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伊麗莎白·喬利是馳名世界的澳大利亞女作家,其怪誕的創(chuàng)作風格一直是評論界熱議的主題。從喬利的敘事風格上探索其怪誕的根源,與澳大利亞現實主義寫實敘事理論相背,喬利的怪誕敘事風格關注人的心理亂象、人們超現實的欲望和人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僭越,所采用的碎片化、虛實交錯和悖謬的手法,意在引起讀者對自我與社會、現實與想象、傳統(tǒng)與價值重建等三對關系的叩問,思考在復雜多元的世界重建社會規(guī)則和道德約束。
[關鍵詞]伊麗莎白·喬利;怪誕;敘事
[中圖分類號]16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9)02-0083-07
Confusion on Grotesque
Misunderstanding on Elizabeth Jolley1 s Multiple Narrations
LIANG Zhong - xian
(Mudanjiang Normal College, Mudanjiang 157012, China)
Abstract :Elizabeth Jolley ( 1923 - 2007) is a world - famous Australian woman author, whose Grotesque writing style had been the hot topic among critics. This paper manages to explore the hidden reasons behind, concluding that Jolley * s difference lies in that she took postmodernist narrative theories asthe guiding of her writing skills, which goes the opposite from the Australian modernist style. Focusing on peoples* psychological confusion, the super — realist desiresas well as moreself — centered sense of worth, she employs fragmentation, intersecting of fact and fiction, and paradox, in order toquestion more about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self and society, reality and imagination, tradition and reconstruction.
Key words:Elizabeth Jolley; Grotesque; Narration
20世紀前半葉,澳大利亞文學致力于建立獨立的民族文化身份,堅定維護民族主義文學的立場。“在澳大利亞文學史上,勞森[Lawson]起著一種承先啟后的作用。自他而始,澳大利亞文學完全跳出了英國文學的藩籬,具有了自己的民族特色,從而走向成熟”[1](p76)。著名的民族主義女作家邁爾斯·弗IS克林(MilesFranklin,1879—1954)把民族主義文學推向一個新的階段。“她堅決主張表現澳大利亞地方色彩、發(fā)展澳大利亞民族主義文學。她曾致信時任澳大利亞總理奇弗利[BenChifley]說:‘沒有我們自己的文學,我們就是啞巴。在當今這個不安寧的世界,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自己的解釋,既向外部世界也向我們自己為此,她設立了“邁爾斯·弗蘭克林獎”用于獎勵澳大利亞本土的作家。此后,涌現出眾多民族主義作家。他們力圖擺脫對歐洲文學的模仿,把澳大利亞文學從帝國敘事轉變?yōu)榘拇罄麃喢褡鍞⑹?。他們熱愛澳大利亞這塊土地,謳歌澳洲民族精神,創(chuàng)作出以現實主義手法為主,以表現叢林、牧場、城鎮(zhèn)、礦山等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塑造了具有粗彳廣、豪爽、幽默、樂觀的典型民族性格烙印的文學人物,努力在全球化浪潮中保持文學的民族文化獨特性。