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譽 姚丫
摘要:文安之,彝陵人。天啟元年鄉(xiāng)試為繆昌期所取,次年中進士。桂王時,拜東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今輯得其佚文11篇,其文章具有較高的史學價值。文安之又以詩文結交容美、酉陽土司,激勵其抗清之志,作品對研究土家族文學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文安之;佚文輯考
中圖分類號:F06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9)02-0068-06
文安之,彝陵人。天啟元年(1621)鄉(xiāng)試,為繆昌期所取。次年,中進士。因生性耿介,多忤逆權臣,幾次削籍。桂王時,拜東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總督川湖諸軍務。順治十六年(南明永歷十三年,1659),其謀攻打重慶不果,又逢桂王遁入緬甸,郁郁而卒?!睹魇贰肪矶倨呤帕袀鞯谝话倭哂袀?。
文安之是南明政權的重要人物,輾轉廣西、云南、貴州、重慶等地,參與了很多重要的政治和軍事活動。其事跡多見諸史志,然其詩文集不得見,所作詩文散見各書。前已將其佚詩呈覽。2017年11月,《明末宰相文安之》一書出版,其中收錄佚文6篇,這6篇文章恕不再列出全文。今又從《江陰東興繆氏家集》等文獻中輯得佚文5篇。這11篇佚文皆校對文字,并考證寫作時間及相關事宜,公諸于世。其文章具有較高的史學價值,他又以詩文結交容美、酉陽土司,激勵其抗清之志,作品對研究少數民族文學具有重要意義。
一、《上繆當時師書》
安之敬稟,春莫得老師入山之信,不勝驚愕。繼見十九人疏欺上枉下,不畏鬼神,若此是尚可與同碗而食乎?二媼世界,滿眼豺虎,茍獲稍寬一分,即是厚幸。從來意外之禍,以為讎,猶有程量,出于忌,則何所不至也。應山三君子,忽焉沒矣。眼見國是倒翻,黑白莫辨,憤懣之余,付之嘆息。老師冰玉聲價,所謂奴隸亦知其清白者也。日者新參元老舉動必有過人,彼蒼豈長寐耶?安繳節(jié)之限,原訂首秋,以傷暑,中途請告。今幸邀旨沿途調理矣。楊兄還,肅此上候福安。安養(yǎng)疴家園,意圖買舟東下,彩晤清光,惟老師照鑒不盡。諸世兄未及另啟,以楊兄艤篙索書,據案草上,敢乞申意。重陽前三日。
本文見《(光緒)東興〈繆氏族譜〉》卷四十,又見繆幸龍主編《江陰東興繆氏家集》(下),殆作于天啟五年(1625)九月初六,該信署名“天啟壬戌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湖廣文安之汝止”,信中提及“春暮得老師入山”,自己則“養(yǎng)疴家園”,文尾又署“重陽前三日”。綜合以上信息,而作此判斷。
繆當時即繆昌期,“當時”乃其字。文安之稱之為師,是因天啟元年(1621)鄉(xiāng)試為昌期所錄??娭F編《文貞公年譜》“天啟元年辛酉,公六十歲”條載:“三月抵都門,旋補檢討。四月到任拜官。六月奉命充湖廣鄉(xiāng)試正考官,舉士九十八人。所得多名士,聯捷者八人。第二名文安之,公尤器賞之。次年,安之入館,選是科策論,俱寓規(guī)諷,語侵魏忠賢。”
