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本期推薦日本作家中島敦的《山月記》,改編自唐傳奇《人虎傳》。原文常年入選日本高中教科書,近年才開始在國內譯介。一古一今,可謂與奧維德、卡夫卡的《變形記》異曲同工。
變形,是人類文學史上一個核心觀念,糾纏著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復雜關系。
奧維德和卡夫卡《變形記》,前者是神話,后者是“現(xiàn)實”。奧維德的每一次變形都顯出道德的懲戒和宿命,卡夫卡則被認為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異化——被自己制造的機器和商品吞沒。變形暗含著“純粹人性”的假設。
東方的變形則不同,絕不預設理想人性,而始終表現(xiàn)著人對時代處境的抉擇,“天理與人欲”的交戰(zhàn),即《禮記?樂記》所謂:“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p>
《人虎傳》里的唐人李征,既厭惡官場,又缺乏詩才,高不成低不就,最終變成老虎。中島敦幾乎重述了這個故事。但通過語言的轉寫,對現(xiàn)代心理的刻畫,賦予了作品全新的含義。
中島敦寫作時,正值日本侵略中國,作為一個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日本人,一邊是日本的逐步西化,一邊是東方的衰落。人變虎倒變成了一個文明扭曲自我的象征。
中島敦(1909—1942),日本小說家,1933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國文學系,曾任女子學校國語及英語教師,被稱譽為消化吸收了儒家倫理思想的“詩人、哲學家和道德家”
日本作家中島敦(1909—1942),是昭和時代的現(xiàn)代作家,其作品翻譯成中文,還是近些年的事。
和同樣最近幾年才在漢語圈“出名”的太宰治(1909—1948)一樣,引進中島敦作品的時機,在他身歿幾十年后才成熟。
首先,他們的寫作和時代格格不入,這種特質從卡夫卡等西方現(xiàn)代作家身上就開始沿襲;其次,他們的作品不會在歷史的長河中消亡,要等到時代的喧囂偃旗息鼓幾十年后,后人才能在故紙堆里找尋出他們的價值。
有趣的是,中島敦本人就是一名翻故紙堆的高手,他的不少作品都取材于中國古典故事。這和他的家學大有關系。他的祖父算得上一名漢學家,父親則是一位漢語老師。就傳播而言,中文讀者也更容易接受和喜歡上這類本土但異質的故事新編。
但是,雖然《山月記》取材于唐傳奇,和侯孝賢取材創(chuàng)作《聶隱娘》一樣,已完全是現(xiàn)代意識。
《山月記》演繹的是一則古代功名故事,講的是李白時代,詩人李征不甘沉淪官場,閉門隱居又寫詩不成,后來發(fā)狂變成老虎的“怪談”。
看起來,這是一出褒揚詩人像李白那樣“天子呼來不上船”“仰天大笑出門去”的瀟灑好戲,但對現(xiàn)代作家中島敦,這只是他筆下故事的開始。
《山月記》敘述李征在變虎前,“曾經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卻不得不屈膝受命于從前為自己所不齒的那一班蠢物?!弊兩砝匣⒅?,人性漸消獸性漸長,“由此看來,恐怕無論是野獸還是人類,原本都是別種物體,最初還記得自己是什么,爾后便漸漸忘卻,認定自己從來就是如此模樣了?!?/p>
這就為現(xiàn)代讀者在故事中植入了現(xiàn)代焦慮,引起共鳴。因為現(xiàn)代世界,是一個漸漸平民化的世界,平民逐漸爭取到了自己的個人權利,可以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參與維護和改造社會。這本是好事,但導致的結果卻是,據(jù)調查,不分性別年齡職業(yè)身份,我們現(xiàn)代國家的國民,有一多半一生都在想著出人頭地。這是什么意思?這揭示了一個悖論——大部分的人不想安分守己做大部分的人,而想做大部分人頭上的少數(shù)人。
《山月記》故事中的李征,想要寫出千古流傳的好詩,以實現(xiàn)自己對俗世的超脫,他自己當然也有相當資本敢這樣想,因為他少年得志,“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但他看不起登科之后官場里的蠅營狗茍,很快辭官而去,潛心詩作。
換成今人的處境,類似名校畢業(yè)進入騰訊華為,不堪忍受大企業(yè)的996,辭職開始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一類的故事吧。這些創(chuàng)業(yè)者和李征一樣,畢竟還有相當?shù)馁Y本,他們本來就憑借自己的才華和努力,成為了少數(shù)人。
