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凈
一
村莊名大樟,最大的樹卻是榕樹。
榕樹在溪邊。人說是一對連理樹,不過它們從根部就纏繞著,相貼到一定高度后,才分頭從東西兩邊伸展開來,很多人都把它當(dāng)成一棵樹。榕樹的伸張也是帶著彎曲度的,主干之外又有很多側(cè)枝,外延的同時又往上疊起重重綠蓋。上方的葉梢落下種子,被下方的樹干接住,老了的樹干有幾個凹坑,凹坑里積了些朽木化成的塵土,小榕樹就從那里長起來了。南國的夏,熱得毫無情面。這對老榕用數(shù)百年的時光積攢起來的蔭涼,讓人安坐其下。
村莊原來應(yīng)該是有大樟樹的,否則不會有這樣的名字。想象那時候,或許溪邊大樟成排,樟香綿綿,但后來,作為上等家具用材的樟樹,被急功近利的人砍去了,無緣讓自己挺拔成材的老榕,躲過了世人的斧鋸。榕樹留了下來,越長越大,成為這個村莊的顯著地標(biāo)。它也不要求把村名改成大榕,只是按自己的樣式安恬地活著。它不斷地讓自己彎繞纏綿,織造出一方濃蔭。繁枝搖綠,氣根垂閑,隨風(fēng)隨雨,悅己悅?cè)恕_@樣的樹,有大智大哲之風(fēng),精神的氣場很足。
那里有桌有凳。桌是一塊天然石頭,天然石桌的周邊,擺著八塊溪石,雖形狀各異,但大小相近,上方也大致平滑,可供人坐著喝茶聊天。夏日到大樟村,我最喜歡在這里坐著。榕蔭送涼,溪風(fēng)也送涼,石桌石凳都是從溪里撈上來的,貼著它,涼意便侵肌入骨了。
當(dāng)年那片被榕蔭罩著的溪潭,現(xiàn)在成了高出溪面兩三米的臺地。榕樹離水遠(yuǎn)了點(diǎn),不過它終究是溪邊的榕樹??傆X得榕蔭與溪流是最悅目的組合,彼此在氣質(zhì)上也頗為契合。舒緩,超脫,包容,欣悅。地上的一枝一葉,水中的一波一紋,似乎以同樣的頻率,傳達(dá)意會的心音。
頭頂榕蔭,我喜歡面向溪流。一都溪,從福清的鏡陽山區(qū)發(fā)源,經(jīng)一都境內(nèi),流入永泰縣的這個山村。七彎八拐奔流五六十里,到了這里,那水還不渾。清波照眼,枯澀的眼眶也會蕩起水光。
大樟公園老榕樹
經(jīng)過大樟村的這段溪流,當(dāng)?shù)厝艘卜Q為塘前溪。塘前溪是緩緩下行匯入大樟溪的,然而那一天,我看見水居然往回走。以為是幻覺,定會兒神再看,確實(shí)是往回走。問了樹下的村民,他說,漲潮了。哪來的潮?他說是從閩江口涌來的海潮。
閩江口,在很遠(yuǎn)的海邊。從大樟村去那里,要經(jīng)過三個縣區(qū)和福州市區(qū)的地域。從東海漲起的潮水,怎么會推向數(shù)十公里外的山區(qū)?我迷惑,但我把這里的水漲水退與海潮起落的時間作了幾回對比,確認(rèn)它們是相為呼應(yīng)的。
這里青山環(huán)抱,這里山鳥互鳴,這里溪風(fēng)輕柔,這里草色碧翠,但這里的溪水,呼應(yīng)著海的脈搏。沒有充耳的濤聲,沒有拍岸的激浪,只是靜悄悄地漲,又靜悄悄地退。曾經(jīng)在閩江邊的洪山鎮(zhèn)看漲潮,那里的水還能不時在岸邊濺起細(xì)碎的浪花。被海潮頂著往回走的溪水,乍看如緩緩回環(huán)的漣漪。不知不覺間,水位高了。不知不覺間,被淹了的溪卵石又露了出來。
進(jìn)與退,原來可以這樣淡定。大約是綿長的路與太多的曲折,把最初的狂躁與不安一寸寸地濾去。
從閩江口涌來的潮水,到了大樟村后就不再前推了。溪邊的這棵最大的榕樹,有幸感受著離海最遠(yuǎn)的潮漲潮退,伴著水的升升沉沉,起起落落。
二
塘前溪連著大樟溪。大樟村的三個自然村,大樟自然村在塘前溪南岸,北岸自然村在大樟溪北岸,塘前自然村則是大樟溪與塘前溪相交匯而成的小半島,那一片緩坡與平地,想必是泥沙沖積而成的小小三角洲。從這里去北岸需要渡水,去大樟自然村也得渡水。
今天的塘前自然村,民居大多是嶄新的小洋樓,只有在不太惹人注目的角落,還留著幾處滄桑老屋。卵石墻基,木板隔墻,烏瓦屋頂,全都披上歲月的塵煙與斑痕。