所言繆昌期入山,因為魏忠賢所忌恨,而具疏乞假歸鄉(xiāng),其時在天啟四年十二月?!段呢懝曜V》“天啟四年”條載,“十二月出京”,后被削籍。“天啟五年”條載,“三月抵家,杜門不出,終日書卷翰墨自娛。……六月,中旨逮漣等六人下獄殺之,南星及公等俱削籍?!碧靻⒘晁脑伦溆诒辨?zhèn)府司獄?!疤靻⒘辍睏l載:“及削職后,忠賢憾不至。二月于他疏劾公已削籍猶冠蓋延賓,令緹騎逮問。……三月初三日,公得逮信,即拜別家廟,初五日就逮?!脑鲁跏盏侄?,……翌日下北鎮(zhèn)府死獄。……公不勝刑,四月二十九日,橐馇中傳出寸紙,白是而絕?!?/p>
年譜所載與《明史》《明史紀事本末》相合?!睹魇贰肪矶偎氖牧袀鞯谝话偃犊姴趥鳌份d:“及向高去,韓爌秉政。忠賢逐趙南星、高攀龍、魏大中及漣、光斗,爌皆具揭懇留。忠賢及其黨謂昌期實左右之。而昌期于諸人去國,率送之郊外,執(zhí)手太息,由是忠賢益恨。昌期知勢不可留,具疏乞假,遂落職閑住。五年春,以汪文言獄詞連及,削職提問。忠賢恨不置。明年二月復于他疏責昌期已削籍猶冠蓋延賓,令緹騎逮問。逾月,復入之李實疏中,下詔獄。昌期慷慨對簿,詞氣不撓,竟坐贓三千,五毒備至。四月晦,斃于獄?!庇钟泄葢睹魇芳o事本末》卷七十一《魏忠賢亂政》載,天啟五年春正月,“罷禮部侍郎何如寵、右諭德繆昌期,削太仆寺少卿劉宗周籍,起用阮大鋮十一人”。天啟六年三月,“左諭德繆昌期下獄”。由是可知,繆昌期于天啟四年十二月請辭離京,天啟六年三月被執(zhí)赴京,四月亡于監(jiān)獄。該信署“重陽前三日”,只能是天啟五年九月初六日。
談遷《國榷》卷八十六載,甲子天啟四年(1624)正月癸酉日,文安之等授檢討。卷八十八載,丁卯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乙卯,文安之為南京國子司業(yè)。由是可知,文安之當在天啟四年左右請疾歸養(yǎng),崇禎初始赴京履職。
又查繆昌期《從野堂存稿》卷六有《與門生文汝止》一信,曰:“客秋見報,知門下繳節(jié)請假,奉沿途調理之旨,且以休沐,且以觀時,甚慰?!贝水敒槲陌仓蠒畯托?。
二、《申孔嘉<四書鐸>序》
本文作于崇禎四年(1632)八月左右,見光緒《永年縣志》卷三十九《藝文》?!睹髂┰紫辔陌仓返?60—261頁依此。
此序開頭就交待了寫作時間,即申孔嘉適領儀封縣事時。清代申涵光編《申端愍公年譜》“四年辛未”交待了《四書鐸》刊刻的情況,曰:“吏部觀政房考,為侍講文鐵庵先生安之刻……七月筮仕,得河南開封府儀封縣知縣。八月赴任。時中州尚全盛,儀小邑,易治?!獭毒油ぴ姟贰端臅I》《詩經鐸》行于時?!庇纱丝芍?,申孔嘉為文安之崇禎四年吏部觀政房考時所取士。又有明代佚名編《明崇禎四年辛未科三代履歷》載,“詩二房,翰林院侍講承德郎加俸一級文安之,湖廣夷陵人”,后附“門生”名單中有申佳胤、漆加祉等。申孔嘉于崇禎四年八月赴任儀封,刊刻《四書鐸》等書,并請文安之為之序。
申孔嘉,即申佳胤。陳鼎《東林列傳》卷九《申佳胤傳》:“申佳胤,字孔嘉,一字井眉,號素園。……崇禎四年舉進士,授河南儀封知縣?!{繁杞縣?!舨课倪x司主事?!D考功員外郎?!^方柄國,與學士文安之有谷郤,中以蜚語及佳胤。佳胤故安之所取士。佳胤上書太宰,請獨受譴,不聽,降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毖^敗,遷大理寺評事,隨后遷太仆寺丞。崇禎十七年,北京城陷,投井死。清代黃虞稷撰《千頃堂書目》卷二十七“崇禎辛未科四年”條載:“申佳胤《申端愍公詩集》三卷?!?/p>
