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恒
(九江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江西 九江 332005)
《小額》是滿洲旗人松有梅(約1873—1931年)創(chuàng)作的京味濃郁的寫實性社會小說。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小額》開始以《進化報》為陣地進行連載,而單行本《小額》則是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才由和記排印書局出版的?!缎☆~》一書以晚清時期旗人的生活實況來映射當(dāng)時的社會,故事以小見大,褒貶諷刺,意味深長。從語言角度來說,《小額》一書反映的實際上是晚清時期旗人的口語,因此它是研究晚清時期旗人語言乃至北京話歷史的重要語料。日本漢學(xué)家太田辰夫曾經(jīng)對《小額》的語料價值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認為《小額》一書“使用的語言忠實地反映了旗人的口語,作為了解清末旗人話實態(tài)的絕好資料,是極為重要的”。[1](P273)劉云也有類似的說法:“《小額》的最大特色是京味兒濃郁,全書以純正京話寫就,寥寥六萬余言,就為讀者點染出一副醉人的老北京市景風(fēng)情畫卷,可稱開京味兒小說風(fēng)氣之先?!盵2](P112)據(jù)此可以斷定,《小額》中的語言是晚清時期北京旗人的口語。劉一之新校注釋本《小額》中的一些詞語的注釋與北京舊話或北京土語有些出入,這里就這些有出入的注釋略陳固陋,并與方家同好共商。
1.吃虧
幸虧、多虧。同“得虧”。
這種意義的“吃虧”文獻中比較罕見,我們在《小額》中也只發(fā)現(xiàn)了1例,如下:
(1)聽說有一回,他的轎夫頭兒因為要飯錢,嫌少,一死兒的不答應(yīng),把某旗的一位夸蘭達擠對的咧著嘴直哭(吃虧那當(dāng)兒沒有畫報,要是有畫報,把這段現(xiàn)象稿的上頭,那才好看呢)。
顯然,上例“吃虧”與北京話中的“得虧”同義,都是“幸虧”“多虧”的意思。這種意義的“吃虧”雖然文獻中并不多見,但也不是絕無僅有。請看下面這個例子:
(2)虧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見識,做事的時節(jié)雖不服氣問我,卻常在無意之中探聽我的口氣。我說該做,他就去做,我說不該做,就是議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說別樣,就是他家這頭親事,也吃虧我平日之間替小姐氣忿不過,說他許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聽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見不得面,親事開不得口。(李漁《十二樓·拂云樓》第三回)
從上下文意思可以看出,這一例句中的“吃虧”就是“幸虧”“多虧”之義,而且前面用的是“虧得”,此處再用“吃虧”遙相呼應(yīng),實際上是為了避免用詞重復(fù)而換用同義詞的行文方式,這一點恰好證明了文中的“吃虧”就是“幸虧”“多虧”的意思。
北京話中,表“幸虧”“多虧”義的“吃虧”極其少見,但與之意義相同的“得虧”卻常見得多,如《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三回:“老爺那里嗔著大爺總不在跟前兒呢,得虧太太給遮掩過去了?!薄缎☆~》:“得虧你死心眼兒,要是活心眼兒,可就了不得啦?!标悇偟萚3](P85)、董樹人[4](P109)、徐世榮[5](P102)都收錄了詞條“得虧”,并釋義為“幸虧”“多虧”?!稘h語方言大詞典》也收錄了詞條“得虧”,并指出這一詞語在東北官話、北京官話、冀魯官話、膠遼官話、中原官話、江淮官話、蘭銀官話、西南官話以及贛語中都存在。[6](P173)那么,“吃虧”怎么會和“得虧”同義呢?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得”在北京話中又有“吃”的意思,這一點陳剛[7](P85)、徐世榮[5](P100)、許寶華和宮田一郎[6](P5586)均有記述,而且《小額》中也有這樣的用例,如:
(3)一瞧青皮連要得(音歹)苦子,喝,七言八語的全來啦,一鬧這個雞屎派,甚么他的話啦,我的話啦,第老的年輕啦,老哥兒們都瞧我啦。
(4)《水滸》上有話,暗中只叫得苦。
以上二例,“得苦”均為“吃苦”之義。
