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性案件頻發(fā)，折射日本“社會病”

師艷榮

2019年7月18日上午，位于京都市的著名動漫公司“京都動漫”（昵稱“京阿尼”）遭一名41歲男子縱火，截至本文截稿，已造成34人死亡、30余人輕重傷。此前5月28日，川崎市發(fā)生一起“無差別殺人案”，造成2死16傷;6月1日，又發(fā)生了一起政府前高官親手殺子的家庭悲劇。令和時代剛剛拉開帷幕，日本便接連發(fā)生駭人聽聞的惡性犯罪案件，打破了日本人引以為傲的“安全神話”，并折射出日本一些深層的“社會病”。

惡性案件頻發(fā)：“安全神話”破滅

社會治安好、犯罪率低是日本人引以為榮的事。2019年4月，日本政府公布的輿論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有超過一半的民眾認為“治安好”是日本的驕傲。日本法務省公布的《2018年版犯罪白皮書》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11～2015年，日本的殺人案件從442件減少到363件，而同期的美國從14661件增加到15883件，法國從856件增至1017件，英國從641件增長到649件，德國的殺人案件雖然出現(xiàn)了小幅度下降，從738件降為682件，但案件總數(shù)遠遠高于日本。很顯然，日本是發(fā)達國家中最安全的國家之一。

然而，號稱“安全大國”的日本也是“無差別殺人”一詞的發(fā)源地。所謂“無差別殺人”，是指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無怨無仇，隨機選擇作案目標，隨意殺人。早在11年前的2008年6月8日，在東京“步行者天堂”秋葉原，25歲的加藤智大駕駛卡車橫沖直撞，隨意碾軋、刺殺路人，造成七死十傷的慘重后果。兇手僅僅是因為生活苦悶、厭世，為發(fā)泄不滿而隨意殺人。

2018年6月9日，人們剛剛紀念完“秋葉原無差別殺人案”的第二天，在新干線“希望號”列車上，22歲的犯罪嫌疑人小島一郎持刀隨意砍殺乘客，造成一死二重傷慘劇。兇手“心情煩悶，殺誰都可以”的作案理由與秋葉原無差別殺人案如出一轍。

2019年5月28日，在神奈川縣川崎市，51歲的行兇者巖崎隆一雙手持刀，刺向一群正在排隊準備上校車的小學生們。事件造成一名六年級女生和一名男性家長死亡，另有16人受傷。川崎案敲響了學生上下學安全警鐘?！熬┌⒛帷笨v火案作案者被捕后聲稱是因該公司盜用其小說而進行報復。據(jù)報道，他事先將40公升汽油潑在該公司辦公樓一樓，此時樓內(nèi)有67名正在埋頭工作的公司員工和六名訪客。因此該案也可歸入“無差別殺人”之列。

同樣引起關注的是家庭內(nèi)惡性案件的增多，特別是蟄居者家庭發(fā)生的殺親案頻發(fā)。早在21世紀之初就多次發(fā)生蟄居孩子殺親案件。2004年10月18日，東大阪市36歲蟄居男子伊東健一，用領帶相繼勒死了父親滿幸和母親良子。同年11月25日，茨城縣土浦市28歲蟄居男子用菜刀將父母和姐姐殺害。2006年5月30日，東京都杉並區(qū)33歲男子將父母殺害后，在家里放火將自己燒死。緊接著31日，千葉縣習志野市22歲蟄居男子殺害父母后，自殺而死。

2019年7月18日，“京都動漫”縱火案現(xiàn)場。

近年來，中高年蟄居者增多，“8050問題”（蟄居者父母超過80歲，蟄居者超過50歲）凸顯，年邁父母殺害蟄居孩子的案件多發(fā)。2013年11月29日，廣島縣福山市一位70歲的老父將已經(jīng)蟄居20多年的長子殺害。2019年6月1日，76歲的前農(nóng)林水產(chǎn)省事務次官熊澤英昭親手殺死了44歲、長期處于蟄居狀態(tài)的兒子熊澤英一郎，因為熊澤英昭擔心有暴力傾向的兒子會傷害他人。

“無差別殺人”為何泛濫？為什么會有人將屠刀對準自己的至親？筆者認為，惡性案件的頻發(fā)與當今日本存在的“三大社會病”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無緣社會：“社會疏離感”加劇

無論是“無差別殺人案”的兇手，還是殺害親人的蟄居者，共同點是與社會脫節(jié)，缺乏人際交往。沒有朋友、孤獨寂寞，找不到自身的生存價值，也得不到理解，他們有一種被忽視、被遺忘的絕望感。這種社會疏離感并非單純是加害者的性格造成的，其根源在于日本快速城市化背景下出現(xiàn)的人際關系危機，即“無緣社會”及其擴大化。