至于《四書鐸》,筆者尚未得見。據朱彝尊《經義考》卷二百五十九《四書》載曰:“申氏佳胤《四書鐸》,闕卷,未見?!?/p>
三、《上錢機山相國書》
不孝安之,天罰深重,貽禍先嚴,苫次飲泣,歸命無所。荷老先生霄誼垂念,遠使下奠,忘年忘分,捧讀魂搖,存沒之感,奕世志之矣。前辱老先生臺緘下賁,以公兄偶稽裁復,方切竦息,忽罹孤苦。世兄輩復因試竣遄歸,俯諒棘人,末遑下索。然緬懷老先生引掖后進,沖襟雅量,令人應接不暇。不孝雖在兇閔中,未敢一刻置也。日以扶櫬西歸,悵望斗山,有懷莫吐,他日儻邀天幸,乘便得過云間,定當請事函文,祈聞所未聞。望履瞻云,行有待耳。敝同年芝田兄,山居寂寂,東粵往還,頗艱行路。承遠念真切,此行取道
江油,當恭傳臺旨,慫恿東下。芝田聞命之余,夙駕應非難也。使旋肅此勒,復并謝瑤賜。一芹附緘,伏惟垂炤,嗣容專候,不盡感私。
此信殆為崇禎十二年(1639)作,據《湖北文徵》第五卷載。
信中述及文安之父喪。文國珍當卒于己卯年,即崇禎十二年(1639)?!睹髂┰紫辔陌仓芬粫形膰渥淠暧涊d。書中援引《文門譜略》文安之傳中資料,日滎經“己卯承乏南大司成,晉封朝列大夫、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享年八十二歲”。附錄三有其女婿毛壽登所撰文安之銘文一篇,內曰:“己卯為南大司成,丁滎經公艱,扶櫬歸里?!蔽膰湟蛟螠罱浛h令六年,故文中以“滎經”稱之。民國《滎經縣志》卷四、嘉慶《四川通志》卷百十三《職官·政績》有傳。川志曰:“字華玉,湖廣夷陵舉人,萬歷四十五年任縣事,實學通才,恩威并著。子安之壬戌科翰林?!泵駠稖罱浛h志》曰:“在任六年?!蔽膰渥鋾r,文安之已為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據談遷《國榷》卷九十七載,己卯崇禎十二年正月丁亥日,“文安之為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庚辰崇禎十三年(1640)七月辛巳日,削籍。
另外,文中提及芝田即毛羽健“山居寂寂”,其時在公安,《明史》卷二百五十八列傳第一百四十六有其傳。毛羽健為天啟壬戌進士,歷官萬縣縣令、巴東縣令、云南道御史。乾隆《夔州府志》卷六《官績》載:“毛羽健,湖廣公安進士,天啟間知萬縣三載?!笨滴跄觊g《荊州府志》卷之二十六載:“時巴邑為奢崇明蹂躪,需良吏,遂移巴令?!碧靻⑽迥辏蚰嫒畲箐叡唤导墯w里。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七十一“崇禎三年(1630)二月”條載,天啟四年(1624),“其后左魏被陷,皆大鋮意也。至是御史毛羽健劾其黨邪,明年追論削籍?!背绲澇鯊推鹪?。崇禎三年,因袁崇煥案革職歸。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之五:“后座袁崇煥黨革職,歸卒。”《明史》毛羽健傳亦載曰:“有袁崇煥下獄,主事陸澄源以羽健嘗疏譽崇煥劾之,落職歸,卒?!?/p>
