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話 第三回第三節(jié) 賞名畫說理贊前賢 參諸藝論技啟后生

話音剛落，只見先生推門進來，從潔白的毛巾里取出了熱乎乎的蔥油燒餅，房內(nèi)頓覺香氣四溢。四爺忙叫去二取碗盛粥。先生也從碗櫥里端出一碟玫瑰大頭菜，邊拿筷子邊招呼說：“快坐下，趁熱吃?！比ザ似鹜胗致劻寺勚嘞?，用筷子劃了些在嘴里抿了一下道：“先生，您這米在什么地方買的，煮出的粥又香又好吃。你看這米晶瑩得珍珠似的，又香又粘，上面黃黃的好象還有層油。我們家買的米是灰蒙蒙的，煮出來的粥總是不黏，清湯寡水的?！毕壬Φ溃骸斑@米?。∈俏壹腋哙]老親送來的，外面買不到。糧店里買的米叫備戰(zhàn)糧，已存放七八年了，所以是灰灰的。這煮粥也有講究的，以后教你，你覺得好吃，就多吃些吧！”

去二應(yīng)承著，吃了一碗又一碗，不覺已將鍋中粥吃了個底朝天。先生望了望，笑瞇瞇地打理著碗筷。去二也整了個滾燙的熱毛巾給四爺凈了臉。四爺拍拍肚子說：“吃飽了，全身也暖和多了。你啊，還算心細(xì)，雖粗餅淡粥也能品出個滋味來。宋人黃庭堅有這樣一句話：‘人生要當(dāng)學(xué)，安宴不徹警。意思是說人要在任何時候都要留心學(xué)習(xí)，即使在睡覺和吃飯的時候也不能放松觀察和思考。練琴曲也要跟吃東西一樣，要吃出甜頭來。吃東西如果狼吞虎咽，也只能說是吃飽了，什么滋味不知道。假如是細(xì)嚼慢咽，就會品出滋味來，這不僅能增添學(xué)問，同時也能尋找到生活的樂趣。練琴也得勤練多思，勤練了，功夫就越練越深，多思了，就會越練越精。”

先生說：“早年我學(xué)琴時，孫社長和父親課徒，很有獨到之處。他們教得極為認(rèn)真，一吟一猱地教，有一處過不去，下面絕不講，即告‘歇課，讓我們自己去琢磨領(lǐng)會。過個三五日，突然發(fā)問：‘那段怎么彈？張老和少椿最有心，能應(yīng)彈如流。老師滿意了，續(xù)教下句。我們彈不出來，則再呆上幾日再問。這樣我們自知欠缺之處，就要日思夜想，結(jié)果越是難點，就需練得越多，其印象就越深，基礎(chǔ)越牢固。待一個曲子彈熟練后，還要我們加快一倍速度，要做到快而不亂，聲聲清楚，還需有壯美的氣勢。有時要求慢出一倍，要慢而不斷，要有含蓄的韻味。單獨的技巧練習(xí)，沒有彈琴曲愉快，比如抹、挑、勾、剔、托、劈的空弦練習(xí)，既單調(diào)又燥人，可是這一步非走不可。光右手的空弦練習(xí)，孫先生就讓我練了一月之久。起先我也是感覺枯燥無味，經(jīng)過一段時間練習(xí)，對于如何運指取音便逐漸有了體會，練習(xí)起來也就有了樂趣。所以待基本功練好后，再彈琴曲，真是旱香瓜——另個味兒。學(xué)琴能體味到琴中的無窮樂趣，才算真正有收獲。”

四爺說：“你覺得你們幾個人當(dāng)中誰的技法最好?。俊毕壬櫫税櫭颊f：“我覺得各有千秋，張老下指出音富于彈性和韌性，在音量收放方面又善于控制，走音寬厚而不笨重，在吟猱處理上既靈活而又不失細(xì)膩。聽他的琴曲覺得明快流暢，如玉盤滾珠、鏗鏘有力。少椿彈琴，下指出音深沉而不浮華，內(nèi)向而不外露，彈得樸實沉穩(wěn)，沒有飛揚浮燥之感，柔中有剛，曲中有直、圓而不滑、平易醇厚。大哥彈奏下指細(xì)膩婉約，含情于曲，于不露聲色之中隱現(xiàn)內(nèi)在情緒，猶如墨寫工筆，雖然不見濃墨重彩，卻毫發(fā)可見，絲絲入耳?！?/p>

四爺說：“你評點得不錯！我廣陵派于康熙年代形成，發(fā)展到乾隆時已是成熟的藝術(shù)流派。既有總體的面目，又有技巧細(xì)微之處的規(guī)范，更有代表性的琴曲和極具鮮明的流派特色。如《良霄引》、《山居吟》《平沙落雁》等許多琴曲，都是歷代琴家花費幾十年的功夫反復(fù)琢磨推敲，才成為今天百彈不厭、百聽不厭的經(jīng)典之作。這些豐厚的藝術(shù)財富，使得后學(xué)者不必走流派未形成前的那些漫長的過程，只需完完全全地模仿，就像寫字臨帖一樣，入筆、行筆、收筆完全依‘法而行?！?/p>