I960年代以后,澳大利亞文學在前半葉形成的突出主題和傳統(tǒng),已經實現了本民族文學精神自我定義的關鍵一步。文學作品中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人與澳大利亞特有的荒野、平原、山岳、叢林的自然環(huán)境融為一體。他們特有的叢林生活,以及他們與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作斗爭的歡樂與痛苦,豪邁與堅強已經成為澳大利亞文學的象征。盡管這種民族主義文學的歷史不長,但在渴盼確定的民族身份的澳洲人那里,這種文學已經成為民族主義的里程碑。文學界有理由相信,澳大利亞民族主義文學應該堅定地沿著這個文學傳統(tǒng)走下去。
澳大利亞文學界普遍盛行寫實文風之時,懷特(PatrickWhite,1912—1990)以大相徑庭的寫作方法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1973年)。繼而,伊莎白·喬利(ElizabethJolley,1923—2007)的作品出版了,她不描寫叢林故事(bushstories),不書寫澳大利亞英雄,也不體現伙伴情誼(mate-ship),更不用現實主義手法,這種超越民族認同的敘事模式給評論界帶來的不僅是困惑,還有反感和排斥。盡管她的短篇小說受到了例如《西風》期刊的好評,欣賞她的獨特聲音與富有個性的創(chuàng)作,但她多數作品與澳大利亞人的文學趣味還有相當的距離。在I960年代,喬利的稿件就由于其怪異的敘事風格遭到了奧古斯和羅賓遜出版社(AugUSandRobinson)總編畢阿特麗絲.達維絲(BeatriceDavis)的拒稿:退稿彳g上寫著喬利精神錯亂,需要心理幫助。1983年,《斯科比先生的謎語》(MrSco6ie’提名邁爾斯.弗蘭克獎時,又一次被達維斯否決。喬利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銀鬃馬》1980)出版時,就受到了批評界的垢?。骸斑@個人神經出了問題,應該去看醫(yī)生?!盵3](plW>)?海倫·丹尼爾(HelenDaniel)則認為:“作為喬利第一部發(fā)表的小說,《銀鬃馬》令人失望地暈頭暈腦,無精打采,堆砌了一堆無用的東西?!盵4](pW)筆者認為,伊麗莎白·喬利之所以引起廣泛爭議,是由于她的作品突破了傳統(tǒng)敘事上的有機性和嚴密性,解構了傳統(tǒng)價值上的民族文學的典型形象,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對象。她以后現代的敘事手法如碎片敘事映照后現代人心理的凌亂無序、以虛實交錯展現想象與現實的交織、以悖謬沖突展現傳統(tǒng)價值與現代人欲望之間的矛盾沖突。
一、碎片敘事映照無序現實
經典的敘事模式追求線性敘事的規(guī)則,凡是作品都會有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如同設計好的程序一樣,每一個步驟都為下一個步驟做了鋪墊。每個步驟之間是線性的發(fā)展邏輯,是構成作品整體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澳大利亞民族文學倡導的就是傳統(tǒng)敘事,作品專注于敘事結構的整體性、有機性和嚴密性,但世界已進人一個分工無限細致、秩序被打破、理性讓步于非理性時代,人類的生活充滿著碎片,邏輯性和必然性已然不復存在。傳統(tǒng)文學沉溺于對現實的真實描寫已經無法滿足時代對于文學的要求,所以,懷特就把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文學揶揄為“沉悶的新聞體現實主義的物”[1](p'78)。后現代文學在創(chuàng)造新的文學表現手法方面,致力于表現人們對自我的關注,敘事更重視讀者的體驗,情節(jié)表現更致力于創(chuàng)造思緒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中游弋,也體現為意識在回憶和想象中反觀自身的跳躍。