錢機山即錢龍錫,《明史》卷三百五十六列傳二百七、陳鼎《東林列傳》卷十八皆有傳?!稏|林列傳》曰:“錢龍錫,字稚文,號機山,南直隸華亭人。萬歷丁未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歷升春坊諭德、詹事府少詹事、掌南院事、禮部侍郎。天啟中,魏忠賢亂政,削奪去官。思陵即位,既誅忠賢,……以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崇禎元年六月,加太子太保,晉文淵閣大學士?!睋睹魇贰|林列傳》載,崇禎二年(1629),袁崇煥因殺毛文龍事下獄,錢龍賜連株受謗,屢上疏辯解,最終引疾而致仕。崇禎三年八月,袁崇煥被殺。錢龍賜再遭謗,于同年十二月逮至下獄。崇禎四年五月釋獄,戍定海衛(wèi),戍衛(wèi)十二年。福王時,復官歸里,未幾卒。
四、毛芝田御史傳書后
毛公居臺諫三年,疏無慮百余上。其大指在審官方,別流品,剔積弊,而尤發(fā)指于諸奸之連結。所糾彈如烏城、德州、桐城,皆奸人之雄也。不懲前,不怵后,固剛腸哉!余考史,李林甫得君,當開元二十五年,識者以二十五年前不蚤彈射為遺憾。王安石惡稔于熙寧,而禍胎于嘉祐。雖涑水氏,尚尤失之當。侍御之論,列德州蔡奕琛。時蔡方補文選郎耳,暨后烏程蔓引,遂以掌銓躐政府。幸諸君子封弧群射而去,稱焦頭爛額功,抑知曲突徙薪。
芝田于二十年前早已洞識其奸乎!是又呂獻可所把臂稱快者也。諸奸磨牙舚舌于侍御者,已非一日,因摘其條議東事語,興莫須有之獄。余時目擊情事,按劍無從。嘗思在昔,沈青霞之爭款貢,楊椒山之爭馬市,暨公以五問爭邊事,從近皆事關封疆,為歷朝三大案。毛公之于烏程,何異楊沈之于分宜乎?寇陷荊郡,尤與其門人偏撫李乾德同守岳常,斬賊甚眾。巳而道病,惟以國賊未滅,燕京將危為慮。若公者,可謂明達慷慨,之死不回者矣。
此篇見光緒《荊州府志》卷之四十七《名臣》,附毛芝田傳后。當作于毛羽健病逝之后,即崇禎十六年(1643)八月以后。時文安之削籍在家。
毛羽健罷官后,曾于崇禎十六年協(xié)助李乾德守岳陽、常德,抵抗李白成、張獻忠軍的進攻,不久,死于道中。同治《公安縣志》卷八《雜記·補遺》謂其:“后白戍所歸,值寇陷荊郡,猶與門人偏撫李乾德同守岳常,斬賊甚眾。巳而道病,尋卒,歸葬。”
據嘉慶《巴陵縣志》卷二十九《事紀》載,崇禎十六年夏四月,巡撫都御史李乾德大敗闖賊于洞庭湖。五月,殲張獻忠部于岳城。八月,岳州陷。由此推斷,毛羽健當病逝于崇禎十六年(1643)八月前后。
五、《闔邑頌鄉(xiāng)宦侯公碑記》
嘗謂今天下受朝廷股肱之話,而動思遠舉,以安社稷為心者,有人矣;專喉舌之司,而披丹攄赤,以弼直答神明者,有人矣。職任樞要而賢能行其所學,任在軍旅而封疆,不倦于勤?;蚴幻?,守土之一方,而保綏賴以無虞,休養(yǎng)得其至當,比比而然矣。要不過體皇上奉天子民之德而各勉焉。于其位之所當盡者,試方之詩書所稱,不懈于位,民之攸暨,庶政惟和,萬國成寧,奚以加焉?若乃身居閭巷,而賓朋故舊往來雜沓也,車馬仆御靡焉相矜也。以迨求田問舍,耳厭目飫,習尚紛如也,獨有人焉?志安社稷,不忘圣明,惟恐井里之多事,而行所學以加惠。保綏休養(yǎng),不歹朱月艮官任事之日,則誠難哉!則誠難哉!夫寧矯俗違眾,要譽為名高乎?蓋必其天性所成,立身有基。抑家世清廉,遺子孫者厚。故忠孝德業(yè),天備之耳。