永泰縣有兩個“耕者無其田”的行政村,大樟村是其中之一。然而,這個僅600多人口的小村,姓氏卻很多。村東南方向的山上有座盤古廟,石碑顯示的本村捐資人,就有19種姓氏,其中既有陳、林、李、王這樣的大姓,也有檀、鮑這樣比較少見的姓氏。可見,大樟村的居民,其先輩多是從四面八方會聚于此的。他們看中的是這里獨(dú)特的地理位置。從永泰到福州,從福州到永泰,這里是水陸之咽喉。塘前與大樟溪相交之處,溪面開闊,水質(zhì)優(yōu)良,既利通航泊船,也多產(chǎn)魚蝦螺蜆。
塘前自然村東面,沿溪的十來棵樟樹與榕樹,樹齡已不短了。據(jù)說在當(dāng)年,溪邊的這些樹是用來系纜繩的??拷笳料倪@片水域,相對寬闊平靜,確是泊船的好去處。解纜入大溪,上可抵永泰城關(guān)直至梧桐、嵩口,下可抵福州、馬尾直至閩江入???。山里的木材竹器、香菇山筍、李干茶油,海邊的鹽巴醬油、蝦皮魚干、衣帽綢緞,就借助那些船只來往運(yùn)送。小小一方船,可以把家園延伸得很遠(yuǎn)。
從那棵最大的老榕樹去塘前半島,當(dāng)年有座石橋,當(dāng)?shù)厝朔Q為馬齒橋。橫跨塘前溪的新橋建成后,舊石橋棄之不用,橋身大部已被洪水沖去,只在西岸這頭遺下兩三米長的一截。讀橋墩上的刻字,知道這橋建于清乾隆年間。窄窄的橋面,挑著擔(dān)子的人來往而過都得稍稍避讓,不過在當(dāng)年,那可是永泰通向福清、莆田山區(qū)的一條要道。有了這座橋,在塘前半島卸下的貨物無須再用小船渡過塘前溪,便可以直接肩挑馬馱送達(dá)那邊的廣大地區(qū)。
今天的大樟村,公路橋早已跨越塘前溪與大樟溪。大樟溪的航運(yùn)業(yè)消失了,江上的貨船與客船不見了。不過在大樟村附近的溪面,依然有船影出沒。那是打魚船,大漳溪上多機(jī)動小木船,塘前溪上多篙劃小舢板。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在門前的溪流上抓些魚蝦補(bǔ)貼家用。清波上的小舟與撒網(wǎng)的打魚人,使這個山村溢出幾分寧靜的古意。
馬齒橋遺跡
建橋碑上依稀可見“乾隆二十六年”字樣
三
大樟村北面的后門山盤古廟,也是我愛去的地方。
站在盤古廟前的平臺上,大樟村的三個自然村盡收眼底。穿過村莊的大樟溪與塘前溪,盡管一寬一窄,一深一淺,但看上去都是那樣溫婉多情。
再往上,沒幾步就抵達(dá)山頂。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覽山的佳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眼前都是高聳的山影。大尖山、小尖山、?;⒓?、牛鼻山、丁巖山、古崖山、頭梳山、兔耳山,這些垂直高度600米到1000多米的山峰,都以其高峻險(xiǎn)陡之勢,激蕩著人們的壯懷詩思。下接地氣,上承天光,這些山峰往往隨晨光夕霞的變幻、云嵐雨霧的出沒,構(gòu)筑出無窮無盡的畫境。
供奉盤古的這座山并不高,但坡陡崖險(xiǎn)。山上的巖石多帶著焦黑的痕跡,有些還布滿皺褶與坑洼,顯然是火山巖漿噴涌后的凝結(jié)。這種質(zhì)地的巖石,我在周圍的其他一些山峰上也曾見過。
天搖地動、風(fēng)吼水嘯、巖漿噴涌、峰巒隆起的壯景,如今只能在我們的想象中演繹。在我的眼里,供奉在這座山上的傳奇英雄盤古,也寄寓著先人對大自然奇功偉力的贊頌與膜拜。
大樟村大橋下的龍嶼溪
從大樟村出發(fā),步行約半小時的路程,東有官烈村東龍泉寺,西有莒溪村龍山,南有赤鯉村觀音亭。東龍泉寺再前行上攀便是高高的兔耳山,翻過山便是著名的十八重溪。莒溪村溯溪而上便是嶺頭村,那里將成為福建的又一個森林公園。下谷底,再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峰,那便是永泰與莆田交界的斗湖村,山巔上的天池映日攬?jiān)拢辰绐?dú)具。赤鯉村往東溯澗流而上,便是十八重溪山脈一端的古崖山,一個碩大的石頭金瓜就藏在那里,人稱金瓜石,是登山愛好者津津樂道的天然奇觀。往南行幾里路便是福清東山村,那里的東關(guān)寨,是清代民居建筑的奇葩。