喬利80年代出版的小說多數都是這種內省式敘事,作品中主要運用非線性敘事方法,各部分之間毫無鋪墊可循。比如,運用意識流手法表現時空倒錯,常常把敘事的焦點聚焦在過去與現在交替瞬間,表現現時與未來之間的割裂,故事完全沒有明顯的延續(xù)和連貫,一切都在跳躍和流動,猶如意識的碎片。那些荒誕離奇的情節(jié)、怪異扭曲的人物性格、破碎混亂的時空交錯、完全是違反常規(guī)的敘事結構。讀者難以判斷故事從何開始,到何處結束。在這一點上,妮娜認為,喬利是一位與弗吉尼亞·伍爾夫一樣真誠和智慧的作家[5]。她的很多小說一開篇就展現了女性話語的非線性文本空間。
(一)以碎片化作為手段,書寫人們的思緒飛揚
喬利的故事沒有明顯的目的性,情節(jié)與情節(jié)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錯綜復雜,毫無頭緒。以這種方式,她試圖在澳大利亞文學的集體意識話語中抽離出個體意識的表達和言說,以表達個體在混亂的世界里紊亂飛揚的心理思緒。在她的三部曲《我父親的月亮》(MyFather’sMoon,1989)、《陋屋熱》(仏“&哪,1990)和《喬治家的妻子》Geodes’W貨,1993)中,主人公維拉·萊特(VeraRight)以回憶跳躍的方式回憶自己上學、護士實習和未婚母親的生活片段,故事所披露的現代生活,就好像發(fā)生在遙遠距離以外的事情,讀者很難判斷故事里各個情節(jié)在時間上的先后順序。時間碎片化、話語碎片化、情節(jié)碎片化以及思維的碎片化,讀者感受到的是敘述者時斷時續(xù)的敘事,思維忽前忽后的漂移;讀者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把毫不連貫的片段通過一系列的短故事,在頭腦中重新整合為有助于理解的故事線索。書中大多數事件都發(fā)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之中或之后,但是作者的講述并沒有按照“前、中、后”的發(fā)生順序。其思緒在不同階段中飛來飛去,一會兒表現二戰(zhàn)戰(zhàn)場撤退的傷病員,一會兒又表現猶太人的逃亡,再一會兒就是戰(zhàn)爭導致的人格破碎和心理疾患。二戰(zhàn)時期的生活背景,如電視機、茶歇舞和社區(qū)生活里神秘的宗教派別活動都是通過飛舞的思緒凌亂地暗示,而不是明確地表述出來。讀者能明顯感覺到事件和事件之間時常有時序上的突然漂移,即敘事上表現出快速的語氣遷移,青春躁動中蘊含緊張的陶醉,敘事上作者刻意保持著距離,似乎在刻意遠距離觀察和分析萊特青年期的交錯遭遇[6](pll3)。凡此種種,都表現出人們意識不受時空限制的特性,其流動性和間斷性正是人們對影響自己生活的不同片段的回憶。
(二)敘事上的破碎、斷續(xù)和跳躍,表達了人的錯位和生活的真實
碎片化的敘事之所以沒有其完整性,是因為其不需要對價值進行挖掘和求證。也正是由于其缺乏價值立意,給人的感覺類似的作品僅就敘事而敘事,甚至是文本之間的碎片化片段會不停地反復利用。喬利就善于“將先前的文本、作品、體系的片斷當成自己的資料而加利用;舊的文本、作品或體系崩潰之后,其片斷仍然流傳于世,作為碎片而發(fā)揮影響”m(p39)?!妒喜壳分g明顯存在片段的重復,情節(jié)被分解為破碎的細節(jié)和場面,敘事從一個故事片段跳躍到另一個故事片段的現象。這種時間的跳躍、倒轉和重疊根本無法重組,同時也表現了空間的錯位與分解,反映出的卻是真實的生活。特別是維拉進人醫(yī)院實習期間,作品揭示了作者的反戰(zhàn)情緒以及對二戰(zhàn)真實狀況的揭露。戰(zhàn)爭導致的民族間的敵我矛盾已經反映在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社會隨著戰(zhàn)爭進人人人自危的狀態(tài),失去了正常的生活秩序,自我已經失去原有的生活軌道。維拉不顧一切地愛上一個已婚的醫(yī)生,并成為未婚媽媽,反映了萊特內心世界極度缺乏安全感。抓住一個救命稻草,是顛沛流離的碎片化生活中人們自然的求生反映。錯亂的生活秩序使人與人之間冷漠無情,真假難辨的溫情自有難以抗拒的力童?,F代文明的道德規(guī)則失去價值感召力,在與人潛意識欲望沖突中敗下陣來,才導致主人公產生錯位交叉。因此,敘事話語的錯亂零散化就是現時外在秩序和人的內在秩序錯亂的一種正常反應。
(三)紊亂的思維空間,彰顯了人面對現實的無力