不佞曩以辛未之春闈,分校葩經。午夜焚香默禱,愿得賢良士,尤愿得之吾楚,可相切劘,以報國家。爐篆縹緲之際,首拔一卷,乃公安侯君異度。理則深厚,度則舂容,詞則宏博。想其人必如金如玉,鼎鉉可期者。及揖見之,而對大廷,實獲我心。旋奉命治邑粵之陽江,卓異有聲,已拜內召。而讀禮家居,更聞恬靜寡營,手不釋卷,仍然寒窗風味。其有心于蒼生可知矣。適不佞北上,取道陪京,舟迫公安之油江口,亦將進而切劘之,以不違乎初念。忽闔邑鄉(xiāng)耆糧長繞揖而告曰:“唯公知人,以有今日?!奔霸冎?,則頌侯君德為,條其邑利弊于當路,而刊行稱便者。詞有之曰:“起我瘡痍,解我倒懸。匪身為之,實稱象賢。其先君子,令德綿延。桑梓懷恩,木鋟石鐫?!本佑虚g,子衿數十輩投刺而進,語其事甚詳。喜動眉宇,謂其鄉(xiāng)先達鄒莊簡公,改正南糧,省民千金;方伯龔春所公,疏豁以塞秋稅若干,真可媲美流芳。公安年苦災疫,荷此宏施,乞公贈言,以勒不朽。不佞初心,驚而異之。嗣乃偵,其實不爽也。至若君之文學不負科第,政事不負天子,德行不負前人,友弟不負鄉(xiāng)鄰。總不負不佞之鑒取者也,尚有進焉者。昔韓魏國公每謂“保初節(jié)易,保晚節(jié)難”,真宰相語也。蘇公《題歐陽文忠公家書后》曰:“凡人勉強于外,何所不至,惟考之于其終,乃見真?zhèn)巍!贝私悦紝嶄洝J看蠓蛑?guī)箴,可移于官之訓誡者也。侯子以此報公安歌詠之情,而永終譽也。庶有當乎?是為記。
本文應作于崇禎十年(1637)文安之丁母憂結束即將赴京任職時。同治《公安縣志》中本文署名謂“春坊庶子文安之”,文中又有“適不佞北上,取道陪京”之說。據毛壽登所撰文安之銘文載,“己巳(崇禎二年,1629)……以國子監(jiān)司業(yè)召?!仔纾?635)丁內艱。丁丑(1637)以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讀,掌司經局印,纂修實錄。己卯(1639)為南大司成。”丁丑年分別記文安之為“左諭德”和“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讀”,因左春坊左庶子官階高于左諭德,殆丁丑年五月后,文安之由左諭德升左春坊左庶子。
六、《少保大學士方忠介公傳》
余當甲申之變,伏處田間。時流氛孔熾,道路阻絕。至午日后,始得確音。地方淪喪,無有司為之主。余與同志,率父老子弟哭臨野寺,北向長號,攀龍髯而莫逮也。繼聞同年大學士方公,大司農倪公,或被執(zhí)不屈,抗節(jié)慘死?;蚺R難不茍,從容就義。又與諸同志設位而哭。越一載,方公次子征思,持給舍昊東張公所為《襄西夫子行狀》再拜,涕泣請曰:“先君子遭際圣明,立朝僅半載,而時事日非,勢難救挽,以身殉國。惟公知先君子最深,請傳其事。先君子死且不朽,征思亦死且不朽?!庇嘞喑侄呔弥?/p>
思當熹廟辛酉,余與公同舉于鄉(xiāng),相見于西溪繆夫子之門。夫子見余二人歡甚,以國士目之。余二人見知于大君子,亦私相慶慰,遂訂公車北上。壬戌,同捷南宮。余濫竽館職,公筮仕戶曹。值逆閹擅權,羅織正人君子。繆夫子與楊、左諸公同被慘禍。余不安其位,請終養(yǎng)歸里。公獨周旋于患難之間,起居省視,較昔倍謹。及夫子拷死詔獄,公視其含殮,凡附于身者,必誠必信。當珰焰大熾之際,公乃為人所不敢為,其見義勇為如此。
公監(jiān)督太倉銀庫,繼監(jiān)督祿米倉。出入會計,成自簡閱,毫不假手胥役。積弊陋規(guī),盡行厘革。人皆服其廉能。其處脂膏,而能不自潤如此。繼管理永平糧儲。時軍興旁午,征發(fā)繹騷。公善為調劑。左輔重地,屹若長城。適小人鮮恥,為逆珰建祠。盧龍道臣,耿公如杞,以崛強賈禍,大小臣工莫不風靡。祠成,強公題額。公偽稱垣圮傷臂,拜疏請告,堅臥不起。值懷宗御宇,始出視事。其守正不阿如此。