中島敦一開始就為李征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設置了第一道險阻——“不等揚名于世,他的日常生活卻已窘迫不堪了,漸漸地他便焦躁不安起來?!备墙逵勺兂苫⒌睦钫髦陂_始了反思,想以詩成名,但又目空一切,失去了向他人學習的途徑;其實是害怕失去那份自負,怕別人比自己厲害,更怕和那些自己看不起的人混在一起。
李征變虎之后的戚惶、恐懼,今天創(chuàng)業(yè)失敗身背債務的新時代人恐怕深有體會,但對此體會最深的,一定不是《山月記》的讀者,而是作家中島敦本人。
明治維新后,日本社會走向現(xiàn)代化,因此也帶來社會生活的巨變。中島敦出身漢儒世家,在社會全面西化的喧囂中,感到尷尬孤獨,同時又萬分驕傲。他的家庭也完全西化了,父親再婚了兩次,中島敦在兩位繼母的教養(yǎng)中成長,內向抑郁,罹患氣喘而幾度病危,終其一生都沒擺脫生離死別的痛苦:二歲時父母離異,三歲時祖父去世,十五歲時繼母過世,十八歲時兩個弟弟陸續(xù)死去,二十二歲妹妹去世,二十八歲第二位繼母又亡,二十九歲時長女出生三天就夭折。
如此命運和孤僻性格,使中島敦一方面脫離時代,沉浸于中國古典,另一方面將“生命存在”的問題,代入自己的重新演繹。在創(chuàng)作上,他的表現(xiàn)也和李征一樣,從不投稿文學雜志,只因陋就簡地在校友會刊發(fā)表作品。
中島敦為李征這頭唐代的“老虎”賦予了現(xiàn)代人性角色:“于我而言,這種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野獸,就是猛虎。它毀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兒,傷害了我的友人?!辈⒔K于認識到:“才華遠遜于我,卻憑磨礪精進而卓然成家的詩人,不知凡幾。”可以說,在追求超凡脫俗的道路上,中島敦恨恨地只給出一種結果——全面潰敗。
小說中寫道:“簡直任何事情我們都不明白,連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強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實接受,然后再連理由都不知道地活下去,這就是我們這些生物的宿命?!?/p>
作者很清楚,要獲取生命的平穩(wěn)安定,首先就需要生命個體在哲學上的“自殺”——和肉體上的自殺不同,哲學上的“自殺”也就是絕圣棄智,不去想那么多為什么,世道是怎么樣就怎么活,碰上革命的年代就高呼“革命”,碰上娛樂的年代就“娛樂至死”,碰上炒房的年代就拼命攢首付,碰上沖突的時代就共克時艱。
那么,如果肉體自殺和哲學“自殺”兩種命運都不想要,生命有沒有第三種選擇?有,那就是選擇的“自殺”,也就是不選擇,只行動,這就是《西西弗神話》給出的道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拋棄,不放棄,不鉆進意義的牛角尖,也不為懶惰找借口袖手旁觀。
生命的本質在于緊張,這緊張就存在于宿命和反抗之間的游走。
當我們一味趨利避害時,要培養(yǎng)不拘小節(jié)的出離心;而當我們一味逃避時,比如在今天我們的生活中,一出現(xiàn)“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這樣的事情,都能狂吸點擊率。這時候,或許要像《山月記》那樣清醒一點,“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要知道,“放飛自我”很容易就成為那艘“沉舟”,和那棵“病樹”。
“少年不識愁滋味”,總是容易拿“無病呻吟”當“醒世恒言”。中島敦寫《山月記》的年齡,也是多少少年人目空一切要開始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之類搏殺的年齡,但《山月記》如此少年老成,使古典故事具有了啟示現(xiàn)代社會安身立命的意義,促使現(xiàn)代人從古典,對我們來說,尤其是中國古典中,尋找平等的終極意義。
或許,我們還要奇怪地問一句:為什么李征那個同時代的杜甫、李白沒有變成老虎呢?為什么塑造了這個文明的孔子和老子沒有變成老虎呢?
荒誕的是,中島敦還不會等到完成這種追問。
他寫作時,正值日本侵略中國,作為一個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日本人,一邊是日本的逐步西化,一邊是東方的衰落。人變虎倒變成了一個文明扭曲自我的象征。
而即便《山月記》在戰(zhàn)后被納入治理日本社會的秩序系統(tǒng)(高中教材),這一追問至今仍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