無緣社會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日本廣播協(xié)會NHK錄制的紀錄片中。2010年1月31日，《無緣社會——32，000人“無緣死”的沖擊》的播出，震驚了日本社會。紀錄片通過對一個個“無緣死”（一個人孤獨死去無人認領遺體）個體的深度報道，揭示了當今日本正邁入無緣社會的現(xiàn)狀。有日本社會學家認為，日本社會本是人人具有強烈互助精神和共同體意識的“有緣社會”，如今卻邁入了血緣、地緣、社緣等不斷弱化的無緣社會。

所謂“無緣”，泛指人際關系的疏離，典型特征就是人際關系淡薄，人與人之間缺少交集。當今日本社會，家庭規(guī)模不斷縮小，除了核心家庭之外，丁克家庭、單身家庭等逐漸增多。家庭關系簡單化的同時，也弱化了血緣親情，家庭紐帶逐漸松散。不僅如此，地緣關系也因高度城市化變得日漸疏離，鄰里之間互不往來，失去了連帶感和共同體意識。此外，因臨時工、派遣工等非正式雇傭的攀升，職員與企業(yè)之間難以建立穩(wěn)定的社緣關系。這種無血緣、無地緣、無社緣的無緣社會不僅僅帶來了“無緣死”的悲劇，也逐漸滲透到日本各個年齡層，加劇了社會疏離感，成為惡性案件頻發(fā)的誘因之一。

“秋葉原案”兇手加藤智大的作案背景便是“失去家人、朋友、工作，產(chǎn)生了無處可去的強烈孤獨感”。他缺乏社交能力，工作后也很難交到朋友，在數(shù)次辭職后，逐漸斷絕了與外界的交往。

“川崎案”兇手巖崎隆一長期閉居在家，脫離社會，甚至與同住的叔父叔母也幾乎無交流。

據(jù)報道，“京阿尼”縱火者居住在埼玉市的一個簡易住宅樓里，無業(yè)，有持刀搶劫便利店前科。其鄰居稱其“似乎是一名宅男，總是呆在房間里，也好像不洗澡，渾身彌漫著難聞的體臭”。

這些蟄居族與社會嚴重脫節(jié)，對社會的不滿和怨恨無處排解，內(nèi)心充滿孤獨、悲觀和絕望情緒，很容易出現(xiàn)暴力傾向，嚴重者會實施犯罪行為，將暴行施加給無辜大眾，甚至于家人。

格差社會：“下流階層”擴大

絕大多數(shù)施暴者工作不穩(wěn)定，或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處于“下流階層”。所謂“下流階層”并非指社會底層，是指中產(chǎn)階級的居下游者。過去的日本號稱“一億總中流”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生活在中流階層，貧富差距較小。但是平成時期以來，經(jīng)濟不景氣導致雇傭環(huán)境惡化，失業(yè)率提高，就業(yè)困難。特別是進入21世紀后，伴隨著雇傭制度的變革，“一億總中流”社會瓦解，代之而起的是“格差社會”的出現(xiàn)。貧富兩極分化現(xiàn)象日益嚴重，社會階層之間在收入、就業(yè)、消費、教育及社會地位等方面的差距不斷擴大。

著名社會觀察家三浦展認為日本社會兩極分化日益嚴重，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下流階層”。從事臨時工或找不到工作，沒有養(yǎng)老保險和失業(yè)保險的“下流階層”，隨時面臨生存危機，貧困、孤獨時刻困擾著他們。日本社會是一個注重實效的社會，弱者、失敗者沒有容身之地。沒有固定工作、沒有朋友、不能結(jié)婚的他們逐漸被社會孤立，從而產(chǎn)生怨恨情緒。

“秋葉原案”兇手加藤智大一直沒有找到穩(wěn)定工作，在不斷變換工作的過程中對社會的不滿和孤獨感不斷積累。行兇的導火索便是被勞務派遣公司解雇，失去自信，生活陷入困境，由怨生恨，進而行兇?！按ㄆ榘浮眱词謳r崎隆一長期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靠80多歲的叔父叔母供養(yǎng)。被熊澤英昭殺死的兒子同樣沒有固定職業(yè)，整日在家中虛度光陰。

低欲望社會：“蟄居族”激增

“低欲望”是當今日本社會的顯著特征之一。年輕人生活態(tài)度消極，缺乏奮斗動力，變得無欲望、無夢想、無干勁，“蟄居族”激增。他們?yōu)樘颖墁F(xiàn)實社會而不上學、不工作、不與人交往，長期閉居在家，不與外界接觸。

日本政府2015年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15～39歲的青少年“蟄居族”達到54.1萬人。但是，有很多蟄居者數(shù)年或數(shù)十年過著蟄居生活不能自拔，導致中老年蟄居族增多。根據(jù)日本政府最新公布的2018年調(diào)查結(jié)果，40～64歲的中老年“蟄居族”已高達61.3萬人。蟄居問題的嚴重性可見一斑，與之相應，近年來蟄居者實施的惡性案件有增無減。。

日本惡性案件頻發(fā)所折射出的“無緣化”“格差化”“低欲望”等社會病，為日本敲響了警鐘。如何重構(gòu)“有緣社會”、縮小社會差距、調(diào)動年輕人的活力，成為日本社會面臨的重要課題。

（作者為天津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