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義紛陳的古代馬世界

潘銘基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世事復(fù)雜了，語言也相應(yīng)地發(fā)展，用以表示紛陳的事物。事實(shí)上卻不一定如是。在漢字的動物世界里，古人每每用更豐富的詞匯表示年紀(jì)不一、形狀大小或異的同一種動物。讓我們來看看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馬部》里非常豐富與仔細(xì)的馬匹語料庫：

馬，馬一歲也。從馬一。絆其足。讀若弦。一曰若環(huán)。

駒，馬二歲曰駒，三歲曰。從馬句聲。

，馬八歲也。從馬從八。

“馬”指的是一歲的馬匹。這個字的字形是“馬”和“一”的結(jié)合，乃會意字。這里的“一”是指事符號，表示一歲的馬匹步履不穩(wěn)，如有障礙物絆倒其足一樣?？梢娨粴q馬匹的身體尚未完全發(fā)育成熟。清人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引趙宧光曰：“馬一歲稍稽絆其足，未就銜勒也?！北慵创艘?。一歲的馬，兩歲的馬，八歲的馬，我們今天只能直稱其年齡，并無專有名詞表達(dá)。在古代，居然還有專門名詞逐一細(xì)分，不能不驚嘆古人分類的細(xì)致。一般而言，馬的平均壽命是25歲，約是人類平均壽命的三分之一。馬到了五六歲時，恒齒就會完全替代乳齒，身體也完全成熟，進(jìn)入壯年時期。準(zhǔn)此而論，《說文》所謂“馬”者，應(yīng)該表示尚未發(fā)育成熟的馬匹。至于“駒”（二歲）、“”（三歲）這兩種馬匹，如果到了香港，便是適齡在賽馬場地上馳騁。馬匹1歲等于人類12歲，2歲等于人類18歲。香港賽馬的馬匹，競賽生涯是2至10歲，巔峰時期是4至6歲，到了11歲便要強(qiáng)制退役?？磥怼墩f文解字》的釋義標(biāo)準(zhǔn)對于我們了解馬匹年紀(jì)還是有一點(diǎn)作用。

接著，再來看看《說文解字·馬部》里關(guān)于馬匹身高的記載：

驕，馬高六尺為驕。從馬喬聲。《詩》曰：“我馬唯驕。”一曰野馬。

，馬七尺為，八尺為龍。從馬來聲?！对姟吩唬骸瓣蝮P牡?！?/p>

，馬高八尺。從馬戎聲。

不同高度的馬，也有不同的名稱。六尺高的叫“驕”，七尺高的叫“”，八尺高的可以稱“龍”或“”（“”字在馬部之末，乃北宋徐鉉所增之新附字，非許慎原本）。《爾雅·釋畜》亦說“馬八尺為”。徐松云：“八尺言長，馬身長者必善走，故相馬者以長為貴，長則必高，言長足以該高，高不足以該長?！贝蟮竹R長得高大必定善走，今天如果能得八尺之馬，在賽馬場上便當(dāng)無往而不利。按《說文》所言，“驕”“”“”是三種高矮不同的馬匹，其釋“驕”又說“一曰野馬”?！稜栄拧め屝蟆贰耙榜R”之下，郭璞注：“如馬而小，出塞外?！敝赋觥耙榜R”體型較小，《說文》所謂“馬高六尺為驕”，正本于此;又謂“野馬”居住在北方。野馬（Przewalskis Wilsd Horse），又稱為蒙古野馬。它們體格健壯，脖子粗大，頭部大，短腿。皮毛暗褐色。原產(chǎn)于中亞和蒙古、西伯利亞大草原。1968年以后，蒙古野馬在野外的分布情況已不清楚，基本上在野外滅絕[朱麗葉·克拉頓

布羅克（Juliet CluttonBrock）主編《哺乳動物》，中國友誼出版社2005年版]。此后，世界各國加強(qiáng)了對該野馬的保護(hù)措施，對部分人工飼養(yǎng)保留下來的蒙古野馬加以重點(diǎn)保護(hù)，使該物種得以延續(xù)。至20世紀(jì)90年代，一些針對蒙古野馬的野外放養(yǎng)計(jì)劃正式啟動，并很快成功實(shí)現(xiàn)了野外繁殖。至2005年，蒙古野馬在世界自然保護(hù)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的保護(hù)狀態(tài)已經(jīng)正式被提議為由野外滅絕更改為極危。2008年，IUCN紅色名錄將蒙古野馬的保護(hù)級別調(diào)整為極危，2011年進(jìn)一步改善為瀕危。蒙古野馬是野外滅絕動物在動物園及保護(hù)區(qū)中繁殖最典型成功的例子，其保護(hù)狀態(tài)的成功變更成為動物保護(hù)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里程碑。