現代社會的技術革新,帶來世界的多變復雜。普通人能夠把握和改變的事情非常有限,就連自己的命運也難以把握。因此,沒有什么是普通人能夠解決的,人們無力改變現實,只能退回到內心世界。在多情而猜疑、敏感又脆弱的心理空間,信馬由韁是人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可以在想象中實現。在《牛奶與蜂蜜》1984)中,喬利的敘事也隨著雅克布的人生回憶,不斷地在他的童年、青年和墮落后的中年之間移動,美好向往、自我陶醉、墮落任性,其間不斷穿插著獲得的希望、失去的痛苦和被剝奪的無望。他回憶了很多層面,過去年輕時代、青春時代,以及童年與父親在家鄉(xiāng)葡萄園一起生活的日子,甚至是母親去世之前的孩提時期。過去的記憶通過意識過濾,使得雅克布逐漸清晰地認識到,在求生的欲望下,他只是一個被人榨干油水的搖錢樹,過去的生活就是一個肥皂泡。因此,他在生活中的享受、他對愛情的追求,以及他對未來的向往,不過是一場欲望戰(zhàn)爭中的犧牲品。反映了二戰(zhàn)后社會生活的匱乏,貴族階層靠剝削雅克布不勞而獲的現實。在人剝削人的社會中,一個毫無判斷能力、毫無辨別意識、毫無招架之力的青年,希望通過求學獲得美好生活就是一個幻想,只能淪落為別人搜刮金錢的工具。因此,雅克布的碎片式回憶是面對無情現實的無力,他漂泊的意識只能反映慘淡人生帶給他的心理沮喪。
二、虛實交錯呈現精神混亂
后現代對中心的解構反映在敘事理論上,就是從“傳統(tǒng)的經典敘事學轉向了后敘事學,從講究統(tǒng)一性、整體性、邏輯性、穩(wěn)定性的宏大敘事觀轉向了多元性、碎片性、反邏輯性、不確定性的小敘事觀”[8](p35)。喬利就喜歡多元架構方式,即在故事里講述故事,具有巴赫金的復調意味,例如,在小說《斯科比先生的謎語》《皮博迪小姐的遺產》(MissPeabody’sInheritance,1983)和《可愛的嬰兒》1985)中,她都采用了小說套小說的手法,使作品中現實和虛構交錯、故事人物和現實人物相混、故事情節(jié)和現實情節(jié)交融,不僅使故事中的主人公感到迷惑,就連讀者也常常虛實不分。有的是兩個第一人稱敘事,有的是兩個第三人稱敘事,兩位主人公復雜的內心獨白、怪晃的情節(jié)、混亂的思緒相互嵌人交叉展開,展現了普通人面對困境時,常常產生的混亂精神狀態(tài)。這種虛實相間的敘事一方面通過幻想、假象表現出超現實的意味;另一方面,通過有意的欺騙和蒙蔽,表現出不確定的未來走向,讀者完全意識不到人物的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小說經?;煜鎸嵑吞摌?,幻想與事實,實際上是自我療傷的一種慰藉,如同心理治療,用虛構填補空白,用幻想填補缺失。
(一)虛實交錯反映了人們對未來的內心焦慮
唐敏認為:“具體感受到的意象為‘實’,反之,抽象的情思為‘虛”’[9](p'257),似乎是說,具體意象為形象思維,而抽象情思為抽象思維。但實際上,后現代文學作品中的實有可能是虛,而虛有可能表現為實。恰如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一體,難以辨別。比如,在《可愛的嬰兒》中,主人公艾爾瑪·波姬(MissAlmaPorch)小姐為了賺取生活費和積累寫作素材,應聘了一個暑期學校。在給校長的第五封信里明確表明:“我的課程完全是文學的,只與人類的沖突和沖突的解決有關,而且沒有過分的商業(yè)或政治口氣。”[W]7)但在暑期學校所感到的是撲面而來的商業(yè)化氣息,校長把她的作品當作賺錢的工具。她受聘來指導劇本排練,想不到卻讓她用自己尚未完成的小說當腳本。減肥女士們并不在意精神營養(yǎng),她們陶醉于波姬創(chuàng)作的故事中,并把生活與故事中的人物混淆起來。分不清什么是現實,什么是虛構,就連讀者也分不清了。影響人物命運的主要事件基本都被切割成許多“碎片”,分散在小說的不同章節(jié)里。這些事件發(fā)生時,我們只能知道它們的某一個片斷,其他片斷則在以后的章節(jié)里通過其他人物的回憶或談話有意或無意地展示出來。這一切都超出了波姬的想象,她“完全的文學”遭遇到一點也不文學的陷害。正如丹尼爾(Daniel)所指出:“由于荒謬之下的可怖現實主義,整部小說就是一個作家的噩夢?!盵11](p13)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喬利突然在《可愛的嬰兒》故事的結尾告訴讀者,故事中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波姬小姐在公共汽車上所做的一個夢。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受壓抑的無意識表現,而所謂受壓抑的無意識,就是一種被壓抑的精神狀態(tài)。它表現了波姬小姐面對新的工作、未知的生活氛圍、陌生的共事人群時,產生強烈的身份焦慮。小說對未來的展望與懼怕以虛實交錯的形式宣泄出來,雖然讓人難以捉摸,但展現了觀念與本能、潛意識及夢相交融的人類深層心理的形象世界。
