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來到位于杭州西溪濕地的“麥家理想谷”時,是臺風利奇馬過境的次日午后。陽光熾熱、蟬鳴正歡,仿佛前日的肆虐風雨從未發(fā)生。
麥家還沒有來,早上6點到下午2點是他的固定寫作時間。我和麥家的助理沿著溪水行走,她指給我一條遠離主路的曲折小徑。這里很多雜草亂石,道路兩邊,一面是溪水,一面是半人高的叢生植物。
她給我介紹:“麥老師的照片和采訪視頻幾乎都是在這里拍攝的?!?/p>
這道天然的屏障藏匿起麥家面對鏡頭時的拘謹,而每次拍攝之后,為了躲開行走主路時不可避免的各式寒暄,他會再次折返,特意走繞遠但無人的小路。
無論是之前通過文字的了解,還是此刻旁人的介紹,這都是一個耽于內(nèi)心、對陌生關(guān)系疏離的人,這讓我對即將到來的采訪有些忐忑。
麥家來了,戴著一頂草帽、穿著格子開衫,布料勾勒出柔軟的輪廓,像是任何一個尋常遇到的大叔,但伸向我的手是生硬的,語氣淡漠而緊繃。
直到我們開始分享童年、聊起故土與文學。他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語調(diào)也越發(fā)像纏繞在山間的溪水,講起那些連綿起伏的悲傷痛楚和乖順流淌的平緩時刻。
麥家自1986年開始寫作,2003年起便以特情題材的作品聞名。小說《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同類型的小說《解密》更是被翻譯成33種語言,被《經(jīng)濟學人》評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說”,英文版被收進英國“企鵝經(jīng)典”文庫,成為繼魯迅、錢鐘書、張愛玲后,唯一入選該文庫的中國當代作家。特殊的情報生涯賦予麥家最具獨到性的寫作題材,是珍貴經(jīng)歷賜予的一把寶劍,所向披靡。
但這一次,他扔掉寶劍,拾起了故鄉(xiāng)。暌違8年,長篇小說《人生海?!访媸?,離奇的人物、跌宕的故事內(nèi)核仍在,容器卻不再是遙遠難測的特情和諜戰(zhàn),而是你我都曾擁有過的舊日時光。
這是以文字回歸故土的最好時刻。年過半百,心平氣和。生命從故鄉(xiāng)出發(fā),寫作到這里抵達。8年的時光漫漫長長,凝成一葉小舟,載著麥家穿過溪水,與故鄉(xiāng)的大海相逢。
寫故鄉(xiā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主動將自己放逐的游子來說,身心的歸順在文學內(nèi)外都異常艱難。
老年人似乎都很難落淚。生活的殘忍、漫長的時光會將一顆心打磨得冷漠堅硬,再也沒有柔軟的淚水可以傾瀉。但前往地震現(xiàn)場的一路,麥家遇到的幾乎都是哭泣的老年人。
麥家多次談起他備受煎熬的年少。爺爺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親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這幾頂來自家庭成分的“黑帽子”在特殊的歷史時期不斷發(fā)酵,成為他最深切的痛苦與負累。時代的毒打令仇恨沒有對手,父親成了他的假想敵。
自考入大學后離家,17年的軍旅生涯、11年的成都生活,麥家享受自己在他鄉(xiāng)的時刻。2008年3月,母校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對麥家發(fā)出就職邀請。北京,游子追夢的殿堂,意味著更大的世界、更多的機會,也許將做得更大的事業(yè)。
5月,檔案被提走,各項手續(xù)辦理結(jié)束,一切準備妥當,麥家準備再一次上路,離童年與故鄉(xiāng)編織的夢魘再遠一些。
但汶川地震發(fā)生了。