古人騎馬講究規(guī)格，社會上不同地位的人，其馬匹也會有所不同。何休《公羊解詁》說：“天子馬曰龍，高七尺以上;諸侯曰馬，高六尺以上;卿大夫、士曰駒，高五尺以上?！被实垓T的是七尺高的馬，名為“龍”;諸侯騎的是六尺高的“馬”;卿大夫和士人騎的是高五尺的馬，名為“駒”。承接上文所論，諸侯所騎的大概是蒙古野馬，當(dāng)無異議?？墒牵@里說天子的“龍”高七尺，前引《說文》則說“八尺為龍”，而且“”字的意思又是“馬高八尺”，讓人有些混亂，究竟誰是誰非呢？《爾雅·釋畜》“馬八尺為”句下，郭璞注：“《周禮》曰：馬八尺以上為?！惫痧ァ墩f文解字義證》援引書證，《后漢書》李賢注引《爾雅》作“龍”;《周禮·夏官司馬下·廋人》“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六尺以上為馬”;《漢舊儀》“大宛汗血馬皆高七尺”?？墒恰读x證》雖多臚列書證，卻少加判斷，因而未知是非。再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其曰：“‘龍俗作‘?！币詾椤啊笔恰褒垺钡乃鬃帧?jù)段說，是“龍”和“”皆是馬高八尺之謂?！墩f文》與《爾雅》算是能自圓其說，只是《公羊解詁》那“天子馬曰龍，高七尺以上”還是未知所據(jù)。

今天，馬匹的身高以人的手掌為量度標(biāo)準(zhǔn)，一掌相等于10厘米，它們平均身高大約是16掌，約為160厘米，體重平均1000磅，約450公斤。又因?yàn)槠贩N跟地區(qū)的差異，成年馬匹的身高會從5掌到18掌高（約50厘米至180厘米）?！墩f文解字》是漢代典籍，漢代一尺等同27.7厘米，現(xiàn)代一尺等同33.33厘米，可見漢尺與今尺不盡相同。大抵今天馬匹的高度大約等同漢尺的五尺多接近六尺，即是前引《說文》“野馬”與今日蒙古野馬的高度相若。

不單是馬的年齡和高度，《說文解字》里有關(guān)馬匹毛色的詞匯也十分豐富。今天，已有定義的馬匹毛色有十多種，其中黑色、棗色、栗色或灰色為主要的馬匹毛色。香港賽馬會對馬匹毛色的分類也只是栗、棕、棗、灰而已?；氐綕h代，《說文》里有關(guān)馬匹毛色的詞匯同樣使人目不暇接：

騏，馬青驪，文如博棋也。從馬其聲。

驪，馬深黑色。從馬麗聲。

，青驪馬。從馬肙聲?！对姟吩唬骸氨顺恕！?/p>

，馬淺黑色。從馬鬼聲。

，赤馬黑毛尾也。從馬留聲。

，馬赤白雜毛。從馬叚聲。謂色似魚也。

騅，馬蒼黑雜毛。從馬隹聲。

駱，馬白色黑鬣尾也。從馬各聲。

骃，馬陰白雜毛。黑。從馬因聲?！对姟吩唬骸坝畜S有?！?/p>

驄，馬青白雜毛也。從馬悤聲。

，驪馬白胯也。從馬矞聲。《詩》曰：“有有?！?/p>

，馬面顙皆白也。從馬尨聲。

，黃馬，黑喙。從馬咼聲。

驃，黃馬發(fā)白色。一曰白髦尾也。從馬 ?楉X 聲。

，黃馬白毛也。從馬丕聲。

，馬赤黑色。從馬聲?！对姟吩唬骸八目赘?。”