大樟村最有人氣的景點(diǎn),當(dāng)是千江月休閑農(nóng)場。那里的小雄溪,彎彎蕩翠,曲曲通幽,有時石平如砥,有時水濺似雪,溯溪直上,沿途有五馬峰、金雞崖、鋪錦灘、金印石、金獅巖、象巖諸勝景,幾道彎后,一瀑從壁立石崖下瀉,或如玉柱晶瑩,或如白緞飄卷。王翰,元代永泰縣令,隱居塘前官烈村時,曾在小雄溪旁筑“友石山房”,借山水以寓情,托頑石以寄傲。其子王偁也曾在山房讀書,后任明代《永樂大典》副總裁官。陳寶琛,晚清大臣,賦閑居家之時,曾在這里筑“聽水第二齋”。一時間,福州城里的諸多名士慕名而來,與齋主一道吟山頌水,談天說地。如今,前賢雖逝去,遺址猶可追。很多人談起小雄溪,都以為它是官烈村的溪流,其實(shí),那是官烈村與大樟村的界溪,也是兩村共有的溪流,位于大樟村的千江月休閑農(nóng)場,就把小雄溪納入其中。官烈村是王翰父子多年隱居之地,兩人又都在小雄溪邊讀書,他們在詩文里把小雄溪視為官烈的溪流,亦是情理之中。
王翰父子在小雄溪筑屋隱居,緣于他們在永泰生活多年的情感。陳寶琛呢,老家在烏龍江邊的螺洲,即使從福州出發(fā),在當(dāng)年的交通條件下,駕舟逆水而上,也要費(fèi)一番心力。為什么不在離家鄉(xiāng)近的地方找一處僻靜之地?在大樟村看到潮進(jìn)潮退的情景后,我恍然有悟。順著漲潮上行,又順著退潮下行,省力又省時,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舟停大樟溪旁,便進(jìn)入小雄溪入口,沿溪上行,溪岸只是緩緩地升,路一點(diǎn)也不陡,不覺就到了“聽水第二齋”。從塘前到福州的水路旁,小雄溪無疑是最適合隱居的溪流了,水清,山幽,石秀,瀑奇,它的源頭是高900多米的頭梳山,只需抬個頭,便可仰峰望云,視角的上移或下移,就會讓自己的天地寬窄隨心。
四
大樟村最美的天色,往往在一場急雨之后。這里本來溪水豐沛,地氣濕潤,大雨過后,陽光照來,村樹、山樹、溪樹上的雨點(diǎn)也化為云汽,一起騰騰上升,周圍的高山深谷,又把這些云汽勾留、牽扯,于是云朵隨處停歇、隨意漫開,這里一團(tuán),那里一片,這里一絲,那里一條,給雨水剛洗過的山,還有背后的天幕,添了說不盡的神采。那時候,你隨便登上一座山,或者只是站在村頭、溪邊、橋上,都能遇上很悅目的云山霧水圖。
雨后天晴的大榕樹下也有風(fēng)景,那風(fēng)景就在石桌上。局部微凹、狀若石硯的桌面,回旋著一片雨水。那水清亮如鏡,把上方的樹蔭和更上方的藍(lán)天白云,全映了進(jìn)來。對著石桌看天觀云,感覺有無窮的妙意。
大樟村村部墻基上,至今還有一道紅紅的漆痕,上面標(biāo)示,那是兩年前一次山洪漫過的位置,水位高過溪面近10米。在大樟自然村,村部的建筑位置已經(jīng)被墊高,洪水竟然淹至墻基過半,老街的那些房子,自然被淹得更深了。當(dāng)?shù)卮迕裾f,那時候,家家被困在二樓,出不了門,煮不了飯。原來在溪里用來捕魚的木船,在這里的街巷里游走,或給被困的人送些吃的,或把急需出門的人送出“水街”。
一都溪溪床并不寬,到了大樟村這里,一邊是無法沖開的堅(jiān)硬崖壁,一面是建于溪岸的村莊,洪水下行的時候,如果碰上漲潮,還會被回頂上漫,加劇對村莊的沖決與淹漫。來勢洶洶的洪水,讓大樟村人陡增煩惱,但他們也明白,選擇了一個地方,就得接受它的好與不好。無論天日如何,日子總得繼續(xù)。
靠村莊這邊的溪岸,抗洪護(hù)坡在延伸。
他們在不斷尋找應(yīng)對之策。在積極的應(yīng)對之中,達(dá)成與天地自然新的和諧。
后門山山腳下,有座天后宮,里面供奉著媽祖娘娘。傳說中護(hù)佑航海平安的女神,被請到塘前溪的岸邊。無論是海是溪,都有兇險(xiǎn)莫測的時候。盡管洪水要來的時候還是會來,村里人依然會虔敬地給媽祖上香。那是在祈求媽祖的呵護(hù),同時,也從媽祖慈祥與堅(jiān)毅的目光里,獲取堅(jiān)忍地生活下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