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王小波《白銀時代》中的荒誕書寫

董海倫

摘要：《白銀時代》是基于中國語境下探討未來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荒誕的構(gòu)思下表達的是作家王小波對烏托邦的理解和深刻的反烏托邦主體，體現(xiàn)了美學范疇中荒誕的審美特征。

關鍵詞：王小波;《白銀時代》;荒誕;審美;反烏托邦;異化

二十世紀以來，現(xiàn)代主義思潮迅速發(fā)展并成為主流，“荒誕”不再站在美的對立面，而是隨之進入了美學范疇。作為一種新的審美形態(tài)，荒誕的意義在于不循序現(xiàn)實的邏輯，而是通過扭曲現(xiàn)實來表達反常悖理或價值虛無，以荒誕的人物形象及故事情節(jié)來建構(gòu)現(xiàn)實，表現(xiàn)人對人類文明和命運的擔憂。實際上在《白銀時代》中王小波通過荒誕的主題及表現(xiàn)手法描繪出了中國當下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以及反烏托邦主題，這是西方荒誕與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的一種交融的表現(xiàn)。

一、主題內(nèi)容的荒誕性

小說中“我”反復回憶到大學熱力課上老師提出的問題：“世界是銀子的”，對此“我”給出的回答是：熱寂之后，世界同此涼熱。王小波曾經(jīng)引用羅素的話道：幸福之本源，在于參差多態(tài)。而“涼熱”在白銀時代中表達的是一種無參差無差異的統(tǒng)一化意識，即人的行為準則不斷趨向一種無意識的統(tǒng)一化。需要注意的是《白銀時代》的寫作深受奧威爾《1984》等小說的影響，所謂的白銀時代也就喻示著人類在極權(quán)主義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這是一個集體昏迷的時代，是一個喪失自由選擇無力掙扎的荒誕時代。

生活在白銀時代里，人生存的荒謬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內(nèi)指性，甚至比存在主義宣傳的“他人即地獄”更進一步地表現(xiàn)為是人在構(gòu)造與自然、社會、他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的失衡和荒謬，“生活”一詞在白銀時代里已經(jīng)變換了概念?！霸诠緝?nèi)部，我們有組織生活、集體生活。在公司以外，我們有家庭生活、夫妻生活。除此之外，你還可以體驗生活。”（1）如此多的生活中偏偏沒有私人生活，因為在這個時代里生活完全不能表現(xiàn)出個人獨立的意愿，生活是統(tǒng)一分配好的，是一種固定的模式。面對這種“生活”，人是完全被動的，只能夠妥協(xié)和服從，而妥協(xié)和服從的結(jié)果自然是可悲的。文中“我”那段師生戀的過往、與上司的互動、與“棕色的”悄生曖昧，都是在喪失自我個性的過程中拖著自己蛇頸龍一般龐大的體態(tài)怯懦而拼命地尋找幸福的生活，但“我”的所作的一切實際上違背了白銀時代的要求，其下場必定是毀滅幸福。

小說對“夫妻生活”作了一次精彩描寫。“聽到我傳達的會議精神，我們室的人憂心忡忡地回家去。在晚上的餐桌上面露曖昧的微笑，鬼鬼祟祟地說：親愛的，今天公司交代了要過生活……聽了這話，平時最體貼的妻子也會馬上變臉，抄起熨斗就往你頭上砸。第二天早上，看到血染的繃帶，我就知道這種生活過完了?！保?）作為人出于本能性沖動并且承擔著繁衍后代重任的“夫妻生活”還需要公司來交代，在正常的世界中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這個荒誕的安排相當明確地告訴讀者：生活如果不是由人自己來選擇，那么生活也要就此完結(jié)，因為這是人的獨立性和尊嚴所在。反烏托邦這一主題構(gòu)想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雖有有一些變現(xiàn)，但像王小波《白銀時代》這樣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卻十分罕見，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小說立意鮮明、懲惡揚善的傳統(tǒng)主題，《白銀時代》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虛無感，這也是荒誕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

關于“白銀時代”，小說中有這么一段話：“希臘神話里說，白銀時代的人蒙神恩寵，終生不會衰老，也不會為生計所困。他們沒有痛苦，沒有憂慮，一直到死，相貌和心靈都像兒童。死掉以后，他們的幽靈還會在塵世上游蕩。”具有美好象征意義的神話，在王小波的《白銀時代》中卻被賦予了截然相反的含義。作者實際上表達了這樣一個意念：這個世界是無比荒誕的，人永遠都生活在矛盾之中——人既然活著，就必然會思考;人既然思考，就不可能無憂無慮。而在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里被扼殺的環(huán)境中，無可憂者無可慮者才是最可憂可慮的?！耙粋€哪怕可以用極不像樣的理由解釋的世界也是人們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而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演員與舞臺的分離真正構(gòu)成荒誕感?！保?）由此，作為人的悲哀就得到了完全的體現(xiàn)。

