，似玉非玉，可謂將軍洞之絕品。故老相傳藕尖白不可觸摸，所以把玩之時必戴手套。曾有專家在鑒定書中指出：此精靈之物可目視而不可手摸褻瀆也。良工惜石如命，遂采用料極省之圖案畫工藝制鈕。鳳首之雕刻融塊面與線條于一爐。翅羽則刻以梨花，瓣中以刀尖描毛——正所謂“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藕尖白上梨花開”。鳳作為神烏集各種禽烏之美艷于一身——在帝制時代常為皇后之象征。鈕下章面以博古紋飾邊，印面未刻印文（圖2）。

鰲鈕：此方章通體包漿古意盎然，為年代悠久之寺坪石。寺坪石出自福州壽山村廣應(yīng)院遺址，該院建于唐光啟三年（884），在明洪武、崇禎年間兩度遭到火災(zāi)。寺中曾儲存大量壽山石，過火后藏石為灰土所埋，年深日久其色轉(zhuǎn)暗，儼如千年古玉。偶有挖掘出土即深受文人士大夫的喜愛。以此方章色澤之暗，質(zhì)地之潤，包漿之厚，可推斷為千年上下之舊物。鰲是傳說中的海中大龜?！短靻枴酚兄^：“鰲戴山抃，何以安之？”王逸注曰：“鰲，大龜也。”此章之鰲身鱗片歷歷可見，須發(fā)水紋皆以開絲表現(xiàn)。水波洶涌澎湃，有如翻江倒海一般，刻工可謂精彩絕倫。此章也未刻印文（圖3）。

夔鈕：方章為壽山坑頭凍質(zhì)地。此鈕邊緣勻平，中央下凹，呈鍋底形，前后及左右皆對稱。夔紋刻于鈕之頂部。鈕下章面環(huán)刻一圈回形紋，異常精美。無怪乎前人以“乃有神助”形容之?！秹凵揭乖挕氛劶按苏聲r十分感嘆：“周尚均的傳世作品很少，贗品卻時有所現(xiàn)，甚至連博物館珍藏之物也有疑問。”有比較才有鑒別，這話千真萬確。此鈕章法古雅莊重，獨具風(fēng)韻——頗有返璞歸真之感。作為青銅器的典型紋飾，鈕上夔紋反映了全石考據(jù)蔚然風(fēng)行的時代風(fēng)貌。此章印底刻有朱文“罘竹軒”（圖4）。

鰲騰夔躍，龍鳳呈祥。尚均四鈕既有渾樸古拙的金石意蘊，也有典雅秀逸的文人趣味——于方寸之間濃縮了天地之大美。從中可睹金聲玉振的廟堂氣象，也能瞥見怡然自得的閑情逸致。

尚均四鈕皆以神話動物為題材。神話意象絕塵脫俗，產(chǎn)生的美感令觀者暫脫現(xiàn)實之羈絆，而神游于玄妙莫測之境?！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有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鰲龍乃為神物。尚均以古意盎然之寺坪石刻鰲，平添幾分幽遠(yuǎn)超塵之象。又以紫黑光潤之月尾紫刻龍，盡顯其威猛悍霸之勢。而藕尖白之鳳鈕則使人聯(lián)想起陸游《夜司塔鈴及泉聲》詩中“夢騎白鳳皇，佩玉朝珠宮”之句。至于荸薺糕色之夔鈕，也依稀有似三代吉金之色澤。正所謂良工得遇良材才相得益彰。

船過江面水無痕，神到方寸石有跡。藕尖白鳳鈕之羽毛美若孔雀之翎，而鈕下章面的博古紋則環(huán)環(huán)相連有如行云流水。龍鰲二鈕除神完氣足外更見非凡的開絲功力。開絲是石雕藝術(shù)中高難度的工藝，要做到落刀準(zhǔn)，行刀穩(wěn)，用力均衡，無偏無倚，就必須心靜如水，全神貫注，不可有絲毫的雜念。當(dāng)今雕刻名家在《印紐》一書中指出：“現(xiàn)代藝人時有開絲作品，其技巧遠(yuǎn)不如古人。”石雕藝人中能做到運刀自如、以形寫神者可謂高手，而高手中能達(dá)到出神入化、牟于天工者其唯尚均一人而已——這是行家鑒定尚均鈕的主要標(biāo)準(zhǔn)。其功力達(dá)于肉眼無以辨識之處，無論是細(xì)微的水波還是鱗片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在沒有高倍放大鏡的年代能做到這一切，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博古紋的功力也是鑒定尚均作品的重要依據(jù)。俗話說不比不知道，試以同治年間西門派鼻祖潘玉茂的博古紋與尚均的作一比照。眾所周知潘是周的隔代弟子，也是尚均風(fēng)格的主要傳人。可謂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尚均的博古紋神就神在渾然天成，不露出一絲一毫的刻意。而潘玉茂雖極力模仿，也頗見功力，其毫厘之差就在人為的痕跡上。

大匠雖萎，典型猶存。其神作化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的石雕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