(二)以虛代實暗示出人格分裂
把想象當成現實,把虛構的故事當成真實,在虛與實中混淆界限,辨不清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認識可以反作用于現實。喬利結合后現代文學敘事理論,在創(chuàng)作中巧用了意識流手法拓展了精神敘事的空間,表現出后現代人碎片化的精神分裂狀態(tài)。《皮博迪小姐的遺產》有多個敘事者,但所有的敘事者都不可靠。喬利以小說套小說的結構講述了三個不同的故事一樣——霍普韋爾(Hopewell)信中講述的是自己在澳大利亞的故事,多羅絲(Dorothy)所向往的是自己對澳大利亞這個新世界,而霍普韋爾的小說里的女校長桑恩(Thome)則表現了三個中年未婚婦女在公眾場合令人尊敬的舉止風度但私下里卻逾越道德底線的齷齪行為?;羝胀柊炎约赫趯懙男≌f,一章一章地寄給皮博迪小姐。當多羅絲·皮博迪閱讀和重讀這部小說時,她感覺自己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即一個自由、浪漫和激情的世界。她漸漸開始以為故事是真實的。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她所遭遇的清規(guī)戒律,也沒有她所遇到的對青春的壓抑。小說中,“新(澳大利亞)”和“舊(英國)”兩個世界不同話語的相互碰撞、相互沖突帶給皮博迪小姐的觀念沖擊力,徹底擊垮了皮博迪對現實世界的信心,她把現實與想象的世界混淆,不僅開始按小說的話語改變自己,還試圖把書中的話語搬到現實中。凡是在小說中讀到的,她都好奇地想在現實中切身地去實踐。當幻想沖擊了她自己的生活時,她的行為開始變得反常,與以往閨中小姐不同,她開始醉酒并胡鬧。結果,連她的上司貝恩斯(Bains)先生都以為她精神錯亂,給她放了三個月的假。這實際上是以想象代替現實、以幻覺作為追求的人格分裂。
(三)實中有虛揭示心理錯亂
喬利善于運用藝術的超現實手法,僭越一切現實中的理性和邏輯,在虛構的世界里自由地發(fā)揮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使怪異的氣氛一直游蕩在故事中。喬利的邁爾斯·富5克林獎(MilesFranklinAward)作品《井》(77ieWe//,1986)中,主人公赫絲特·哈拍(HesterHarper),與其收養(yǎng)的孤兒院女孩凱瑟琳(Katherine)舞會結束后回家,凱瑟琳鬧著要自己開車,結果撞倒了一個人。驚慌失措之際,兩個人把死者推進院子中的廢井里。從此,故事陷人超現實的噩夢中。赫絲特房間里的大筆現金丟了,她認為是被井里的死者偷的,讓凱瑟琳下井找錢。凱瑟琳拒絕,她說那人還活著——跟她談過話,并求了婚?!八X得自己聽到外面有一個聲音。她認為是一個人在不停地叫啊叫的……待大風再次刮來時,那個聲音就聽不見了”[12](pl94)。凱瑟琳胡言亂語的癔病癥狀和赫絲特受壓抑的歇斯底里,與夢幻般的陰郁混淆一起,使現實和幻想難以分辨。對于身臨其境的人來說,那種經歷非??膳露只?。“井中的未知物,成為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對兩個女人的幸福生活和故事的情節(jié)已然造成了干擾”[13](p57)。這種干擾表現在,自從兩個女人把撞的人扔進井里之后,她們就開始了幻想之旅,現實與想象糾結在一起,終究誰也沒有搞清楚井里面究竟有沒有人,海斯特到底丟沒丟錢。讀者也不清楚哪些是幻想的,哪些是真實的,什么是清醒的,什么是錯亂的。小說濃墨重彩的心理描寫揭示了人們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巨變時那種面對現實的巨大壓力、無路可逃、無法解脫轉而沉迷于超越現實的幻想以其逃避現實壓力的心理錯亂。
三、悖謬敘事令人難以理解