麥家趕去災區(qū),驀然發(fā)現(xiàn)地震前自己的心中所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在他的印象中,老年人似乎都很難落淚。生活的殘忍、漫長的時光會將一顆心打磨得冷漠堅硬,再也沒有柔軟的淚水可以傾瀉。但前往地震現(xiàn)場的一路,麥家遇到的幾乎都是哭泣的老年人—有的抱著年幼的孩子,有的抱著自己坍塌的房屋碎片……這些被歲月浸泡過的渾濁淚水砸在麥家心上,令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家中的兩位老人。
逃離家鄉(xiāng)是為了躲避舊日的苦痛記憶,去北京是為了滿足虛榮心,但在災難面前,前途、虛榮,甚至耿耿于懷的童年陰影,都成了一戳即破的假象,經(jīng)不起苦難的洗禮。
生命中的真實忽然被喚醒。
這一瞬間,他決定不去北京了。不要大舞臺、大世界和飄浮的虛榮,他要去做更質(zhì)樸的事,完成該完成的使命:去盡孝、離家近一點、多照顧父母一些……
麥家留在災區(qū)做了為期一個月的公益,6月中旬便著手調(diào)回杭州。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做了逆向的選擇。災難催生出非常樸素的感情和對生命的惋惜,驅(qū)使他越過數(shù)年的隔膜,到年邁的父母面前。風燭殘年,垂垂老矣,生命的滄桑感撲面而來。
但還是有些遲了。麥家的父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回到家,父親已經(jīng)忘記了他,直到生命燃盡,也沒能再給他一次父子之間神志清明的對談與和解。愛的背面或許不是持久的憎恨,而是輕淡的遺忘,哪怕那遺忘來自疾病,也足夠令渴望和解的人感到錐心。
這份遺忘帶來的痛苦張力也被他寫進了《人生海?!贰V鹘恰吧闲!苯?jīng)歷了諸多坎坷與苦難,他沒有被苦難殺死,卻被記憶拋棄,以一個七八歲孩子的單純心智度過余生。他活著,卻又不能正常地活著—苦難換來一雙純真、蔚藍的眼睛,這是莫大的反諷,也是對他苦難一生更為極致的不公。
如果真的要善待他,就該賜他一死。但麥家覺得“生命是從來不會善待人的”,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更飽滿,也更能體現(xiàn)真實的人生。“死有的時候很容易,死亡的瞬間會帶來壯麗和揪心的剎那感觸,但對讀者來說缺乏一種生命的體驗。”
“人很難記住幸福和被愛著的那些時刻。記憶會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是從傷害開始的。”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地震引發(fā)的心靈余震,如果沒有這次人生中途的折返,如果沒有這十年和父母的相處,如果沒有深刻體會過被遺忘,麥家自覺對生命的體味不會有如今的重量,《人生海?!芬膊粫乾F(xiàn)在呈現(xiàn)的厚度。
麥家現(xiàn)在常會驅(qū)車回鄉(xiāng)看望自己的母親?!吧菑膩聿粫拼说摹薄丝梢员M己所能地想想辦法,少留一些遺憾。
結(jié)束《人生海?!返膶懽髋c宣傳工作后,麥家做了一個小手術(shù),將陪伴自己十多年的膽囊結(jié)石切除。小說里,主角“上?!笔且幻饪漆t(yī)生,另一個人物林阿姨則以注射過量麻醉劑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現(xiàn)實中,麥家躺在外科手術(shù)的病床上,看著緩慢推入血管的麻醉劑,感到虛構(gòu)與真實勾連之間生命的脆弱無力。
這場早有準備的小手術(shù)是他生命里鮮有的,可以被預知的痛苦。
更多的苦難是被命運早早設(shè)下的關(guān)卡,往往來得猝不及防。備受歧視的家庭、永無止境的批斗、滲透在生活細枝末節(jié)的有罪感與屈辱感……在觀念閉塞的村落,這幾乎給一個孩子的童年判了死刑。
麥家一直記得那些對旁人來說無關(guān)緊要的時刻。那是一次“尋?!钡奶与y,武斗要來了,麥家這樣的家庭是斗爭的重點,父母抱著年幼的麥家準備逃到鄰村的親戚家。很小的孩童被安放在顛簸的肩頭,和父母慌張的心跳共振著,往昔平凡日常里熟悉的世界開始因為加速度和倒放變得扭曲,風景和人群都變得面目可憎,像一場無法蘇醒的噩夢。