先生說：“是的，我廣陵派自徐常遇開宗立派以來，歷經(jīng)數(shù)代人的發(fā)展又豐富了許多技法，都極為講究。孫先生和父親就教過我如何運指取得平音、蒼音、澀音、飄音、立音、頓音、橄欖音等?？上抑噶θ踔粫f不能夠彈得出。”四爺驚嘆地說：“他們彈奏，給我的感覺是極其平淡自然，好聽得說不出，原來出于這么多取音潤色技巧！你說我聽聽?！?/p>

先生說：“孫先生他們在繼承前輩的基礎(chǔ)上，又深諳‘二十四況精髓要旨，更主要的是他們謙虛好學(xué)，常在一起切磋研究，將其它藝術(shù)精髓溶于古琴?？此麄冏笥沂謨?yōu)游于弦上，沉著痛快中，無一絲跋扈飛揚之躁氣，音皆出之于自然而直入人心。他們所說的‘平音，即平正大方之音，即在運指過程中，使出音收韻不急不躁，過弦時轉(zhuǎn)折平穩(wěn)而不露痕跡，給人以自然和舒展之感，音色精氣內(nèi)含、樸實無華?！n音，即蒼古醇厚之音色，一般在一二弦十徽下表現(xiàn)最為明顯。下指須富于力度，恰如大書法家書寫時有力透紙背的勁頭，使音韻于曲折跌宕之處如隱雷陣陣，既頓挫有力又遒勁老辣。‘澀音是讓指鋒呈銳角狀，戕著前進，使指與弦摩擦、頓挫著，猶如推著一輛板車上坡欲行又止，使走出來的音有凝滯之趣。這種遲速的程度不可過份，以中和為佳，太緩了便滯而無筋，太快了則僵而無骨?！蠙煲簦撬麄円死デ恢械拈蠙烨?，左手中指在一弦運指時漸向外走出條弧線，使音由細(xì)變粗，再由粗變細(xì)，使音色既要有厚度又有彈性?！⒁羰沁\指而上，在似收未收之間，重重用力突然而止，使音上揚向高處延伸，有鉆天之感。‘頓音即在停頓或小停頓的地方使聲音略有停頓，但是情緒不中斷，收到‘音斷意不斷，意斷氣不斷的效果，行韻不跑音，潤音不斷情?！h音即是指虛音，如右手彈打圓、長鎖連續(xù)音時發(fā)出的音色要有實有虛，常中指、側(cè)指并用起承轉(zhuǎn)合，形成音色的跌宕起伏、剛?cè)岫嘧儭Ｗ笫职匆粢膊灰^死，要像貓叼老鼠，咬而不死，噙而不放，既把音韻彈按清楚，又不僵硬過火?！畨嬕艏粗笍母咛幎?，猶如秋鷹搏兔、碧落摩空、高山墜石一般，使音有入地三尺之感?！渡骄右鳌分杏卸嗵幱么思挤?，如取一弦十二徽外的音時，左手名指往往從八徽半處就凌空而落，順勢淌至徽外。除此之外，他們幾乎對每個音都作了精心處理，如對音與音之間的呼應(yīng)、顧盼、起落、承接等。其實父親他們彈得好的原因，主要是他們彈奏中的勁力都出自丹田，用氣支撐運指的力度，用以氣帶聲、以聲行韻的方法，通過干凈而松馳、細(xì)膩而流暢的用指技巧，把音色發(fā)揮得既堅實而又富于韌性，使音色變化莫測，富有立體感、力量感、節(jié)奏感、生命感。所以聽他們彈的琴曲，時而清亮挺拔，時而低回婉轉(zhuǎn)，如行云流水，順暢清晰，能將琴曲深情柔婉、含蓄蘊藉的內(nèi)在情緒表達(dá)出來，使人聽后既明晰達(dá)遠(yuǎn)，又有余音縈繞之感?！?/p>

先生說完后，四爺?shù)椭^，似乎還在思考什么。去二若有所悟地說：“我明白了，古琴美妙的音色來于技巧，不能入得技，出音便會死板疆直無活力，練就了高超的彈奏技巧，才能將各種音色的美感表現(xiàn)出來。有了高超的彈奏技巧，不能出得技，則又死在技下。學(xué)琴之法，應(yīng)先練技巧，后學(xué)琴曲，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慢慢地細(xì)心領(lǐng)會古人曲中置音的用心之處，以后彈出的琴曲方能音清理明。不然的話，縱然是廣求博取，貪多求成，也只能成為個琴匠而己?！?/p>

四爺哈哈笑說：“想不到你總結(jié)得還真不錯，說出了我要講的話。已不早了，我也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吧。臨走前，將袁枚的一句話送給你，叫‘枕上推敲忘夜長，苦吟人與睡相妨。”

回到家中，去二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遍遍回味著先生和四爺對琴技的論述。不一會兒，已聽到門外菜農(nóng)挑擔(dān)的吱嘎聲。睜眼看看窗外，見天色已微明。

（第三回完結(jié)）

馬維衡 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古琴藝術(shù)（廣陵琴派）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民族器樂學(xué)會古琴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