敘事上的怪誕往往是與邏輯性相悖的荒誕性所致。這種荒誕性被稱為悖謬,正如葉廷芳指出,悖謬的感性形態(tài)是“怪誕”[14](pl67)。按照他的觀點,現實中之所以有太多的悖謬現象,是因為多元論的宇宙觀框架內,一切單向思維或定向思維都存在著局限性,無法反映世界的多元性。因為世界已經不是過去的世界了,用簡單的黑白分明、真假易辨、善惡顯然、美丑界清等觀念很難描述這個世界,現實往往是多元因素互相融合,難分難解?,F實中很多自相矛盾的現象都是悖謬的不同表現形式,它與人們的期待相沖突,往往給人以怪誕的印象。在文學中,悖謬的形式之一就是運用自相矛盾的話語,即在否定一個肯定的同時做出另一肯定,反之亦然。喬利的敘事實際上就是對以往價值觀念的反撥,因此,作品中處處暗示著自相矛盾的悖謬現象。每一部作品中她都敘述了與傳統(tǒng)意義相悖的故事,同一部作品中,也處處觸及悖謬。這正是其作品令讀者困擾和迷惑的地方,也是引起評論界褒貶不一之處。喬利正是在作品中運用了悖論作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動力,很多故事一波三折,人物發(fā)展迷惑叢生,創(chuàng)造了很多令人難以理解也難以忘懷的主人公形象;向讀者揭示了后現代人類普遍面臨的現實矛盾:
(一)道德與自由的悖謬暗示人性與物性的沖突
道德遵循的是社會規(guī)則,自由追求的是個體欲望的實現。即使在后現代時代,社會規(guī)范與個人自己之間的矛盾也遠遠無法解決。因此,個人的欲望追求與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永遠是不可克服的沖突?!犊巳R蒙特大街的報紙》(T^e^Ve皿paper0/C/are腳,Street,1981)[15]中的“周報”(Weekly)追求自由生活的過程,就凸顯了道德與自由的悖論。從開始處處為弟弟著想,對弟弟有求必應,到出賣弟弟;從收養(yǎng)流浪貓,到溺死剛出生的小貓;從無怨無悔地照顧俄國沒落的貴族娜斯達西婭,到用計將她困死在梨樹下的淤泥中,她逐漸地從別人的附庸、保姆,蛻變?yōu)樽约旱闹魅?、他人的地獄。如果說,起初周報的行為是利他的,那么隨著她自己生活目標的確立——即買一處房產和土地,她發(fā)現自己已經無力再承受利他的代價。因此,周報在自由追求自己的生活目標時,他人、它物就變成了她的絆腳石。在自由和道德之間,她選擇了自由,放棄了道德。但是周報實現了目標后,內心始終也沒有擺脫弟弟維克多和娜斯達西規(guī)事件的陰影,她聽不得與弟弟相似的聲音,看不得娜斯達西婭的墳包,時時刻刻受著良心的譴責和煎熬。周報在道德與自由的悖論上所做的選擇令讀者難以理解,令人不禁疑惑喬利的創(chuàng)作初衷。但喬利是否在引導我們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即道德和自由相輔相成,二者須臾不能分離。追求道德誠然具有代價,但為了自由而放棄道德,其精神則陷于永遠的束縛之中。因為,生活空間的自由,并不代表精神和心理的自由。以毀滅別人生命為代價換來的自由,將永遠無真正的自由可言[16](1)81)。
(二)理想與現實的悖論滲透出個人與社會的沖突
個人的愿望與社會的現實一旦不能統(tǒng)一,理想與現實就形成某種對立和扭曲。當理想已經漸行漸遠,現實已經呈現出對理想的否定之時,卻依然不肯面對現實,苦守著理想的生活范式,這就是《牛奶與蜂蜜》中海姆巴奇的現實。對于典型的資產階級家庭來說,身為澳大利亞的奧地利裔猶太難民,海姆巴奇在澳大利亞這個新世界里依然秉承奧地利貴族傳統(tǒng),竭力維護家庭的理性秩序,確保所謂的“理想、體面”的生活;作為奧地利人,他看重等級、注重品位,但瘋癲卻成為他們家揮之不去的夢魘。先是海姆巴奇把自己的妻子送進了瘋人院并對外保密;后來又把自己的瘋癡兒子瓦爾德瓦爾秘密關進了閣樓。因為家有瘋癲意味著家庭理性秩序的顛覆,更意味著家庭的恥辱。瘋癲的非理性性質,預示了海姆巴奇家理想與現實的不可調和性。因此,他們只能制造瘋癲不在場的假象以維護其虛假的理想。為了確保自己對高雅生活的追求,海姆巴奇把雅各布當成了搖錢樹,利用“大提琴王子”這個虛假的理想,不斷地從雅各布的家人那里掠奪財富。并把自己的女兒路易斯嫁給了雅各布。但是現實卻跟海姆巴奇開了一個大玩笑:雅各布愛上了麥潔,路易斯與弟弟瘋癡兒亂倫,又生了一個呆癡女;雅各布一把火燒了家產,并燒壞了那雙彈琴的手。海姆巴奇一心打造的高雅王國瞬間崩潰。追求本來以為是正確的理想,結果反而被證明錯了。小說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對理想越是執(zhí)著,理想反而離自己越遠?為什么要擺脫不如意的現實,卻總是被現實緊緊地困住?這種悖論有無可能解決?即人們有無可能在理想與現實沖突之時,根據現實調整理想,使理想更加符合實際?
