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會 喻威
摘要:孔子周游列國,途經(jīng)宋地曾遭桓魋“拔樹”之厄,此事典籍或言“伐樹”。文章從文獻(xiàn)、文字、音韻等角度,并結(jié)合相關(guān)出土文獻(xiàn)對其進(jìn)行考察,認(rèn)為《史記·孔子世家》中“拔其樹”之“拔”當(dāng)讀為“伐”,訓(xùn)“伐樹”更為合理。
關(guān)鍵詞:史記;拔:伐;甘棠
中圖分類號:H02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9)02-0047-05
《史記·孔子世家》《史記·宋微子世家》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都記載了孔子適宋之事: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xí)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鬃尤?。
弟子曰:“可以速矣?!笨鬃釉唬骸疤焐掠谟?,桓魋其如予何!”(《史記·孔子世家》)
(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過宋,宋司馬桓魑惡之,欲殺孔子??鬃游⒎ァ#ā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罚?/p>
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過宋,桓魑惡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其中“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見于《論語·述而》,《史記》各注家多闡發(fā)此句意義,而往往忽視“拔其樹”一語的解釋。筆者認(rèn)為“拔其樹”中“拔”訓(xùn)拔除意,于語意、情理不合,前人認(rèn)為“拔”為“伐”之通假字,可從。本文對此補(bǔ)充材料,作出相關(guān)討論。
一、“拔樹”“伐樹”于典籍中的使用情況
先秦典籍中有的記載孔子適宋的事件,但未見“拔樹”或“伐樹”之語,如:
孔子不悅于魯衛(wèi),遭宋桓司馬將要而
殺之,微服而過宋。(《孟子·萬章》)
《史記》之前的典籍中極少用“拔樹”,大部分用作“伐樹”。使用“拔樹”的是《晏子春秋》:
孔子拔樹削跡,不自以為辱;窮陳蔡,不自以為約。(《晏子春秋·外篇》)
使用“伐樹”的有:
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莊子·讓王》)
故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是非其夢邪?
(《莊子·天運(yùn)》)
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莊子·山木》)
丘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圍于陳蔡。(《莊子·漁父》)
夫子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陳、蔡。(《呂氏春秋·慎人》)
昔吾從夫子遇難于匡,又伐樹于宋,命也夫。(《孔子家語·困誓》)
《史記》之后的文獻(xiàn),“拔樹”“伐樹”兩說皆有,如:
夫子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拔樹于宋,今復(fù)見厄于此。(《風(fēng)俗通義·窮通》)
