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文
可以判定,遠古的阿爾泰山的雪花應(yīng)該格外地剔透。但無法想象,當(dāng)這里的人類祖先面對第一場大雪的時候,不知道目光里是充滿了新奇,還是流露出驚恐。
紛紛揚揚于空曠的山野,雪之于他們,最初也許會因其翩翩的形態(tài),而受到瞬間的賞望。當(dāng)一夜過去,曙光乍現(xiàn),他們起身從山頂洞中探出頭來,看到一片潔白的世界,也許會神色慌促,甚至手足無措。
那一朵一粒的白,怎么會密密地聚集在一起,讓峰谷分明的大山不見了蹤影?不知在很早很早的哪一天,他們也許會對雪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再細望去,山并沒有離開,而是安靜地隱遁在雪的身下,只有樹木依然嵌在山間。而可供出入的洞口,卻險些被雪徹底封堵。炊火的柴草不見了,本不清晰的路不見了,雪后的風(fēng)像是從雪里鉆出來,變得更加寒涼刺骨。于是,他們無可奈何,繼而對這白色的東西心生憎惡。
在阿勒泰觀光的幾日,時不時向阿爾泰山的積雪望去,一個關(guān)于雪的命題讓我遐想與沉思良久……
帶著溫暖和熾熱,也帶著清涼和寒冷,光陰在日月之間恒久地穿行。暑往寒來,次第而至的雪,總會禁不住光顧人間。這樣的輪回似乎讓雪與人同行在生命的路上,而雪呢,卻從不思慮自己深淺的尺度,有時飄落得輕慢而敷衍,有時又毫無顧忌,肆意妄為,像是要把整個人間全部掩埋。
在通常情況下,人對雨的期許往往深于對雪的情感。試想,烈日炎炎之下,土地龜裂,禾苗焦枯,沒有什么比一場透雨更令人祈盼。在燥熱的夏日,雨后的清爽也同樣值得人人渴望。但對于雪哪天能夠到來,人們的心情便沒有任何的急切,因為雪不具有速解燃眉之急的神力,況且,冰天與雪地的組詞,扮演的則是嚴寒的角色。這時的雪,會以揮灑或凝固的形態(tài),有意無意地阻擋人的腳步。
當(dāng)雪崩的白浪自山腰滾落到谷底,牧場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到天際,牛羊最終抵不過饑餓和寒冷,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公路、鐵路沉入雪的深處,每一場雪便是人類一場殘暴的噩夢。而風(fēng)與雪一旦相遇,竟會使人模糊了雪來的方向,不知道是天在下雪,還是雪要重歸天上。
雅稱為“雪暴”的猛烈的風(fēng),在東北的鄉(xiāng)路上,卷起的則是叫作“煙兒炮”的迷茫的煙霧。兒時在農(nóng)村,一年冬天,一個夜里的雪堆到家的窗臺之上,沒過了大半個窗戶,屋門也被雪封得嚴嚴實實。這情形讓我對雪產(chǎn)生畏懼。圍坐在火盆前的人,望著風(fēng)雪彌漫的窗外,期待著春天早日來臨。盡管每場雪后,孩子們會有堆雪人和用篩籮捕麻雀的快樂,但這快樂很快遭到寒冷的驅(qū)趕,凍僵的雙腳在雪地上跺個不停,便又和大人們一樣,想到春天的美好。
如果沒有雪呢?我曾幼稚地有過這樣的假設(shè),而假設(shè)后的答案,無非是少了一個和玉并列的比喻,一個美妙的童話世界,當(dāng)然也少了從白色中浸出的風(fēng)寒,少了對人畜行走的一種阻攔與纏礙。但我沒有想到,世上若是沒有雪,便少了一位流芳百世的英雄。被匈奴幽禁于地窖里的蘇武,該是倍加感謝上天賜予的雪,因為雪與氈毛的并咽充饑,讓他的存活看似有了神的旨意。雖然飽經(jīng)牧羊的艱辛,但最終留下了民族英雄的美名。