(三)價值的悖謬揭示傳統(tǒng)的瀕危個人的自由發(fā)展到極致,對社會的價值就是無盡的顛覆與否定。依社會規(guī)則看來,個人的極度自由對社會規(guī)則和公眾利益是一種不道德的傷害。依據李榮明的觀點,“在社會的角度上看是應當的行為,在個人的角度上看是不應當的,反之亦然。悲劇性的對立導致了特殊的語用背離。在社會陳述中得到肯定的,在個人的陳述中必須予以否定”這不僅是絕大多數文本的陳述方式,在喬利的小說里,也到處充滿著這樣的價值悖謬?!缎录s全書》號召人們背棄謊言,追求真理,但在《牛奶與蜂蜜》里,海姆巴奇對雅克布樹立的目標“大提琴王子”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不可能實現的謊言?!杜f約全書》中的摩西十誡中告誡人們不可殺人,但是《牛奶與蜂蜜》《克萊蒙特大街的報紙》都有為了個人利益而傷害他人性命的情節(jié)如《牛奶與蜂蜜》中的男主人公海姆巴奇是一名虔誠的教徒。一方面倡導著教義;另一方面,卻挖空心思地斂財。虛榮就與財產聯(lián)系在一起,而財產是男性行使權利的工具之一。其女兒路易斯乖巧可愛,猶如愛的使者,但在殺死情敵上毫不手軟。因此,傳統(tǒng)的價值觀遭遇挑戰(zhàn),人們對自我和自由的追求猶如沱江的野馬,不可控制?!杜D膛c蜂蜜》中瓦爾德瑪爾這樣的瘋癲兒就代表著這一現實。他可以不受上帝的約束,任由自己發(fā)揮自由意志。在價值判斷或追求中,人們常常遇到的問題就是這種言行不一?!端箍票认壬闹i語》[18]中,有處處體現出某種與社會價值不符的意義悖謬:一是醫(yī)院的名稱和醫(yī)院里的現實相悖:圣·克里斯托弗和圣·裘德醫(yī)院的名稱本來含有仁愛的神圣意義,但故事開篇卻用了9頁共30份的夜班記錄描寫3號病房里的賭博行為。二是療養(yǎng)院的工作本應該體現對老年人的照顧,但這里的老年人卻像囚犯一樣動輒受到護士們的懲罰。斯科比先生想喝一碗粥卻到死也沒喝上;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卻被懲罰——由年輕女護士帶去洗冷水浴。三是療養(yǎng)院本應是救死扶傷的場所卻處處盤算著怎么剝奪老人的財產,就連斯科比先生臨終時也不放過,拿著財產轉讓協(xié)議逼著即將咽氣的斯科比先生簽字。小說揭示了在商業(yè)氣息十分濃厚的語境下,傳統(tǒng)的價值意義是否需要繼續(xù)堅守?如何堅守?