戊辰,改元崇禎。命修宣德舊政,精擇群臣廉干者為諸劇郡太守。公在選中,出為松江知府。松多世家巨族,贅視官長,魚視小民。公甫下車,即申厲禁,不避權貴,奉三尺以從事。終公之任,無敢犯者。其不畏強御如此。
松賦役甲天下,民困莫支。公稽核歷代錢糧加增始末,搜討備詳,載諸郡乘。猶自以不能奏減為恨。所屬上海,地瘠民貧,役繁費重,大為民害。前顧光祿捐置義田,僅給華、青兩縣,獨上海有向隅之泣。公于崇禎七年將歷年節(jié)省浮費,并積儲備賑之需。又自捐賞俸,共得銀八千九百八兩七錢八分零,發(fā)上??h,買田二千八百畝,取租贍役,迄今攸賴。至于宣揚教化,士風丕振,積儲賑濟,歲不苦饑。筑塘則海若效靈,禁奸則萑苻絕跡。歷俸十四年,屢舉卓異,竟以強項逮問。幸遘圣明,乃奉特旨昭雪。尋持外憲督漕,而飛挽先期。超擢內臺佐憲,而奸貪落膽。諸所條奏,無不允行。再奉特旨,以原官兼大學士,入閣辦事。三辭不允,然后拜命。
時逆賊蹂躪秦晉,畿輔震驚,大勢已不可為。公感恩知,披陳剴激。上每優(yōu)禮答之。又奉特旨,晉官戶兵二部尚書兼大學士。如故總督漕運,屯田練兵,駐扎淮安。欲修永樂故事,輔皇太子,鎮(zhèn)撫舊京。中有阻者,竟不果行。三月十九日,城陷,公即自縊閣中,為從役解救,扶出東長安門。遇賊,擁至偽將軍劉宗敏處,與皇太子同錮一室。偽丞相牛金星等逼公草詔,公大罵不屈,備極拷掠,死而復甦者數次。賊后挾皇太子出關追吳師。賊敗潰,傳皇太子薨于亂軍,公遂絕粒七日,扼吭而死。公當虞淵日沉,豈不能捐生殉義?維時東宮尚陷賊手,大臣以未死之身徐圖觀變,良有苦心。及乎國事全非,一線無望,同歸一死,以盡臣心,成敗利鈍,非所計也。
憶戊寅、己卯之間,余承乏南雍,公以名太守久次不遷。聞賊張獻忠陷谷城,趨入公第,搜得錮封者數十櫝,疑為寶貨。亟悉啟之,皆經史典籍。獻忠大驚,詢知公家,深為嘆服。及偽降就撫,即踞公第為館舍,遇公兄弟子侄加禮,且云:“使天下官員盡如公清,獻忠輩何苦作賊耶!”獻忠再叛,巳舉火焚劫,特導公之宗族臧獲出城避難,冒稱公之親識,因而幸免者千余人。聞李自成初得公,抗節(jié)不屈,怒而肆毒。后知為公,即釋歸館。令諸降者說公,公哂而不答。又朝夕遣人監(jiān)視。及見公死,復畀公棺。浙商李廷獻,豪俠尚義,謂公紀綱,曰:“是何堪以辱乃公,宜速棄去。”乃醵金置棺殮焉。
公操嚴一介,自奉甚薄,然樂善好施。凡疏而賢、親而貧者,推解不厭。治事之暇,與諸名士講道論文,一經獎拔,必登科第,且履蹈忠孝,蔚為名儒。四方之士,負笈執(zhí)經者趾相錯。襄西夫子,遠近成宗焉。公之為人,有申屠嘉之直諒,盧懷慎之清操,姚崇之擔當,范仲淹之慷慨。為相于國勢凌替之余,又如文天祥。未及施張,赍志以沒。嗚呼!其可悲也已。公之懿行,難以枚舉,謹摭其生平大節(jié)可為后世師法者傳焉。
本文應作于順治二年(1645)二月左右。傳首曰“余當甲申之變,伏處田間”,又云方公卒“越一載”,其子來求傳。據《明史》卷二百五十一列傳第一百三十九有方岳貢傳載,岳貢死于崇禎十七年(1644)二月?!睹魇贰份d,(崇禎十七年)“四月朔日與瑜并釋。十二日,賊既殺陳演等,令監(jiān)守者并殺二人,監(jiān)守者奉以繯,二人并縊死?!庇謸駠豆瘸强h志稿》卷五《宦績》方岳貢傳,謂崇禎十七年二月,“岳貢旋不食死”。
責任編輯:黃祥深
文字校對: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