漸漸地,雪在文人的眼里,卻成了詩的元素?!拔粑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早在《詩經(jīng)》里的雪,就已經(jīng)超出了時序的特指,賦予了作者復(fù)雜的心緒。雪飛進屈原的《楚辭》,便有了“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的吟誦,江上的波浪也是千堆雪的氣象。當(dāng)雪飄飛在唐朝的天空,隨之在詩歌的田園狂舞起來。柳宗元倒是喜歡雪后的空寂,否則不會對漁翁披蓑戴笠,不顧冰雪寒氣的獨自垂釣,描寫得那么愜意閑適。在邊塞詩人的筆下,雪則少了美妙與高潔,常與北風(fēng)、斷雁、孤城和大漠相連一起,悲苦與蒼涼,落寞和思鄉(xiāng)流溢詩間。宋朝的雪往往落在寒梅的枝頭,與梅相依烘襯,惹得李清照“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所以讓盧梅坡不得不道出:“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文人們不甘于對雪只是一個“雪”的稱謂,便漸漸有了冠以瓊和玉的喻意。瓊花、瓊妃、瓊苞、瓊英和玉絮、玉塵、玉沙、玉龍、玉蝶、玉鸞,間或也有凝雨、銀粟、瑞葉等別稱,時常飛進詩詞歌賦之中。
無論如何,雪終歸是雪,年復(fù)一年地下著,并在寒冷中凝結(jié),為寒冷填充寒冷,使長夜變得更加漫長。雪落在阿勒泰的薩吾爾石城,每一塊看似有生命的石頭,都以其堅硬和圓勁,盡力讓雪的身影跌入身下的溝壑。人們從風(fēng)雪中走過來,便如闖過一道難關(guān),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之后,終于血脈暢通。
臨近初冬的阿爾泰山,雪的面貌開始端莊起來。山峰逶迤得看似抖擻,在陽光下躍動著耀眼的光澤。在朝旭或是夕陽的映照下,山的酮體像是有豐沛的血液在流動,以至于周身都變成了如血的顏色。
這場景很容易讓人忘記雪的冰寒。據(jù)說,在遙遠的年代,阿勒泰人對雪就開始珍惜了。那些在大山深處的住戶,將落在地上的雪收起來,工工整整地堆在房舍的后面。他們擔(dān)心陽光把它融化,因為取一塊雪放在燒熱的鍋里,便是人畜可以飲用的水。趕著牛羊和俯身在田野里的農(nóng)牧民,最能感知雪帶來的好處。幾陣春風(fēng)吹過,漸漸冰消雪融,隨即有清亮的山水流下來,流進山谷,流進喀依爾特河和庫依爾特河,匯成額爾齊斯河寬廣浩蕩的水勢。而此時的東北,該是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厚厚的積雪化作了汩汩的“桃花水”,穿過茂密的森林,化作了數(shù)不清的條條溪流。
很快,阿爾泰山下的牧民跨上馬背,開始驅(qū)趕牛羊奔向牧場。暖陽之下,丘陵似的牧場泛出斑駁的新綠,牛羊貪婪地啃噬著春天的美食。牧民們知道,那里原本沒有水的地方,只是因為有了雪,有了雪融成的水,才讓草變得繁密起來,牛羊低下頭去便不忍離開。雪化成的水肥了草,草喂肥了牛羊,雪便開始與牲畜的生命息息相通。大地之上蒸汽裊繞,當(dāng)犁鏵翻出的泥土溢出濕潤的氣息,播下的種子輕松自如地長出蓬勃的青苗,農(nóng)民們回到房舍,再仔細端詳賀春時貼上去的聯(lián)語——“瑞雪兆豐年”,雖然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他們真切地體味到了雪對泥土的情意,看到了雪與一年收成的關(guān)系。
人類的聰明首先表現(xiàn)為對自然界的順應(yīng)、防御與戰(zhàn)勝。防御近于人的本能,而順應(yīng)和戰(zhàn)勝則是源于人的智慧。很難想象,在那清冷的光陰里,祖先們早已對雪有了親近,而且雪與他們的生活同時被描繪在一起。
一個源于阿勒泰地區(qū)牧民的無意發(fā)現(xiàn),引來了一大批研究者。他們驚奇地看到,在阿勒泰地區(qū)的墩德布拉克洞穴中,粗糲的巖石上清晰地現(xiàn)出一群“雪地獵人”。在今人的眼里,巖畫的線條很是簡易,構(gòu)圖表達也過于直白,帶有濃郁的兒童畫童真的意味。幾個人尾隨一群牛馬,看來這沒有別的寓意,只是一種對游牧身份的表達,而另幾個人彎腰撅臀,各持一根桿子,腳踏一個長條形物件,做出滑雪的動作。
