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小說《我彌留之際》中的圣經(jīng)原型

□肖琪/文

美國南方作家福克納善于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圣經(jīng)》元素。其作品《我彌留之際》便運用了大量的《圣經(jīng)》原型，塑造了墮落的艾迪、受難的卡什還有不和的兩兄弟達爾與朱厄爾等一系列鮮明的人物形象，并且豐富了《圣經(jīng)》原有的毀滅與新生的主題，傳達出了福克納對于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生存狀況的深切關(guān)懷與深刻思考。

《我彌留之際》講述了美國南方農(nóng)民本德侖·安斯為遵守對妻子的承諾，率領(lǐng)全家歷經(jīng)磨難將妻子的遺體運回家鄉(xiāng)杰弗遜安葬的故事。小說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主題思想、人物形象等具有強烈的宗教意識并且穿插了大量的圣經(jīng)意象，因此本文采用原型批評的方法來對小說中的圣經(jīng)原型進行分析，從而探尋福克納筆下豐富、深邃而獨特的藝術(shù)世界。

1 人物群像

1.1 艾迪——墮落的夏娃

小說標題為“我彌留之際”，這個“我”便是本德侖家的女主人——艾迪。雖然她在第十二章便離世，但本德侖一家坎坷的送葬之旅、兩兄弟達爾與朱厄爾之間惡劣的關(guān)系等都與她息息相關(guān)。另外，“彌留之際”所具有的雙重含義也可以凸顯其中心地位：從小說情節(jié)來看，是艾迪在病床等死的這十天時間內(nèi)，本德侖一家以及鄰居圍繞著瀕死的她所發(fā)生的事件。從整體主旨來看，是艾迪行尸走肉般的后半生對本德侖一家的影響或控制，如醫(yī)生皮保迪所言，“死亡……僅僅是一種精神作用——使痛失親人者的精神作用。[1]”書中其他人物以艾迪為中心，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輻射。

艾迪在婚前受父親虛無主義思想影響，她不信仰上帝，因此除了暴力手段無法通過其他途徑排遣孤獨，確立自己的生存價值。并且在與安斯結(jié)婚后這種狀況依舊沒有改善，她憎恨安斯以愛的名義將自己作為生育的工具，更痛恨安斯的愛無法使自己擺脫孤獨，直到遇見牧師惠特菲爾德。

在《圣經(jīng)》中，上帝創(chuàng)造了亞當夏娃，夏娃遭蛇的引誘而吃下了分辨善惡之樹的果實，當亞當也吃下后，“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拿無花果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創(chuàng)世記3:7）”，從而使人類受到了上帝的詛咒而獲原罪。不過在獲得原罪的同時，兩人也開啟了人類的歷史。艾迪一方面渴望通過效仿夏娃自我墮落并獲罪的方式來建立她與他人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所以她竭力尋求罪惡，“我相信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的罪了……這個罪變得更加嚴重更加可怕是因為他是上帝所任命的工具，而罪正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為了凈化他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罪惡”，與惠特菲爾德在樹林中私通生下了朱厄爾。另一方面，不相信上帝的艾迪選擇牧師職業(yè)身份的人來作為她墮落的幫手，正如她形容惠特菲爾德為“工具”，實際上是一種對虛偽信仰的反諷。?？思{對圣經(jīng)中夏娃墮落的故事進行變形，塑造了艾迪這一在現(xiàn)代社會中努力擺脫傳統(tǒng)價值束縛，確立自我價值以及生存意義的人物形象，揭示出現(xiàn)代人的孤獨處境，以及對人的未來表達出深刻的憂慮與思考。

1.2 卡什——受難的耶穌

卡什作為艾迪的第一個孩子，在他身上“折射出了艾迪關(guān)于言辭無用的觀點”。前半部分他很少說話，只專注于制作棺材以及運送棺材。在回杰弗遜的途中，遭遇洪水攔路，他責(zé)備自己沒有早點查看路況。當裝運棺材的大車快被洪水沖擊，他拼盡全力用身體維持平衡，并且勒住翻滾的馬。因為洪水事故，他本來就殘廢的腿再次受傷，又被不通藥理的家人敷衍地用水泥黏合傷口，但仍然對家人表示感謝。另外，當達爾即將被抓去精神病院時，卡什無論是獨白還是對話，其敘述話語風(fēng)格都突然向之前承擔(dān)全知視角敘述的達爾靠攏。從第五十三和五十九章的敘述可以看出，卡什并非眼中只有棺材，他對本德侖家的每位成員都有著細致而全面的觀察。他所擁有的超人的忍耐力、敏銳的洞察力和偉大的奉獻精神，以及其木匠身份，是可以將他和耶穌聯(lián)系起來的最好證明。

