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陳瑩

青衣的美，飽含著歲月的光芒。

有人說，青衣是一個夢，一個關乎男人和女人的夢，美輪美奐，遙不可及?，F實中的女性，如果想變成舞臺上那個完美的青衣，實際上是對女性的一種苛求，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更是給女性戴上了一個沉重的枷鎖。

舞臺上那些微微含胸、低眉順目的青衣，一出場都是沉靜端莊，因為，她已經沒有了花旦的天真爛漫，歲月的滄桑在她身上變成了風輕云淡的怡然。每日里柴米油鹽、人情冷暖，哪還有許多的浪漫襲面呀！特別欣賞程派名伶呂東明老先生， 當年，看她一出場就渾身是戲、震撼人心，再唱腔出口，那雷鳴般的掌聲頻頻響起，那是一個歷經了歲月風霜后、凜然佇立的大青衣，老先生的青衣形象是臺上臺下兩相和?！睹缜嗄铩贰痘纳綔I》兩段，每每聽來都叫人特別想大哭一場，她清唱的樣子，特別叫人心疼。都說悲戲最能打動人，程派就以悲情戲見長，再有程派幽咽婉轉、低沉嗚咽的唱腔，一詠一嘆總關情，直直地把人拉進古代女人們悲歡離合的生命當中。《鍘美案》中的秦香蓮，帶著一雙兒女，懷抱琵琶、悲淚凄凄，也沒能打動陳世美這個負心漢。《大登殿》里的王寶釧，幾乎涵蓋了“青衣”需要的所有美德，身為相府千金，為了愛情舍棄富貴，守寒窯十八載，忠貞不渝。當薛平貴功成名就歸來時，寶釧為自己衣衫襤褸掩面一“羞”，不失尊嚴與優(yōu)雅，看似可憐的女人，更為可敬。而薛平貴見到妻子的時候，不是急忙相認，而是以局外人的態(tài)度調戲試探她，實實的可氣，相比于王寶釧，他的形象低了很多，可惜了寶釧一腔深情付與了無情漢。王寶釧的角色是悲催的，十八年守寒窯，待丈夫歸來，封在昭陽院，可惜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就死去了。從王寶釧的故事看古代女人的宿命，是積極傷感的，所以，當我們同情她、感慨她忠貞美德的時候，也感嘆封建社會中女性的愚愛是多么的可悲，身為相府小姐也不例外，沒能逃過命運的無情捉弄。

《春閨夢》中的張氏，不知新婚燕爾的丈夫已經戰(zhàn)死沙場，每日佇盼被強征入伍的丈夫回還，積思成夢，夢見丈夫回家團圓，幽幽怨怨：“終朝如醉還如病，苦倚熏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門環(huán)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復雜糾結、纏綿驚怵的心情，反映了人民希望闔家團圓、渴望和平、反對戰(zhàn)爭的心理。這一段張火丁和宋小川配合得最好，張氏各種凄苦的心理，被程派名家張火丁拿捏得特別到位，也是程派很典型的一個青衣形象?！读卵分懈]娥唱“沒由來遭刑憲受此大難”一段，要數天津京劇院的程派名家劉桂娟唱得最好，紅色的罪衣罪裙，在花容月貌的年齡卻背負冤死的枷鎖，無奈蒼天不公，降下大雪也救不了竇娥。劉桂娟扮相極好，整段唱腔十三分鐘多，均為慢板拖腔，演唱極盡功力，含蓄粗狂又細膩委婉的行腔，程韻古雅冷艷的氣場，蕩氣回腸、低婉悲戚、聲淚俱下，聽來感人肺腑。

四大名旦之首的梅派青衣，則是比較華麗的。經梅蘭芳先生的大膽改革，綜合了青衣、花旦和刀馬旦的表演方式，在唱念做打、音樂、服裝、扮相等方面進行了創(chuàng)新發(fā)展，氣度平靜從容、唱腔醇厚流麗、感情豐富含蓄、旋律優(yōu)美動聽。有人說梅派是唱給皇宮里的妃子聽的，可不是嗎？《貴妃醉酒》里楊玉環(huán)的青衣形象最華貴經典，而梅葆玖先生根據父親梅蘭芳先生的傳統(tǒng)戲《貴妃醉酒》和《太真外傳》改編的大型交響京劇《大唐貴妃》，更是升華了梅派的精粹，李勝素、史依弘出色的表演，送給了我們一個光彩照人、儀態(tài)萬方的青衣楊貴妃，美得耀眼。主題曲《梨花頌》優(yōu)美的旋律，更是將梅派藝術傳播到海內外，唱響了梅派最華麗的樂章。

梅派青衣形象很多，《霸王別姬》中的虞姬、《生死恨》中的韓玉娘、《宇宙鋒》中的趙艷容、《穆桂英掛帥》《西施》《洛神》，等等，都全方位地展現了不同社會現狀下的女性形象，從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現實，這些光彩照人的青衣形象，不僅給我們帶來了美妙的視覺享受，也帶來了許多人生遐想。

尚派青衣現在不太多了，但舞臺上那些經典的形象依然熠熠閃光。尚派行腔吐字清楚，嗓音清亮激越，旋律跌宕繚繞，有斬釘截鐵的“斷”，又有錯綜有力的頓挫，堅實整齊中呈峭險、平易簡約中現內涵。尚小云先生早年出道即為文武昆亂不擋的出色旦角，一度被譽為“青衣正宗”，嗓音寬亮、身材適中、扮相俊美。尚派打破了旦行青衣專門講究“貞潔烈女”的道德評判標準，從“烈”字入手，生發(fā)出“俠、義、剛、健”等內涵，從更廣闊的層面關注女性的生存和生活價值，實際上隱含了對傳統(tǒng)婦女觀念的批判，具有時代意義，也大大增加了京劇旦角青衣的表現力?！睹酚衽洹贰肚じ坨R》《梁紅玉》《漢明妃》《昭君出塞》，等等，都是享譽極高的京劇藝術精品，劇中那些風姿各異的青衣形象，或英姿颯爽、或端方迤邐、或悲情噴薄、或醉癡妖嬈，深受京劇戲迷們的喜愛。

讀席慕蓉的《戲子》特別傷感：“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在涂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所以請千萬不要，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也別隨我的表演心碎。親愛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只是個戲子，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戲里的女子一半是青衣，一半是自己，那一嗔一喜、一怒一笑，愛戀中的嬌羞、傷感中的幽怨，都讓人覺得是女人自己呢?？此换挪幻Φ芈N起蘭花指，一半隱匿在水袖中，只露出粉色的指尖，而指尖上有靦腆的嫵麗、有清秀的恬靜、有不舍的幽怨、有怒圓的杏眼。接下來，再看她緩緩地云手，緩緩地盤腕，緩緩地水袖清揚，緩緩地蓮步輕移、環(huán)佩叮咚……

愛看青衣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因為她們有著共通的歲月，即使聽不懂，也喜歡看，只看青衣的美，就足以讓自己顛鸞了。難怪，世間所有的女人，經過歲月的磨礪都會成為青衣，而所有的男人，數盡紅塵之后都會愛上青衣的。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