“人很難記住幸福和被愛著的那些時刻。記憶會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是從傷害開始的?!庇洃洷粋^早地開發(fā),恐懼種在心里,遺忘來得太慢,又因為內(nèi)心敏感豐富,遭逢同樣的經(jīng)歷,麥家會感到比別人更加痛苦。
擁有蜿蜒的內(nèi)心世界對一個渴望平順的生命來說并不公平。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世界里,苦難與身心動蕩皆成了一種天賦。
麥家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也只能成為一名作家。12歲起,這個飽受白眼與摧殘的農(nóng)村孩子開始寫起日記。痛苦無處傾訴,日記成了最好的朋友。這份簡單易得的宣泄讓他嘗到了將生活的苦楚通過文字“排出來”的甜頭,日記本成了垃圾桶:白天的委屈、夜晚的夢魘都能照單全收,第二日太陽升起,又可以有新的底氣。
日記一寫就是二十幾年。這不僅是接通苦楚現(xiàn)實生活與虛構(gòu)文學世界的隱秘通道,更讓麥家鍛煉了遣詞造句的能力,對文字產(chǎn)生了幾近相依為命的親密感。
到了今天,很多作家功成名就后就不再寫作,用曾經(jīng)作品的知名度維持體面的生活,依舊可以享受作家的榮光。
但麥家依然還有強烈的寫作沖動。無論是否能夠?qū)懙贸鰜?,他都很享受在電腦面前敲敲打打的過程。和文字的親昵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生活也全部都濃縮在寫作里。
3天前,麥家睡不著,便開了一個新的文檔寫作,斷續(xù)投入了大概20小時的時間,緩慢寫出4000字,在出門接受我采訪之前一鍵刪掉。
“包括《人生海?!罚乙渤J菍懥怂奈迦f字后刪掉重來。寫作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功利的事情,是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能不能寫出來?能不能和讀者見面?見面以后是否會獲得正反饋?這些我不考慮太多。”
這篇被刪掉的文章,如果草草結(jié)尾,找個地方發(fā)表,以麥家現(xiàn)在的知名度,亦當獲得一片慣性的叫好。但他不會這樣做—這4000字的意義已經(jīng)完成了,它們陪伴他度過了一生中因?qū)懽鞫残?、愉悅?0小時。在這20小時里,流浪著的心神被妥善地安放在字里行間,找到了它的故鄉(xiāng)。
文學不僅可以安放無家可歸的作者,也能提早撫慰在各自生命里奔波的蕓蕓眾生。
《人生海?!烦霭婧?,許多讀者在社交平臺分享自己的閱讀體會—壓抑、流淚、感到痛苦是普通閱讀者的關(guān)鍵詞。麥家有時會點進微博看這些書評的主人,他們的年紀很小,成長的道路剛剛展開,麥家曾以為生命的苦水要等到一個人年過半百才能體會,但此刻,《人生海海》將這份苦楚提前渡給了更稚嫩的一群人。
每個人都應該做好準備迎接人生中被苦海襲擊的那些時刻,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自然可以勾勒,但文學更應該體現(xiàn)生命苦的一面。
麥家很欣慰于這樣的反饋。生命無常,苦有常。每個人都應該做好準備迎接人生中被苦海襲擊的那些時刻,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自然可以勾勒,但文學更應該體現(xiàn)生命苦的一面。“怎么應付苦海?讓無邊的苦海變成有邊的,這就是作家應該完成的。”通過文學的苦難表達,讓讀者掌握一定應付苦難的能力,預先知道生命可能有很多黑洞,有很多苦澀,是對苦難的預防,也促使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甜。
麥家講起,如果畫自己的眼睛,他想要一雙因恐懼而瞳孔張大、眼皮卻緊閉著的眼—這雙眼睛不是畫家能夠畫出的,只有作家可以描摹。
描摹人生中無法具象的苦,打一劑透徹筋骨的預防針,別的不行,只有文學可以。
痛苦叢生的人生密林會有曙光嗎?