《圣經(jīng)》中的耶穌是一個受難者形象，他看透一切罪惡，但他甘愿代世人受苦，即便被驅(qū)趕、被出賣、被釘十字架，依舊無怨無悔，選擇原諒寬恕世人的罪過。卡什與達爾一樣，深知這一場名義上的送葬之旅實際上暗含著每位家庭成員的私心。安斯是為了安裝新牙和尋找新的妻子，杜威是為了去鎮(zhèn)上買藥墮胎。不過與達爾選擇縱火燒棺材從而戳穿這場荒誕的旅程不同，盡管卡什最終以沉默的方式充當了將達爾送去精神病院的幫兇，但他實際是選擇了原諒與寬恕。一方面，他試圖以自己的受難來完成送葬。另一方面，成為幫兇并非他像杜威和朱厄爾那樣出于個人怨恨，而是因為他明白這個家庭從根本上無法真正實現(xiàn)心靈上的溝通與聯(lián)結(jié)，所以向達爾隱瞞了家人的告密，“這樣對他也許更好些。這個世界不是他的；這種生活也不是他該過的”。

1.3 達爾與朱厄爾——不和的該隱與亞伯

亞當夏娃被驅(qū)逐出伊甸園后，他們安居定業(yè)，生下了該隱和亞伯。有一次兩兄弟同時獻祭供物給上帝，而上帝只青睞亞伯和他的供物，招致該隱對弟弟的嫉妒，于是他在田間殺死了亞伯。上帝知曉后，判罰該隱“流離飄蕩在地上”（創(chuàng)世記4:12）?！段覐浟糁H》中的達爾與其弟弟朱厄爾便有著該隱與亞伯的影子。

作為艾迪與惠特菲爾德的私生子，相較于其他孩子，朱厄爾對于艾迪來說極為特殊?！爱敯显趯ふ夷撤N能給予她活著意識的暴力行為時，她就懷上了朱厄爾”。換句話說，是朱厄爾的存在才讓艾迪有了對于生命的真實體驗。如同他名字的英文——“Jewel”，寶石、珍貴的東西之義?！爸於驙柺前纤惺艿摹旨堋麑⒊蔀樗木刃恰！彼园献顬樘蹛鬯？砂系钠徊⒎遣槐慌匀怂煊X，她的二兒子達爾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朱厄爾的身份。瓦德曼常說的，“朱厄爾的媽媽是一匹馬。我媽是一條魚?！边@便是達爾告訴他的。馬象征著自由與欲望，代表朱厄爾是艾迪遵循內(nèi)心意愿而生下的。而魚在書中往往以死亡的狀態(tài)出現(xiàn)，與富有生命力的馬相反，它意味著達爾、杜威、瓦德曼是艾迪非出自本愿或者因為補償安斯而生下的。所以“馬”和“魚”實際上是艾迪內(nèi)心活著與死亡兩種狀態(tài)的投射物。正因如此，才會造成了不和的達爾與朱厄爾。

達爾是艾迪與安斯所生的第二個兒子，但對艾迪來說，當?shù)弥獞焉线_爾的時候，“起先我還不肯相信。接著我相信自己會把安斯殺了?！边_爾的出生加深了艾迪對安斯的恨意，自然不被艾迪所喜歡。在達爾的記憶里，母親對朱厄爾呵護備至。朱厄爾為了買匹馬而瞞著家人起早貪黑偷偷給別人打工掙錢，當艾迪得知后，因為心疼朱厄爾，“她哭得很傷心，沒有掩住自己的臉”。當天晚上，她也在熟睡的朱厄爾床邊哭得泣不成聲。艾迪對朱厄爾的這些特殊感情全都被渴望母愛的達爾看在眼底。在得知朱厄爾私生子身份后，達爾依舊不能打消疑惑，試圖從朱厄爾身上找尋他被母親所關(guān)愛的因素，因此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他對朱厄爾有著長期的關(guān)注和細致的觀察。

除了長久仔細的關(guān)注，達爾還像該隱那樣對弟弟實施了報復(fù)，雖然沒有在肉體上傷害弟弟，但是從精神層面給朱厄爾帶來了重擊。當艾迪臥病在床瀕死之時，達爾慫恿朱厄爾一起去外地打工掙三塊錢。這一做法無疑是想讓弟弟無法在母親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著她。該隱因為殺死亞伯而被上帝判罰流放遠地，達爾則有著與他類似的結(jié)局，遠離至親，被當作瘋子押送去了遙遠的杰弗遜。只不過達爾并非受到上帝審判而落得此下場，而是因為家人的私心和冷漠。