(四)快樂與痛苦的悖論揭示情感的迷失
洛克認為:“感官由外面所受的任何刺激,人心在內面所發(fā)的任何思想,幾乎沒有一種不能給我們產生出快樂或痛苦來”[19](p94)。因此,人們常常把快樂、痛苦與善良、邪惡聯(lián)系在一起,即能給予人快樂的為善,凡帶給人痛苦的就是惡。但生活中的快樂和痛苦往往不隨著人的意志為轉移,因為快樂和痛苦的感覺會在達到一定程度后走向其反面。盡管洛克希望人們能夠保持在一種適當狀態(tài),但逾越這種適當原則的人不在少數。追求快樂的欲望往往會左右人們的意志,甚而采用極端的方式,其中“包含了某種自甘墮落的病態(tài)成分”[20](p74)。極端自我的快樂往往造成他人的痛苦,而他人的痛苦帶來的復仇就是自我快樂的終結,并陷人不可挽回的悲劇。喬利的小說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無論是物愛,還是情愛,主人公都愛得那么專橫,那么執(zhí)著,那么熱狂,無可避免地陷入善與惡、愛與恨的悖論。例如,《牛奶與蜂蜜》中的主人公雅各布循著“新享樂主義”的觀念走自己的路,就是為了追求快樂,但在追求快樂的同時,無可避免地傷害了很多人,甚至是將一些人引向了不歸路。他與有夫之婦麥潔的私通關系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甚至在他帶著妻子路易斯與麥潔夫婦去郊游時,竟不顧一切地與麥潔偷偷地做愛。這極大地傷害了路易斯的感情,使她陷人自卑與絕望的痛苦之中。路易斯為改變自己的狀況鋌而走險,采取了一種極端的措施——唆使弟弟瓦爾德瓦爾害死了麥潔。故事的結局是,追求快樂反而陷人痛苦,無論是麥潔、雅各布,還是路易斯都沒有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獲得快樂。這種情景在《代理母親》中的埃德溫教授、在《情歌》(Love1997)中的道爾頓.福斯特(DaltonFoster)、在《井》中的赫斯特·哈拍(HesterHarper)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再現。喬利作品中的主人公缺少改變自身的勇氣。在熱情的追逐中生命體驗的都是悲觀的結局,快樂和痛苦的悖論在人生的旋渦中掙扎著,踉蹌著前行。
四、小結
馮友蘭認為,哲學是對人生的系統(tǒng)的反思。文學作品的魅力在于反映現實的同時,能夠引發(fā)人們對現實的審美思考,盡管不是系統(tǒng)的,但卻是哲學系統(tǒng)反思的基礎。因此,喬利作品風格的怪誕,實際上是文學敘事多元化的表現。碎片化、虛實不分,以及悖謬常理的敘事方式,實質上表現了現代和后現代社會交替階段文化價值的沖突。當工業(yè)社會迅猛發(fā)展帶給人們更多的便利時,隨之而來的是人們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轉變。科技更發(fā)達、物質更富裕、閑暇時光更多,人們對自我和社會的反思能力更高。喬利小說敏銳地捕捉到人類與自然、,與社會、與他人之間關系的變化,所以,作品中主人公的思維層面,表現為在思想中飛翔,在幻想中遨游,在回憶中品味人生。在行動層面,充分表達了與原有價值觀相悖。實質上是反思不受陳規(guī)陋俗的約束,是對人生自由的追逐。這種追逐導致人們常常把虛幻當成現實,把現實嵌人幻想。虛實不分的狀態(tài)恰恰反映出人們處理自己與外部世界關系上的無力,對社會規(guī)則和道德約束的回避,對這復雜多變世界的抗衡。對自由越是極度追逐,越是與社會規(guī)則相悖,越是遭遇悲劇。喬利并沒有給出解決這種矛盾的藥方,但閱讀作品必然引起讀者對自我與社會、現實與想象、快樂與痛苦等三對關系的叩問,弓丨導人們進一步思考在理性與非理性關系中如何正確把握自我,如何處理好個人欲求和他人欲求之間的關系,如何在復雜多元的世界重建社會規(guī)則和道德約束。一方面體現文明發(fā)展的包容性;另一方面,體現后現代社會規(guī)則的開放性,從而創(chuàng)造出既有自我又有社會、既符合現實,又充滿想象;既娛樂自我,又不傷害他者的文明秩序。這可能就是喬利幻想的理想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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