還是會有的。
在麥家度過成長期的那座村莊,集體愚昧、被政治擠壓的逼仄環(huán)境令人無法呼吸。但知識青年來了,這些相對有學識、置身于窒息的山村政治格局之外的年輕人,有的做赤腳醫(yī)生,有的做老師,奔走在醫(yī)療與教育的一線,為局促的鄉(xiāng)村吹來了一陣清新的風。
負責麥家班級的兩位老師恰好就是知識青年。村里的其他老師會將他和他背后政治成分不堪的家庭聯(lián)系起來,但知識青年們不會。麥家成績好,性格乖巧,兩位老師把他當純粹的“優(yōu)秀學生”看待。偏見帶來的枷鎖被解開,在兩位老師身邊,麥家得以逃離屈辱的桎梏,得到短暫的尊重與放松。
一男一女,一個數(shù)學老師,一個語文老師。在精神塌陷的村落里,他們?yōu)辂溂覙?gòu)筑了一個沒有偏見的新世界。小學三年級到畢業(yè),兩位老師像是兩個“有性別的太陽”,是黑暗叢林間透出的稀薄曙光。
這份微弱的光亮支撐著麥家趟過年少的黑暗,也給了他日后前進與和解的能力。這一次《人生海海》面世后,諸多評論家、讀者都從這個故事里讀到了慈悲與和解,認為這是55歲的麥家與糾纏他半生的童年陰影終于握手言和的標志,是自傳式的自我救贖。
麥家覺得自己始終是一個悲觀的人,“我不知道以后我還能不能寫出作品,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我寫出作品來,它肯定不會是個歡天喜地的故事。我看到的世界是相對陰郁、幽暗的?!彪m然生活也有快樂的那一面,那一面就由別的作家、在別的作品里完成。
“快樂不屬于我”—快樂也似乎從不屬于麥家筆下的人物。無論故事的背景是特情還是日常生活,無論是他熱衷塑造的“脆弱天才”還是作為故事配角的眾人,這些人物換了身份地位,換了職業(yè)、年代,卻永遠都跟著作者麥家一起在傷痛和灰暗中打轉(zhuǎn),在人生的密林間迷路。
但這一次,麥家不再為這打轉(zhuǎn)和迷路感到羞恥。
每個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生命底色。麥家的底色是灰暗而悲傷的,這個色調(diào)無法選擇,就像他無法選擇的童年。他常說童年是自己的一條尾巴,剪不斷又擺脫不掉。曾經(jīng)他極力想要藏起這條尾巴:人怎么能有尾巴呢?
人生行至此刻,麥家漸漸可以與這條尾巴和諧相處,它是成為一個平常人的負擔,又是成為一個作家的暗道,正是這條無法割棄的尾巴塑造了獨一無二的自己。
麥家現(xiàn)在甚至會帶著某種欣賞的眼光去看自己苦楚的童年和它帶來的屈辱。因為如果沒有這些,他便不能有今天的寫作能力和磅礴厚重的內(nèi)心世界。
但人生不是一道解出答案便一勞永逸的數(shù)學題。對麥家來說,自我和解的時效性也不會是“永恒”。
“通過寫作,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找到了和解的方式,可能過一陣子,這種和解就消失了。但如果沒有這次和解來緩沖,沒有寫作帶來的文本的和解,深陷在痛楚拉扯中的人就不會知道和解的意義?!?/p>
人生如海,往返起伏。生命依然是藤蔓叢生的密林,如果沒有陽光劈開的縫隙,黑暗會越來越堅不可摧,有一天會將人吞噬—恰好是文字里短暫的和解:今日的星光、明日的閃電,黑暗不斷被驅(qū)散,即使光芒轉(zhuǎn)瞬即逝,這一次的“光亮”也可以滋潤生命—見過了巫山與滄海,當矛盾與死結(jié)再次顯現(xiàn),就總有信心和能力去編織下一次和解。
《人生海?!访媸篮螅T多評論家、讀者都從這個故事里讀到了慈悲與和解,認為這是55歲的麥家與糾纏他半生的童年陰影終于握手言和的標志,是自傳式的自我救贖。
走出人生密林的唯一方式,不是大刀闊斧地砍伐,分筋錯骨地撕扯,而是在這里迷路—是迷路也是漫步,“走不出去,就認下來,把生命中的東西認下來,它是你的,與其如鯁在喉,不如咽下去”,等待和解,也等待下一次曙光。
采訪結(jié)束后,麥家被留在工作室里完成編輯布置給他的“作業(yè)”。在濕地旁邊的玻璃房里,他的背影像是一塊地圖,弓起的背脊是開闊無言的故土,有湖泊有山川,有堅硬也有泥濘。
風和雨都會再來的。和解和沖突也會往復。但這一刻,命運的種種猙獰偃旗息鼓,在文學的世界里,他暫且可以做一個神情專注的孩童,編織一個悲憫、和解的圓融世界;在文學之外的世俗生活里,擁有自己眷戀的妻兒,在漫長的熟識之后向陪伴他的同仁們要煙抽、打趣工作室姑娘衣服后面的飄帶像他那條剪不斷的童年尾巴。
這是另一種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