宋司馬桓魈使人拔其樹。去適于野。(《藝文類聚》引《典略》)
孔子明帝王之道,應(yīng)時君之聘,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列子·楊朱》)
此后,“拔樹”和“伐樹”都成了典故,皆喻君子不為世俗所容,或喻雖不見容而德行無毀?!稘h語大詞典》將“拔樹削跡”解釋為“指春秋魯孔子在宋國衛(wèi)國遭到迫害驅(qū)逐之事”,并以《晏子春秋》《史記》《風(fēng)俗通》語句為例。而《漢語大字典》將“伐樹”解釋為“指春秋時宋司馬桓魋拔樹欲害孔子之事”,例舉《列子》《史記》等,并有案語稱“拔樹”,后皆作“伐樹”。
“拔樹”“伐樹”于典籍互見,二語出現(xiàn)時間都較早,但先秦典籍中“拔樹”用例較少,“伐樹”用例較多?!墩撜Z新解》中錢穆引《史記》作“桓魅伐其樹”。雖然未詳錢穆所引《史記》為何本,但“伐樹”應(yīng)該是初文,應(yīng)當(dāng)是后世借“拔”為“伐”。
二、“拔”“伐”形義考辨
《說文》:“拔,擢也?!庇帧斑?,引也?!薄耙_弓也”。又如《說文》:“揠,拔也”,《漢語大字典》謂:“抽拔,連根拽出?!比纭鞍蝿Α薄鞍尾荨薄鞍窝馈薄0螢榭v向用力,“拔樹”意為將大樹連根拽出,此舉力士難為,更何況普通人力,恰如《水滸傳》眾潑皮見魯智深拔樹時所驚呼那般,“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妒酚洝ろ椨鸨炯o(jì)》中項羽所歌“拔山蓋世”亦當(dāng)為夸張之詞,縱他誠能“扛鼎”,且不至于“絕臏”,他如何能拔得起山?后世“拔寨”“拔城”多是“拔”的引申義,如《漢書·高祖紀(jì)上》:“攻旸,三日拔之。”顏師古以“拔樹木得根本”作比喻注解“拔”,此處雖言及“拔樹木得根本”,但未言拔大樹小樹。“拔樹尋根”,《漢語大詞典》釋之為“比喻追根究底,徹底查問”,純屬比喻用法。
《說文》:“伐,擊也。從人持戈。一曰:敗也。”“伐”甲骨文作砸,字形為以戈砍斷人頭,《說文》所釋“擊也”“敗也”均為引申義,許慎解“伐”為“從人持戈”不確?;各仁谷税纹錁洌淙艘话銥楸?,手中持有兵器,將其施之于樹,與“伐”以刀斧砍之相合。
孔子與弟子習(xí)禮于樹下,已明言止息之樹并非小樹,必定不是灌木,乃是喬木。只手拔去喬木,人力很難做到,但風(fēng)力是可為的。杜甫《楠樹為風(fēng)雨所拔嘆》就言“東南飄風(fēng)”拔去“滄波老樹”的現(xiàn)象。后世還常將大風(fēng)拔樹與陰陽災(zāi)異聯(lián)系起來,尤其是在大肆闡說天人合一觀念的漢代。如:
此事今本《尚書·金滕》作“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這是古人對極端天氣的記錄,因迷信難征,前人早已疑之,如宋人王林:“據(jù)今尚書言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見于周公居?xùn)|之日,而非其死葬之時”。但大風(fēng)拔樹還是被當(dāng)做災(zāi)異現(xiàn)象記錄下來,如:
燕王都薊大風(fēng)雨,拔宮中樹七圍以上十六枚,壞城樓;厥災(zāi)風(fēng)雨霧,風(fēng)拔木,亂五谷。
余鄉(xiāng)常有颶風(fēng),但初來聲勢頗惡,與三州不異,人家即曰:“報起矣!”有頃則亦蜚瓦拔木,無所不至。
蘇、常、鎮(zhèn)三府,風(fēng)雨驟作,拔木飄瓦,潮水泛濫。
偈曰:“沒回避處,由法身遍,拔木毀舍,是誰知見?”
可見“拔樹”于古籍中常被描述為因風(fēng)力引起的災(zāi)異現(xiàn)象。