因為“吃”和“得”在“吃”的意義上曾經(jīng)是一對同義詞(今東北官話、中原官話中仍然在用),所以它們就會在同義詞結(jié)構(gòu)組合的類化作用下構(gòu)成同義、同類組合,如“吃飯——得飯”“吃苦——得苦”等。有鑒于此,《小額》中把“吃虧”說成“得虧”也就沒什么不好理解的了。
2.眼時
眼下,目前。
這種意義的“眼時”在《小額》中共出現(xiàn)了2次,詳例如下:
(5)這是個苦孩子,九歲上他奶奶就死啦,眼時我?guī)е粗@個小買賣兒。
(6)打昨兒晚上,脊梁上有點兒癢癢,眼時不但癢癢,覺乎著疼得厲害。
很明顯,這兩例中的“眼時”跟“目前”“眼下”同義,都是時間名詞,在句中作狀語,表示事件發(fā)生的時間。
“眼時”也是一個方言詞語。許寶華、宮田一郎[6](P5447)收錄了詞條“眼時”,并指出這是一個可見于東北官話、北京官話、冀魯官話、西南官話和中原官話的詞語?!稘h語大詞典》也收錄了這一詞條,并認為它是“眼時下”的省稱。[8](P1216)《漢語大詞典》“眼時下”條云:“方言。現(xiàn)在;目前。亦省作‘眼時’。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第一章:‘眼時我還活著哩!不許她給我老臉上抹黑!’楊朔《亂人坑》:‘眼時翻過身來,工人都穿上新棉襖,吃的也是熱騰騰的飯食?!标悇偟萚3](P408)、董樹人[4](P516)、徐世榮[5](P440)均錄有詞條“眼時”,可見這個詞在北京話中還是比較常用的。
3.所
副詞。全,完全。
“所”字用作副詞表示“完全”,在清代中期以前的文獻中未見,倒是在清末民初的域外漢語教科書及口語化程度較高的小說中見到一些,如《北京官話伊蘇普喻言》中4見,《官話指南》9見,《生財大道》10見。這種意義的“所”字在《小額》中的用例也不少,出現(xiàn)了11例之多。例如:
(7)倒是善金大爺后起來的,皆因是心里有事,前半夜所沒睡。
(8)到了第二天早晨,額大奶奶一看小額的病加緊,所不得主意,不知道請誰瞧好啦。
(9)大栓子說完了,額大奶奶所傻啦。
(10)又過了些日子,覺著所大好啦。
以上4例中,“所沒睡”就是“一點也沒睡”,“所不得主意”就是“完全不得主意”,“所傻啦”就是“完全傻了”,“所大好”就是“完全大好”。
《語言自邇集》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好些天總沒看書,《通鑒》是差不多忘了,那《漢書》所全忘了。[注]:所全忘了,幾乎忘記了;所so,在這里用如“全ch‘üɑn”(全部、全都)那樣的加強語意的詞;這種表達方式是北京方言特有的,外地人幾乎弄不懂。[9](P432)
張美蘭[10](P86)在這段話下有一段按語,不僅指出了這種意義的“所”是副詞,其意為“全”,而且還進一步說明了這是一個比較陳舊的詞,現(xiàn)在少用。陳曉則進一步指出這類“所”出現(xiàn)的句法和語用環(huán)境,是只出現(xiàn)于清末民初時期北京話口語語體中的一個程度副詞。[11](P163)
4.悚
用作詈語的“悚”在《小額》中共出現(xiàn)了2例,具體如下:
(11)“我告訴您諸位,我皆因聽這個悚女人的話,這場官司把我小子給懲治苦啦?!?/p>
(12)小額說:“不是呀,這個悚疙瘩老不收口兒,我真有點兒著急?!?/p>
劉一之注釋:“悚,不好的。悚老婆,不賢惠的老婆。平常更經(jīng)常說的是‘悚孩子’,不聽話的孩子?!苯癜?,這種意義的“悚”并非詈語[su35]的本字,其本字當(dāng)作“()”。陳剛等[3](P349)“松”字詞條下附有“熊、”二字,其中一個義項為“令人生厭或鄙棄的(事物),如這~東西不要|~地方”。徐世榮[5](P381)“松”字條下解釋說:“貶斥一切不滿意的事物都用‘松’字,如~地方,~電影兒,~買賣等?!倍瓨淙薣4](P439)收錄了專門的詞條“”,并釋義為“[形]壞的,不好的”,正是詈語[su35]的本字。其實,“()”之所以寫作“松”或“悚”,應(yīng)該是出于避諱的心理和修辭動因。避諱是從古至今都在使用的一種修辭手段,這種修辭與語用者的心理有著密切關(guān)系。大概因為“()”是一個比較粗俗的字眼,人們覺得它難以登上大雅之堂,所以寫文章時就會從心理上排斥它,就會有意識地避而不用,故而寧愿選用與之音同或音近的別字來代替它。因此在北京話中,詈語[su35]就有了“悚”“松”的寫法。實際上,在現(xiàn)代漢語的網(wǎng)絡(luò)用語中,“”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寫作“慫”(如“認慫”“慫人”“慫貨”等),也是出于這種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