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陸莊去理發(fā)

田荔琴

走，上陸莊去理發(fā)。從鳳湖路拐進福大后門，出前門，在車水馬龍的楊橋東路上，往左手邊循陸莊巷側身而入，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一閃身，已不在人群之中。城市都消隱了，進入了一個與方才行走的那個城市完全不同的空間。一個又短又小的僻靜小巷，千米之內，沒有三彎九轉，并不迂回曲折，甚至沒法低了頭猛跑。

古榕環(huán)繞的陸莊古橋

陸莊，乍一聽，像是北方的地名，其實不然?！堕}都記》卷二十載有：“陸莊園在高峰橋之西。宗陸蘊與其第藻所營別業(yè)也。園、池、亭、館今頹廢，悉為平疇。”莊園主人陸宣、兒子陸蘊、藻，一門父子三進士、二翰林、一侍郎，官階三品。除了父陸宣知潮州，陸蘊、陸藻兄弟倆都做過福州知府。陸家與陸莊園皆載入了史冊，初時人去樓在，后竟然不知建筑毀于何時。但從閩中才子王偁《晚過西郊陸氏山池》來看，至少明初陸莊園還在：“淡淡牽銀藻，娟娟種玉蓮。誰開照膽鏡，中有洗心泉？萍散山流影，云收月墜天。但愿鷗鶩侶，薄暮宿寒煙。”如今，陸家莊園雖已不存，但當年的護莊河還在。它東起白馬河，經由陸莊花園向南流至新西河，長過千米，血脈般汩汩流淌了千百年，一路將河道人家與城市隔離開去，任憑改朝換代，仍舊從容，波瀾不驚。河岸依次列植古榕，猶存宋時磚瓦、元朝青石、康熙年間的獅和王詩中的銀藻、玉蓮、照膽鏡以及洗心泉。

陸莊古橋橋面可見陰刻奔馬圖案

陸莊遺留有古橋，形成跨河的唯一路徑連接后浦與陸莊。南北走向，石結構，單孔平梁，僅短短的6.7米長，2.4米寬。許是意寓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吧，橋面只用三塊被歷史踩踏得光可鑒人的石板鋪就，正中的石板上還有陰刻奔馬圖案，能讓人低頭玩味許久。橋的東西側建有石欄桿，各有四根望柱，三塊欄板。石橋因年代久遠受損，但總體仍保存尚好。橋東側南望柱上就刻有大紅“乾隆歲次戊申”字樣，北望柱上刻“立冬吉日重修”字樣。橋兩邊還站著一對可愛的古石獅子，怎么看，都像兒時可愛的伙伴。

橋是橋亭的模樣，有亭子在橋上。橋的欄桿或亭子的美人靠，倒映水中。水已然沒有從前清澈，但依然散發(fā)出陰涼與熱鬧。有一次，我正得意于水面映入自己的倚靠倒影，馬上又有魚兒撲騰，水面立馬變得光怪陸離，無跡可尋。

與亭子連接的是將軍祠。為感念北宋名將高懷德等將軍功勛，陸家后代在沿河石橋邊興建了高、洪、馬三將軍神廟，香火興旺，經年不絕。橋亭里有棵古榕，蒼勁挺拔、冠蓋兩岸，雖歷經百載千年，仍枝繁葉茂，延伸的樹枝甚至把根須扎到了對岸，于那河面上空張開大寫的“人”字，四季常青。

在古榕的掩咉下，東面一隅供著將軍諸神，西面卻擺放著一張老舊的理發(fā)椅，在墻的一隅，虛位以待。

亦真，亦幻，亦莊，亦諧。

連門都不設，卻因此有了一股簡樸、端莊的清逸之氣。也因了這個稱不上店的理發(fā)角，神祠有了人間煙火和恬淡的熱情，讓人親切。此時此刻，不在此理個發(fā)，離開后定是不能釋懷。我就勢往那理發(fā)椅靠過去，正襟危坐。

有師傅不知從哪冒出來，站在椅背后，對著我的短發(fā)，征詢道：“修一下？”

“修一下?！?/p>

橋頭的古石獅子

只見他彎腰從墻邊小木箱中取出一條窄長的磨刀布，掛到墻上。又箱蓋外翻，逐一取出剃刀、剪子、推子、豬鬃刷子，一一陳列在箱蓋上。再從中拿起一把推子，凝神屏氣，對著我的左耳側虛空連續(xù)剪了幾剪，發(fā)出“咔嚓咔嚓”聲響。這是剃頭前的熱身吧？落刀如下筆，心靜如有神？

開始理發(fā)了，眼前是逼仄的墻面，看無可看，眼饞了，就讀讀墻上的小告示：男女理發(fā)9元。一遍，兩遍，字是印刷體，文也乏味，但反復推敲，倒是空白有意。6個簡單到沒有辦法更簡單的字，卻是這個理發(fā)角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道白。沒有玄玄乎乎，也不妄自菲薄，更無神吹胡侃。開宗明義，明白著告訴你了：這里只給人理發(fā)。理發(fā)就是理發(fā)，沒有漂、染、燙、拉，以及其他；既不重男輕女，也無女尊男卑，一律平等收費9元。情真意切，功能、收費標準，人生觀，意識形態(tài)，形而下，也形而上。待修理完頭發(fā)，心中幡然恍悟，人也年輕了5歲。轉過身，付10元錢，由衷贊美道：“師傅，你這店好啊！”