三、“拔”“伐”音近義通
向熹《<詩經(jīng)>古今音手冊》中“拔”“伐”古音同為月部并母,其通假條件完全具備,后人作注解時亦用“伐”。如《禮記·檀弓上》孔穎達(dá)疏:
時定公卒,宋桓魑欲殺孔子,伐夫子所過之樹,削夫子所過之徑。又如《風(fēng)俗通義校注》中關(guān)于“拔樹于宋”,王利器注:
《呂覽·慎人篇》作:“夫子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舊校云:“拔作伐?!迸c應(yīng)氏同。
再如《呂氏春秋新校釋》中關(guān)于“伐樹于宋”,陳奇猷注:
畢沅曰:“舊校云:‘伐一作拔’?!保惼骈啵┌福骸啊讹L(fēng)俗通·窮通篇》作拔?!?/p>
《莊子》:《山木》《盜跖》《讓王》《漁父》、《天運(yùn)》皆作“伐”,唯《史記》及《風(fēng)俗通》作“拔”。案:古無輕唇音,則“伐”音亦同“拔”,故二字通假??鬃邮兰以疲骸翱鬃釉谒?,與弟子習(xí)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適鄭”,即此所謂“伐樹于宋”。
可知“伐”借為“拔”,訓(xùn)詁有據(jù)。
“拔”“伐”音近義通,還可參見下列文字材料。如高亨《古字通假會典》中記有:
《詩·小戎》:“蒙伐有苑?!薄夺屛摹罚骸胺ケ净蜃鞑X?!薄队衿ざ懿俊凡X下引伐作瞂。
《楚辭·九辯》:“左朱雀之茇茇兮?!薄犊籍悺罚骸败匾蛔髌灐!薄冻o·招隱士》“林木茷骩?!薄犊籍悺罚骸捌炓蛔鬈亍!卑子谒{(lán)《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匯纂》記有:
《脈書》:“衝(腫)頭,目以(似)脫,項以(似)伐(拔)?!?/p>
他認(rèn)為“拔”與“撥”通,“癹”“發(fā)”與“伐”通,“發(fā)”與“紱”“瞂”可通,“發(fā)”常借為“犮”“伐”。
“訓(xùn)詁之旨,本于聲音”,認(rèn)清了這一點(diǎn),有助于典籍的閱讀和校釋。關(guān)于《詩經(jīng)·甘棠》,前人注解不一,詩旨亦有多解。
《詩經(jīng)·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p>
此詩大意是,國人懷念召伯于甘棠之下,決男女之訟,所以召伯雖逝去,但民眾敬愛其德,愛護(hù)其樹,并且勸言:這枝葉茂盛的甘棠,勿得翦去,亦不得伐擊、損毀,因為此樹為召伯遺跡,是懿德的象征。
在詩旨解說方面,孔穎達(dá):“勿得翦去,勿得伐擊”;朱熹:“愛其樹而不忍傷”“非特勿伐而已”“非特勿敗而己”;馬瑞辰:“勿敗猶勿伐耳”;黃懷信:“鏟其根、伐其干、損其葉、拜同攀,謂折其枝”。各有其說,莫衷一是,理解的關(guān)鍵就在于“伐”“拔”“敗”“拜”的解釋。
四、“拔” “伐”在《詩經(jīng)》中的用例考察
現(xiàn)以先秦典籍《詩經(jīng)》作為參照,考察“拔”“伐”的用字情況?!胺ァ弊衷凇对娊?jīng)》中用例較多,有33次,其具體情況有:
(1)表“砍斫”之意,用例超過10次,如“伐其條枚”“勿翦勿伐”“伐檀”“伐輻”“伐輪”“以伐遠(yuǎn)揚(yáng)”“伐柯”“伐木”“會伐平林”“伐木掎兮”等。
(2)表“攻伐”之意,用例超過10次,如“薄伐西戎”“薄伐狨狁”“征伐狨狁”“燮伐大商”“肆伐大商”“斬伐四國”“既伐于崇”“以伐崇墉”“韋顧既伐”“奮伐荊楚”等。
(3)表“擊刺”之意,如“是伐是肆”。
(4)表“害、敗”之意,如“是謂伐德”。
(5)表“敲擊”之意,如“爰伐琴瑟”“征人伐鼓”“伐鼓淵淵”“鼓鐘伐鼛”。
(6)假借為“瞂”表示中等大小的盾,如“蒙伐有苑”。
“拔”字在《詩經(jīng)》中用例較少,其具體情況有:
(1)假借為“柭”,意為箭尾;一說通“發(fā)”,放矢。如“舍拔則獲”。
(2)假借為“敗”,如《蕩》“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拔”。這句詩大意為:拔倒之樹根已出土,其葉雖暫且無傷,但其根己損。程俊英注:《列女傳》引詩作“敗”。
(3)表“拔取”之意,如《綿》“柞棫拔矣,行道兌矣”,《皇矣》“柞棫斯拔,松柏斯兌”。然而古今注者對此二句意見不一致,下文簡要討論之。
毛亨未對《綿》中“拔”字解釋,只釋“兌”為“成蹊也”。鄭玄、陸德明、孔穎達(dá)、朱熹、《漢語大字典》都認(rèn)為“拔”作“枝葉茂盛”意,念其“言文王之德澤被草木”云云,恐其有強(qiáng)解之嫌,且考慮到灌木茂盛而道路開通,于詩意、情理皆不合,因此將“拔”釋為“茂盛”不當(dāng),持此觀點(diǎn)的如:
馬瑞辰按:此二句當(dāng)與《皇矣》詩互證,《皇矣》詩“柞棫斯拔”承上章“作之屏之”八句而言,謂拔而去矣,此詩“柞棧拔矣”亦當(dāng)同義。拔而去則義為盡,胡承珙曰:“《爾雅·釋詁》拔,盡也。郭注:以為見此詩。今毛詩拔字,傳箋皆無此訓(xùn),疑三家詩或有訓(xùn)拔為盡者?!笔且病W鯒纳?,拔而去之,故行路開通?!靶械纼兑印豹q言“松柏斯兌”也。傳于“松柏斯兌”訓(xùn)為易直,而此傳兌訓(xùn)成蹊者,松柏去而松柏喬直,是為易直:柞棧塞道,柞棧拔而道路成蹊,不煩迂折,亦易直也。非易直不能成蹊,是成蹊與易直義正相成。(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
程俊英、董治安也皆譯“拔”為“拔除、拔盡”,《皇矣》“拔”作“茂盛”之解,亦不確?!对娊?jīng)學(xué)大詞典》中“拔”字下,訓(xùn)“拔除”,舉例“柞械拔矣”;訓(xùn)“形容樹木挺拔”意,又舉例“柞械拔矣”:訓(xùn)“盡,光”,又舉例“柞械斯拔”。一字多解,雖羅列了不同釋義,但頗為雜亂。
可見“拔”多與“柞棫”這類小木、灌木搭配,表“拔除”之意合適。而“伐”字表“伐斫”之意時,既與“大名”木,又與“小名”檀及“條枚”等搭配,故“伐”可指“伐其干”,亦可指“毀其枝”。柞械雖叢生有刺,但根淺易拔。后世有了青銅武器、鐵制農(nóng)具等工具,則必然多以斤斧入山林,故“伐”字用例較多?!蹲髠鳌贰耙詥⑸搅帧庇涗洺韧跣苁显诓菝е斜賴?,古時地廣人稀草木雜生,若要開荒拓疆修路平道,必須要伐棘斬荊,而拓荒開路還是要有一定的工具的,全靠人力拔是不可能的,“根深則難拔”之理顯然。
“其樹”為大樹,故拔之難傷其根本,亦難以泄怒;而伐之則傷枝敗葉,又毀其根本,輕重隨怒意,人力皆宜。從《詩經(jīng)》用例和詞義上看,“拔樹”之“拔”理解為“伐”更準(zhǔn)確恰當(dāng)。
正因?qū)φ俨木把鰬涯睿栽娫弧拔痿逦鸱ァ?,而桓魋對孔子懷憎惡有殺心,因此反其道而行之,即“使人伐其樹”。關(guān)于“伐樹”的民俗內(nèi)涵和文化象征,張黎明(2011,2015)徐悅(2012)等學(xué)者已有研究。簡言之,因天人合一、推物及人的觀念,古人生發(fā)了“樹我一體”的生命意識、不死樹信仰和生命追求,并產(chǎn)生了一些關(guān)于伐樹的巫術(shù)與禁忌。
所以,自古俗看,樹象征人,“伐樹”有一定的“毀德傷身”意味。雖然孔子自認(rèn)德為天生,桓魅不可奈何,但自桓魅角度,“伐樹”是對孔子的羞辱、威脅甚至詛咒。由此可見,“拔其樹”解為“伐其樹”較好,“拔”當(dāng)為“伐”之借字。
責(zé)任編輯:王作新
文字校對:曹英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