多么不可思議!在那么遙遠的雪上,就有了祖先踏雪飛馳的身影,寒冷的雪不僅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窘迫,反而使他們快活不已。也許是在捕獵的間隙,他們在那個洞中歇息時,忽然生出了靈感。最初,他們一定得意于自己滑雪的情形,欣喜于自己的發(fā)明,從而對這種駕馭雪的方式生出贊美,所以才把滑雪的風(fēng)姿,情不自禁地鑿刻在頭頂上的巖石,永遠定格給了那個古老的時光。
專家們把巖畫的時光鎖定在一萬年前??磥恚诎⒗仗┑貐^(qū)四萬多年前薩吾爾山通天洞里的人,頭腦遠沒有發(fā)達到可以滑雪的程度。很難讓人想到,就是腳下的那個物件,卻吸引了國內(nèi)外滑雪研究者的目光。在經(jīng)過長久的凝視之后,他們毫無懸念地斷定,那個物件就是人類早期的滑雪板。
先人的聰明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古老的滑雪板下貼著一層皮毛,皮毛多出自于馬的前腿。最早使用它的滑雪人,也許是在使用光滑的木板無法停穩(wěn)的焦急時刻,突然想到給馬梳理皮毛時遭遇的一次刺痛。他們將馬前腿部位的皮毛嵌在滑雪板下,竟然有了奇妙的作用,在向上滑雪時,滑雪者如果停頓下來,皮上的毛頓時就會全部張開,牢牢地深扎在雪地上,滑雪的獵人會穩(wěn)穩(wěn)地在滑雪板上站立。相反,如果從雪地上向下滑行,因為皮毛的順滑,腳下的滑雪板會變得更加順暢自如。
因為山洞里滑雪的巖畫,讓我國第一位滑雪冠軍單兆鑒和一批滑雪研究者,開始鐘情于阿勒泰這片茫茫的雪海。他們按照巖畫的表意開始追溯,終于探尋到一個令世界滑雪界振聾發(fā)聵的消息。2006年那個冬天,他們站在這片白雪覆蓋的土地上,向全世界莊嚴宣布:人類滑雪發(fā)祥地就在阿勒泰!
《阿勒泰宣言》發(fā)出的聲音穿越阿爾泰雪山,迅速傳遍世界。阿勒泰作為滑雪的發(fā)祥地,不僅是中國的,同時也是世界的!挪威、瑞典、芬蘭等十八個國家的又一個同名的宣言,再次重復(fù)奏響了那個強音。
阿勒泰沸騰了,中外的滑雪界沸騰了!
從此,讓滑雪人向往的,便不只是加拿大的惠斯勒、瑞士的圣莫里茨、瑞典的奧勒以及奧地利的基茨比厄爾和美國的韋爾等世界滑雪圣地,阿勒泰的名字則開始銘刻在他們的心中。
我對滑雪發(fā)祥地的關(guān)注,似乎勝不過對祖先智慧的贊美。我一直在想著那個巖畫,想著畫中滑雪人的身姿,以及阿勒泰博物館里陳列的那幾副滑雪板。
雪終于成了天降的財富。遙遠的雪光顧人間,冬天卻不再令人恐怖,大雪封山反倒成了山里人迫切的向往。阿勒泰人當(dāng)然如此,雪下得越大,越能釋放出滑雪勝地的炫彩。在東北許多城市的郊外,都不難找到滑雪的去處,只是滑雪的歷史卻沒有阿勒泰那種古老文化的淵源。在冬季里與冰雪廝守的東北人,雖然對本地的雪的故事,感受不到來自于歷史考證的興奮,但他們同樣對雪有了好感,甚至滿懷期許。大雪來了,山村的景象被攝入城里人的鏡頭:積雪覆蓋在院墻上屋檐上窗臺上柴垛上畜舍上,炊煙在被雪包裹的煙囪里冒出來,林間的雪憨憨地伏在樹杈枝頭,有風(fēng)拂來,搖落一片雪的花雨。由于受到雪的青睞,鮮為人知的偏僻山坳,卻有了一個又一個同叫“雪鄉(xiāng)”的名字。為了一睹山村的雪景之美,多少中外游客,不遠千里萬里,費盡周折趕到雪鄉(xiāng),在農(nóng)家住幾日,踏雪走一遭。他們?yōu)榱擞^賞一次雪,不惜掏出一張又一張鈔票,讓剛剛得到溫飽的山里人,突然鼓起了腰包。于是,受到雪的惠濟的山里人,深懷對雪的感激,以至于從雪來的那天起,就盼著雪不停地下,覆滿每一道梁、每一道溝、每一片林,直至覆滿院子的每個角落。他們看著為雪而來的陌生人,竟然擔(dān)心春天的腳步,把雪早早地踩踏成一片流水。
嚴冬已至。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又想到阿爾泰山上的雪,想到雪中的阿勒泰……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