2 主題意蘊

2.1 毀滅與新生

弗萊在《偉大的代碼》中曾指出整部《圣經(jīng)》是一種U型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這個接近于U的模式……一系列的誤解和不幸使劇情跌倒令人驚嚇的最低點，然后來了某個幸運的轉(zhuǎn)折，把全局的結(jié)尾推向快樂的結(jié)局。[2]”本德侖一家的送葬之旅也包含在U型結(jié)構(gòu)之中：最開始全家準備充足出發(fā)，途中經(jīng)歷洪水攔路、谷倉起火等磨難，最后抵達了杰弗遜將艾迪下葬，算是圓滿地完成了安斯對艾迪的許諾?！妒ソ?jīng)》U型結(jié)構(gòu)敘事中往往可以提煉出毀滅與新生的主題。如上帝降雨四十晝夜毀滅世界，當挪亞走出方舟的時候，人類的罪惡也得到了凈化從而獲取新生。如果說傳統(tǒng)U型結(jié)構(gòu)描繪的是毀滅之后獲得新生的話，那么《我彌留之際》還更進一步，從整個故事來看，它實際所呈現(xiàn)出的主題是毀滅、新生與再毀滅。

本德侖一家前往杰弗遜的路程上第一個遇到的難題便是洪水淹沒了橋梁。幾經(jīng)周折，所有可通行的橋梁均無法通行，于是不得不踩水過河。雖然最后抵達了對岸，但過程中拉車的騾子被水沖走，卡什受了重傷，大家均是精疲力竭。“洪水本身既可以從神憤怒和報復(fù)的意象意義上看成是惡魔意象，也可以是拯救意象?！鄙系塾媒涤旰秃樗畾缛祟悾瑑艋祟惖淖飷?；施洗約翰曾為耶穌施洗，在約旦河一帶的地方，人們都會去約翰那里“承認他們的罪，在約旦河里受他的洗?！保R太福音3:6）在驚險過河后，本德侖一家到吉萊斯皮家借住，達爾私自放火燒了放置棺材的谷倉，朱厄爾冒死沖進火場才使得棺材免于被燒毀。歷經(jīng)水與火的考驗與洗禮，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漫長又曲折的旅程。最后家里最惹人討厭的達爾被捕，卡什的腿得到了治療，安斯娶了新妻子給家里增添了女主人。一切又進入到了穩(wěn)定的狀態(tài)，本德侖一家將一掃艾迪之死帶來的陰霾，從而開啟新的生活。

2.2 再毀滅

當安斯介紹新本德侖太太時，卡什眼里的父親卻是“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氣揚的樣子。”這意味著這個家庭并未真正迎來新的生活。艾迪的死亡曾是本德侖一家的精神紐帶，將家庭成員凝聚起來，使他們同心協(xié)力去克服旅程中的磨難。可隨著艾迪下葬，這個家庭也逐漸瓦解，在看似美滿的結(jié)局中迎來真正的毀滅。

與之前的肉體的、外界的磨難不同，結(jié)局本德侖一家的再次毀滅是在內(nèi)心和精神上產(chǎn)生的。達爾被送去精神病院，并非是其他親人認為他縱火犯法才決定大義滅親，而是源于這個家庭長久的冷漠和各自的私心。杜威懼怕他抖落自己未婚懷孕的秘密，朱厄爾厭惡這個想要破壞母親遺愿的哥哥，父親安斯則一心只想著自己續(xù)娶和裝新牙的事兒。即便是最為理解達爾想法的卡什，也只能經(jīng)過權(quán)衡，讓達爾離開這個無法再容納下他的分崩離析的家庭[3]。

毀滅與凈化并行，因此再毀滅之后也意味著新生的降臨。進入現(xiàn)代社會，當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世界大戰(zhàn)、經(jīng)濟危機爆發(fā)，如雅思貝爾斯所言，西方人“再也沒有共同的西方世界了，再也沒有共同信奉的上帝了，再也沒有有效準的人生理想了?！币坏┬叛鋈笔ВS之而來的便是傳統(tǒng)道德規(guī)則的失效和價值觀的崩潰。新的社會規(guī)范尚未確立，人如何在混亂的秩序中找到生存的意義，又如何擺脫孤獨感而與他人實現(xiàn)心靈上的溝通，是作者通過本德侖一家的故事所發(fā)出的疑問[4]。

3 結(jié)語

20世紀是神話復(fù)興的世紀，因為在傳統(tǒng)價值失落的現(xiàn)代社會，神話是一種最有效的手段，可以被用來賦予混亂的日常事件的一種象征的、甚至是詩意的秩序。作為杰出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思{在《我彌留之際》中引用大量《圣經(jīng)》原型，表達了他對《圣經(jīng)》所宣揚的寬恕與友愛精神的向往，以及對美國南方社會能夠走出陰霾，重新尋求到美好生活的期望?！?/p>

引用

[1] 威廉·?？思{.我彌留之際[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 諾思洛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xué)[M].郝振益,樊振幗,何成洲,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

[3] 諾思洛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4] 張雪.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D].成都:四川大學(xué),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