，馬頭有發(fā)赤色者。從馬岸聲。

，馬白也。從馬，的省聲。一曰駿也?！兑住吩唬骸盀榈念??！?/p>

駁，馬色不純。從馬爻聲。

……

據(jù)《說文解字·馬部》，上引22字皆在狀寫馬匹的不同毛色：騏是有青黑色紋理的馬，驪是純黑色的馬，是青黑色的馬，是毛淺黑色的馬，騮是黑鬃黑尾巴的紅馬，是毛色赤白相雜的馬，騅是青白雜色的馬，駱是黑鬃黑尾巴的白馬，骃是淺黑雜白的馬，驄是青白色的馬，是股間白色的黑馬，是青色的馬，是黑嘴的黃馬，驃是黃毛夾雜著白點(diǎn)子的馬，是毛色黃白相雜的馬，是赤黑色的馬，是額紅色的馬，是額白色的馬，駁是顏色不純夾雜著別的顏色的馬，是后左腳白色的馬，是黃色赤毛的黑馬，是屁股毛色白的馬?，F(xiàn)在，我們大多只能稱毛色相異的馬匹為什么顏色的馬，可是看見東漢人許慎已經(jīng)觀察入微，能夠用不同的詞匯狀寫馬的顏色?！墩f文解字》以單字便已代表了復(fù)雜的意思，可知在東漢以前漢字詞匯已經(jīng)非常豐富，否則《說文》無從得以反映。

在我國古代的歷史里，改朝換代、攻城野戰(zhàn)總與名馬結(jié)下不解之緣。楚漢相爭時，項(xiàng)羽的坐騎名為“烏騅”，此騎所向披靡，助項(xiàng)羽奮勇殺敵?！盀酢笔呛谏?，“騅”如上引《說文》是“馬蒼黑雜毛”。清人段玉裁對《說文》“騅”字的解釋不太滿意，他說：“黑當(dāng)作白。《釋獸》《毛傳》皆云：蒼白雜毛曰騅。蒼者、青之近黑者也。白毛與蒼毛相間而生、是為青馬。雖深于青白雜毛之、未黑也。若黑毛與蒼毛相間而生、則幾深黑矣?！倍斡癫玫膽岩珊苡械览??！吧n”已經(jīng)是近乎黑色了，如果是蒼和黑相間的話，那便是深黑，難以察覺。因此，據(jù)《爾雅·釋獸》和《毛傳》的解釋，“騅”應(yīng)該是“蒼”與“白”雜毛。項(xiàng)羽兵敗之際，困于垓下，聞四面楚歌，因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時此刻，最讓項(xiàng)王放心不下大抵只有美人虞姬和名馬烏騅。虞姬此后自刎而死，不在話下;烏騅不肯離開，也是有情有義。最后，項(xiàng)羽且戰(zhàn)且退，將烏騅贈予烏江亭長，曰：“吾騎此馬五歲，所當(dāng)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辈蝗虤躜K，正見項(xiàng)羽與烏騅主仆情深。在中國文學(xué)作品里，我們可見三國時期張飛的坐騎也是烏騅馬，隋唐時期尉遲恭的坐騎名為“抱月烏騅馬”，《水滸》英雄呼延灼的坐騎名為“踏雪烏騅馬”，可見烏騅一直都是戰(zhàn)場上助主人殺敵無數(shù)的駿馬。

此外，《三國演義》里劉備的“的盧”、關(guān)羽的“赤兔”皆是亂世中的名馬。再者，唐太宗李世民的六匹駿馬更是古代戰(zhàn)馬的表表者。六駿是李世民在唐朝建立前先后騎過的戰(zhàn)馬，分別名為拳毛、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為記念這六匹戰(zhàn)馬，李世民令工藝家閻立德和畫家閻立本（閻立德之弟），用浮雕描繪六匹戰(zhàn)馬列置于自己的陵前，謂之“昭陵六駿”。唐太宗之攻城野戰(zhàn)，陪伴左右的六駿實(shí)在功不可沒。反之，唐太宗卻不能一直保護(hù)著六駿。六駿中的颯露紫、拳毛于1918年被盜，運(yùn)至美國，后為實(shí)業(yè)家埃爾德里奇·R·約翰遜（1867—1945，Eldridge R. Johnson）購得，并捐獻(xiàn)給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博物館，收藏至今。剩下四塊原本亦難逃厄運(yùn)，已經(jīng)打碎裝箱，卻在盜運(yùn)時被截獲，現(xiàn)藏西安碑林博物館。羅振玉《石交錄》嘗載袁克文（袁世凱之子）命令文物商人將昭陵六駿運(yùn)往洹上村，惟因石體重大不便，先將颯露紫、拳毛二石剖而運(yùn)之，即今在美國者是也。至于其余四駿，如非截獲，大抵亦難逃偷盜之命運(yùn)。唐太宗撰有《六馬圖贊》（《全唐文》卷十），分別指出六匹馬之戰(zhàn)功，并皆有贊語：