二、人物塑造的荒誕性

白銀時代并不是無憂無慮的時代，如上文所言，生活在白銀時代里的人們注定永遠被困在一定的生活模式中，唯有故事中的“我”對這種法則持懷疑態(tài)度。

“白銀時代”可以被理解為一個虛構(gòu)的烏托邦社會，生活在這里的人是完全被異化而不自知的。主人公“我”是一個患有抑郁癥的病人;同時“我”的面貌很丑，個子很高，粗獷的外表和怯懦的內(nèi)心形成強烈的對比，由此產(chǎn)生一種自卑感而導致“我”一直疏離人群處于社會邊緣，這是一種特殊的異化表現(xiàn)，如同《變形記》中的小職員格里高利。在小說中始終沒有明確說明主人公的名字，甚至其他同事幾乎也都以代號相稱，這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xiàn)的荒誕情節(jié)恰恰象征了他的精神危機和個性危機，面貌的特殊結(jié)合人群的疏離正是寓意著在平面化的白銀社會，所有面孔要千篇一律才符合規(guī)范，而特殊性是離經(jīng)叛道，是會被排斥的。因為恐懼被排斥，所以自我是不能被表達出來的?！八麄?nèi)紳M臉倦容，睡眼惺忪，好像一夜沒睡……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這個樣子。我是什么樣子他們就是什么樣子，所以我不需要帶鏡子?！薄拔摇焙屯聜冋谝煌惢?，異化的結(jié)果就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無論是思想、行為甚至于人的外在形態(tài)都終將趨于一種烏托邦式的統(tǒng)一。

“本公司有項規(guī)定，所有的人每隔兩年就要下鄉(xiāng)去體驗生活……就是在沒有自來水、沒有煤氣、沒有電的荒僻地方住上半年?！苌偃苏嫒ンw驗生活……”（4）在白銀時代中，像“體驗生活”這種冠冕堂皇又莫名其妙的法則，它制訂出來，卻又很少有人真的去執(zhí)行，假如有人執(zhí)意去遵守，反而會被它愚弄。就像“棕色的”，她本本分分地去“體驗生活”，但卻迎來了悲慘的遭遇——“她在鄉(xiāng)下走夜路，被四條壯漢按住輪奸了兩遍?！薄白厣摹边@樣一個看似是全文唯一正常的人物，在這個不正常的時代中反倒成了一個十分荒誕可笑的形象。然而更可笑的是，在白銀時代中，即使遵守這些荒誕無理的“準法則”會令人窒息，人們?nèi)匀灰唤z不茍地執(zhí)行。例如給停車場上的劫匪“送錢”?！拔蚁肫鹩袀€小子每禮拜三要在停車場上劫我。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煩，會拿壘球棒砸我的車?！薄拔也慌陆俜嗽椅业能嚒遗卤０部酃べY——他會記恨我……”（5）這樣離奇的情節(jié)從側(cè)面襯托出了“我”、劫匪、保安所有人物的錯亂，令人哭笑不得。

“烏托邦是前人犯下的錯誤，它是從一個人的頭腦里想象出來的一個人類社會，包括一個虛擬的政治制度、意識形態(tài)、生活方式，而非自然形成的人類社會。烏托邦的締造者是用自己一次思想來代替后世千秋萬代的思想，如果不把后世的人變得愚蠢，這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功?！保?）在生產(chǎn)力尚未足夠發(fā)達的社會歷史階段，僅僅憑著空想，把個人的理想化訴求上升到等同于民族國家群體意愿的層面，這種方法不可取更不可行?！栋足y時代》描寫的是反面的“理想社會”，是割裂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水平之間的關系而單一發(fā)展的一種社會模式。這種帶著形而上意味的理想化社會中，充斥著痛苦的夢魘與流水線生產(chǎn)一般麻木的面孔。因此，在這樣一個陰霾潮濕的寓言世界，“我”經(jīng)常夢見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放逐在灰蒙蒙的沙漠里，表明著置身白銀時代中無法逃脫受法則控制的宿命;在夢中我被老師用鋒利的木樁刺穿心臟，“我”鮮血淋漓，在劇痛中顫抖，但卻沒有恐懼之感。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來說，“夢的內(nèi)容在于愿望的達成，其動機在于某種愿望”（7）。在夢中“我”以死亡來結(jié)束白銀時代的荒誕生活，這是處于這個時代里最明智最清醒的決定，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無法達成，因為這種愿望同樣是脆弱的，無法孤身一人來面對對抗白銀時代的滾滾洪流，以至于抗爭到最后，“我”依舊選擇帶著滿身傷痛回到白銀世界里，回到了原來的生活里。這種夢境與現(xiàn)實交錯而產(chǎn)生的荒誕感使讀者更能真切感受到白銀時代里人們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人有勇氣反抗荒誕，卻無法改變荒誕本身。烏托邦是荒誕的，是不可改變的。

三、敘事手法的荒誕性

《白銀時代》在藝術手法上呈現(xiàn)出典型的荒誕文學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特征。美學意義上的荒誕的根本特征是不和諧，是否定，荒誕藝術用非理性非邏輯的語言表現(xiàn)著周遭的一切。