師傅找回一元硬幣，莞爾一笑。

可我不想就這么離去，問道：“師傅姓陸嗎？”

“這陸莊已經沒有陸蘊后人住了。”他指了指亭上“祖德流芳”4個字，抬頭看匾上還寫有一聯(lián)：“陸莊流水長千載，地靈人杰存萬代?！彼终f：“這是蓋山和連江陸氏聯(lián)合送來的。除了敲鑼打鼓送匾的隊伍，更多的人可能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師傅五十出頭，方臉，留一平頭，也不知這頭是何處剃的。

我問：“為什么開這樣一個‘店’？”他答：“總歸是為了謀生吧?！蔽矣謫枺骸?元，能掙錢嗎？”他反問：“怎么看吧。”

故事就此展開：從前，陸莊巷里有一個家畜屠宰場，門房傳達室依伯為省錢，備有一只剃頭刀，經常給兒子剃頭。再大點，就讓他上上手，給自己剃一個，過過癮。少年見父親如此信任，也知其用心，心里放松，三下五除二，真的就為依伯成就了一個自由剪。而剃頭這種事，因為講究精微與技藝，也很容易讓人著迷，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差不多大半廠的頭發(fā)都叫他剪了，練成了一身好手藝。父親退休時，按照政策他補員進廠。但不多久，舊城改造，屠宰場被開發(fā)商收購，員工全體買斷工齡。下崗后，大家見面說什么的都有，但說得最多的是：市面上甚至已經沒有一間真正的理發(fā)店了！理發(fā)本是件個人的安靜事務，但那理發(fā)店設置的地段卻一處比一處繁華，裝修得金碧輝煌，讓人腳都不敢邁進去。市井里倒也有些個不大不小的理發(fā)店，但理發(fā)的師徒穿著花里胡哨，頭發(fā)和洗發(fā)妹的指甲一樣，不是染綠就是涂紅。有的小店乍一看還行，但一問：其實沒有理發(fā)師傅，只有洗發(fā)按摩女郎。有的，還用布簾子隔出一個暗室，不論是否藏污納垢，總讓人望而生畏。

陸莊橋頭的理發(fā)鋪

于是，他淘了一張舊椅子，用自行車馱回陸莊巷，放在作為巷子通道的神祠里，很接地氣，路過的人都能看得到。他先是為老工友剃，為巷子的居民剃。后來，四面八方聚的人多了，自然而然變成了個店。收費9元，寓意長久的堅守。熟人像見了從前的知己：溫馨。才撞見的人，撿了寶似的：欣喜。甚至也有路過的人，像欣賞藝術作品一樣頷首微笑或拍照留念。沒人時，自己端上一杯茶，點上一支煙，蹺個二郎腿，怡然獨坐。過往的人影，片斷的往事，一些鄉(xiāng)音，幾抹色彩，時不時在眼前晃動。常常，附近的社戲散了，之前的鼓點與香火的煙味甚至兒時屠宰加工廠的生活氣息都還久久地留在空氣里……

有的人在這里理了一輩子發(fā)，有的一家三代都在這里理發(fā)，有的大老遠轉好幾站車專門而來，也有過路的行人，他說比如你這樣的，見了椅子坐上來。有的人一次偶遇，再來。當然，也有的人，并不再見。但無論哪一種人，只要成為顧客，都喜愛有加，都留戀著些什么。有的人話比頭發(fā)多，干脆就是來攀談的。也有的人一言不發(fā)，理完發(fā)給了錢，起身就走。還有人每回來理發(fā)，都要從家里捎些什么供在神像前，也分些給他。他也就高高興興笑納，有時卻忘了帶回家。

而我還對那種一家三代都在這里理發(fā)的人家表示好奇。請他舉例說說。

比如洪依伯，聲音如洪鐘，墻上的鏡片掛得逼仄，他坐在椅子上理發(fā)時，講話聲每每讓它晃動。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個“店”，自己剃了，還帶家中的父親與兒子來。他一年360天（除去年三十夜至初五）隨時來，不分早午晚。來了就上座，剪完頭發(fā)，視季節(jié)給他敷上或冷或熱的濕毛巾，椅子再往后一搖，整個身體愜意而又松弛地放下來，舒服地打個盹，或睡上一個下午。無論躺多么久，影響不影響生意，他不管，也知道人家不會喊他起來。有時溜達到橋上，第一百次端詳石獅子，這一只，那又一只，每次都有新發(fā)現(xiàn)。有時候只是抱手站在河邊，想到一切都沉浸在河里，由南向北，源遠流長。

而我，有幸也能用9塊錢在這里理了發(fā)，這可是結緣？付費時我不敢多付1元，也不敢說理發(fā)時想到了叔本華說過的話：“即便是最渺小的存在，也勝過最偉大的虛幻?！痹诤髞淼娜兆永?，我見著誰頭發(fā)已有了可剪之處，就拉上他或她說：“走，上陸莊去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