拳毛：黃馬黑喙，平劉黑闥時乘。前中六箭，背二箭。贊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篙d戢，氛埃廓清。（其一）

拳毛是黃馬有黑的嘴，李世民在平定劉黑闥時所騎。拳毛的前面中了六箭，背后中了兩箭，合共中了八箭。“拳毛”乃突厥文“Khowar”之對譯，乃西突厥一小國地名，在今新疆塔什庫爾干以西和巴基斯坦最北部之間，故拳毛大抵與此地關(guān)系密切。

什伐赤：純赤色，平世充建德時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贊曰：瀍澗未靜，斧鉞伸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其二）

什伐赤乃純赤色之馬，在平定王世充、竇建德時所騎。拳毛的前面中了四箭，背后中了一箭，合共中了五箭。“什伐”乃突厥文“Shad”之對譯，是突厥軍事將領(lǐng)的高級官號。此處唐太宗乃用突厥官號命名其坐騎。

白蹄烏：純黑色，四蹄具白，平薛仁杲時所乘。贊曰：倚天長劍，追風(fēng)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其三）

白蹄烏乃純黑色之馬，四蹄皆為白色，在平定薛仁杲時所騎。葛承雍《試破唐“昭陵六駿”來源之謎》以為“白蹄”之語意來自突厥文“bota”，意為幼馬或幼駱駝，是“少汗”之意。然而，觀乎唐太宗已指出“四蹄具白”云云，則“白蹄烏”之命名實(shí)已明了，無用語音對譯為說。

特勒驃：黃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剛時所乘。贊曰：應(yīng)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xiǎn)摧敵，乘危濟(jì)難。（其四）

特勒驃乃黃白色之馬，嘴為微黑色，在平定宋金剛時所騎。

颯露紫：紫燕燕騮，平東都時所乘。前中一箭。贊曰：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詟山川，威凌八陣。（其五）

颯露紫乃紫燕色之馬，在平定王世充時為太宗所騎。颯露紫的前面中了一箭。

青騅：蒼白雜色，平竇建德時所乘。前中五箭。贊曰：足輕電影，神發(fā)天機(jī)。策茲飛練，定我戎衣。（其六）

青騅乃蒼白雜色之馬，在平定竇建德之時為太宗所騎。颯露紫的前面中了五箭?？傊?，這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征伐天下時曾經(jīng)騎過的五匹馬。有關(guān)唐太宗的文學(xué)成就，眾說紛紜，王世貞《藝苑卮言》以其不少作品“遠(yuǎn)遜漢武，近輸曹操”;《南濠詩話》以為唐太宗詩“雄偉不群，規(guī)模宏遠(yuǎn)，真可謂帝王之作，非儒生騷人之所能及”。這里重點(diǎn)不在探討唐太宗之文學(xué)成就，但就《六馬圖贊》所見，形容馬匹形態(tài)之詞匯還是極為豐富的。

《說文解字·馬部》所以有如此多姿之詞匯，與人民生活跟馬匹關(guān)系密切絕不可分。古有相馬之術(shù)，《呂氏春秋·恃君覽·觀表》提及馬匹外觀之相異，韓嬰《韓詩外傳》卷七：“使驥不得伯樂，安得千里之足。”唐代韓愈《馬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伯樂能夠看得出千里馬，自是深于相馬者也。因此，古籍中又有《伯樂相馬經(jīng)》這樣的著作?！缎绿茣に囄闹尽份d有《伯樂相馬經(jīng)》一卷;唐張《朝野僉載》、明張鼎思《瑯琊代醉編·伯樂子》、楊慎《藝林伐山》皆以之為然。近世地不愛寶，出土文獻(xiàn)甚伙，其中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便有出土《相馬經(jīng)》，雖然未必就是《伯樂相馬經(jīng)》，然其中側(cè)重于從頭部相馬，行文近似賦體，極具文學(xué)價(jià)值，代表了古代馬匹描繪的高峰。

今天，我們身邊仍然有馬，形容它的詞匯卻不如古代豐富?！墩f文解字》不單是小學(xué)字書，我們更可借此窺探古代人民的生活點(diǎn)滴。

（作者單位：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