小說采用了象征、寓言式等荒誕文學常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稁熒鷳佟肥枪适轮械摹拔摇闭齽?chuàng)作一部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內(nèi)容是講述他與自己的大學老師發(fā)生的一段曖昧，兩個人既是師生又是情人。在這個不倫戀的故事中可以看出“我”的精神危機產(chǎn)生的根源一部分來自于他和強勢女性的復雜關系。老師象征著一個地位高高在上頗具權(quán)威的角色，在地位懸殊的對比下“我”作為一個怯懦的學生，對老師始終有一種恐懼感，以至于不敢拒絕老師提出的性方面的要求。這種自卑感也同樣帶進了寫作公司，盡管“我”在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這種創(chuàng)作也必須在寫作公司的監(jiān)控下進行。荒誕文學的魅力就在于基于現(xiàn)實創(chuàng)作而又超越了現(xiàn)實表達出對未來的憂慮?！栋足y時代》整個故事始終圍繞著老師那句謎語：“將來的世界是銀的”。白銀時代象征著當下以及未來社會思想僵化的局面，充分表達了作者對未來社會的擔憂以及知識分子何去何從的迷茫。在白銀時代，或者未來世界中，每一個人都可能會變成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膽小怕事，恐懼變革，受著精神上的轄制仍一心做一個遵守規(guī)章制度的良民，自由思想反而成為所有人的墳墓與地獄。顯而易見《白銀時代》是一個反烏托邦小說，它的故事發(fā)生在未來，但實際上隱含著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未來即是當下，作家用未來的故事來表示他對當代社會的困惑與失望。小說中有大段藝術夸張的人物心理獨白，大量黑色幽默的比喻，都呈現(xiàn)出荒誕藝術的審美意趣。比如描寫公司同事時，沒有出現(xiàn)一個具體的人名，而是用“灰色的”、“棕色的”來代指，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沉悶顏色來用以形容人，一方面體現(xiàn)了“我”與人群的疏離，另一方面又表達出在個人的意志需要被排斥與清除的白銀時代人們呈現(xiàn)的同一性。

此外《白銀時代》還運用了元敘事的表現(xiàn)手法。元敘事是現(xiàn)代主義常用的寫作手法，通常被叫做大敘事，指的是一種無所不包、具有合法化功能的敘事方法，作家“在自己的體制中玩敘事：既讓自己處在受述者和故事的位置上?！保?）《白銀時代》是一個故事套故事的模式，作者在行文中自覺暴露《師生戀》的寫作過程，進而使讀者在整個虛構(gòu)的故事框架中產(chǎn)生錯位的真實感，進而通過這樣的間離效果來讓讀者反應過來小說和現(xiàn)實是兩回事，不能講兩者等同在一起。這樣，虛構(gòu)在小說中也就獲得了本體的意義。同時運用了倒敘、插敘等多種敘事手段，片段化呈現(xiàn)故事內(nèi)容而并不是依據(jù)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順序，以非線性的時間排列為導向，這種零散的敘事方式使得小說整體的荒誕效果更加鮮明。在敘述的過程中逐漸把個人化的感覺上升到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寓言的層次，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逐漸體會到小說的深刻主體并更具有諷刺現(xiàn)實的意義。人們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日益變得冰冷固化，生活沒有幻想，一切如同機器般規(guī)律的運作，人們做著自己的工作卻不知道為什么要做，人們生活在這世上卻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是什么。

《白銀時代》荒誕離奇的故事中飽含王小波對社會的反思和批評，通過主人公“我”的話語表達了他對真實生活的看法：中國社會在七十年代后飛速發(fā)展，八十年代已經(jīng)形成了商品化社會，除了制度約束，人們現(xiàn)在還被加上了一道商業(yè)規(guī)則枷鎖。“我”體驗了這種精神的危機：想寫一部依靠自己經(jīng)驗的小說來表示自己的看法和自我反省，但又必須遵守寫作公司的原則。想要真正地寫生活，就必須到生活之外，白銀時代是一個熱寂之后的荒誕時代，每個人除了麻木還是麻木。這象征著小說里對的描寫都《白銀時代》的荒誕書寫是出自于個人生活中的獨特話語表達：這既是一種個性化的敘事策略，也是對一種實際茫然而焦慮的精神狀態(tài)的自我寫照，并且通過主人公的故事表達所謂的烏托邦是建立在對個人的極端控制之上，它排斥一切個性，他使一個人喪失活力，更能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變得愚昧和僵化。以此傳遞給讀者反烏托邦精神——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人始終充滿著創(chuàng)造力和對世界的好奇。

注釋：

王小波《白銀時代》.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18頁.

王小波《白銀時代》.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19頁.

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第63頁.

王小波《白銀時代》.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32頁.

王小波《白銀時代》.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17頁.

王小波.《王小波全集（第一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96頁.

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單寧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5月，第367頁.

利奧塔爾.《后現(xiàn)代狀態(tài)：關于知識的報告》.車槿山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12月，第47頁.

參考文獻：

[1]王小波.白銀時代[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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