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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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歷上所有的字我都認識,唯獨不認識“壬戌”二字。我問東山舅舅,他畢竟念過小學。舅舅說:“你認識那倆字兒干什么,又不能當飯吃?!闭f完,繼續(xù)修理他的自行車。他的自行車天天壞,所以舅舅天天修。梅蘭姨媽初中畢業(yè)時間不長,我想她總該認識吧??墒?,我的梅蘭姨媽只掃了一眼,便說不認識,讓我一邊玩兒去。她忙于洗她的手絹子。梅蘭姨媽每天洗手絹子。她啥都能耽誤,唯獨這件事耽誤不得。外祖父一向板著臉,我不敢問。外祖母又不識字。于是,我小小的心里一直存著這個疑惑。我不明白“壬戌”是什么意思,而且這兩個字看上去那么奇特,似乎渾身長滿了刺兒似的。
壬戌那年,我剛剛六歲,我的父親母親去了牧區(qū),將我暫時寄養(yǎng)在外祖母家。我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一個月了,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這個家。
一想起那年的事情,我的記憶里總是率先浮蕩出一所別樣的屋宇來。這所屋宇早就在城市擴張建設中煙消云散,誰也想不起它到底毀于哪一年。梅蘭姨媽說:“小河,你從小就愛問問題,怎么如今還問呢,我們誰也不愛操心這些事呢。真的,沒有多大意思,以前的很多事兒現(xiàn)在回想起來總叫人心里不得安寧,所以我們都不愛去回想哩。”
可是那間屋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總覺得那間屋子代表著一些不一樣的故事。就像一粒種子,在平常的日子里生根發(fā)芽,長成只屬于自己的形狀。它的不一樣在于它身上天生具備一種異樣的品質(zhì),來自大地深處,不斷向上生長,從而經(jīng)久不衰。
屋子里一直彌漫著一種干澀的氣息。人們早已不怎么打掃這間屋子了。因為冬天冷,人們在臨時安裝的百格窗戶上糊了好幾層報紙?,F(xiàn)在天氣回暖了,為了透氣,有人將報紙一角捅了個窟窿。這樣連窗戶都不用支起來了。另一面墻上是幾幅畫。大胡子的馬克思總讓我想起從前的廟祝爺爺來。假如我的外祖父留胡子,我想也應該是這么個模樣,因為他們都神情肅穆,眼睛里滿含著憂患。上面有人拿著一張報紙念著。今天頗有些意外,平素上面的人一念文件,時間不長,底下的人們便會昏昏欲睡。是啊,勞動了一天,身子早就乏了,晚飯也是湊合著吃,還要來小廟里學習,誰不累呢。而今天,人們似乎都生出了一份迷茫的新奇感。大家很快計議起來,又怕犯錯誤,不敢十分張揚。上面念報紙的人只負責將報紙一字不改地念完。念完后,連他自己都陷入了迷茫的新奇中。他什么問題都回答不了,只好說了一聲“散會”。
這間屋子自打建好后,一直是東灣村的村廟,二百多年來,不斷地修繕,用途從未改變過。三十年前拆了殿前的門扉,裝了兩扇百格窗,改成了學堂?,F(xiàn)在,它的主要用途是會議室。每日飯后,村子里的人輪流來此地學習文件。屋子的用途變了,但稱謂沒有變,依然叫小廟。
隨著“散會”之聲,大家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各自搬起小凳子往外走。
“外爺爺,明天要下雨呢?!蔽依庾娓傅氖?,走到了院子里。
外祖父嗅了嗅空氣,說下不了。外祖父的鼻子一向很靈,不光能嗅出天氣變化,也能嗅出村中大事小事來。
我告訴他,我做了天氣預報儀,玻璃上結(jié)了很多霜花,肯定能下雨。
“噢,是嗎?”外祖父終于有了些力氣,跟我來到了廟后院子里。在墻的一角,扒開雜草叢,我的天氣預報儀埋伏在那里。外祖父蹲下看了看,說了聲:大約吧。不過,他的目光很迷茫,連六歲的我也能看出來,他對明天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村子里的幾位老人緩緩走出小廟,和外祖父會合在一起。幾位老人都看著天空說,真的要變天了嗎?
外祖父說:“大約會下雨吧,我們小河說她的天氣預報很靈驗。”
一位爺爺摸了摸我的頭說:“這個丫頭倒也乖得很,開會的時候,我看她一直一個人在廟后院子里坐著。她倒不像其他的娃娃那么愛亂跑?!?/p>
我說:“我一直看太陽,等天氣預報的時間呢?!?/p>
爺爺?shù)难凵窀嬖V我,他沒有聽懂我的話,但他什么也沒有問我。他轉(zhuǎn)而問外祖父,要是政策真變了,這日子能好過嗎?
外祖父說:“如果地真到了咱們自己手里,日子好不好過,還不是自己說了算的事。自己有多大能耐自己總知道?!彼B著說了好幾個“自己”,好像“自己”這兩個字剛剛出生,和他有了關(guān)系。
另一位爺爺說:“怎么著也不能讓人餓肚子。祖太爺小的時候,大約是乾隆年間,餓過一次肚子,弟兄幾個從山西逃到了青海,生的生,死的死,也算是扎下了根。那幾年餓肚子,以為這條根脈要斷了,沒想到也能熬到今天。賀老哥,你說,這天能變好吧。但愿菩薩保佑,老天爺下場好雨,娃娃老小們好好吃頓好飯。”
外祖父說:“廟里早沒有菩薩了?!?/p>
爺爺說:“廟里沒有天上也該有吧?!?/p>
外祖父不語。
回家后,外祖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堂屋外臺地上抽旱煙袋。他腿上來了勁兒。他連小板凳都沒來得及放下來,直接扶梯走上了角樓。他將塵封已久的一把三弦琴從角樓里取了下來,坐在井架邊開始調(diào)音。
今天,外祖母也很開心。她找出來許多小布兜,里面全是各色蔬菜花卉的種子??磥?,她打算明天好好干一場了。外祖母原本不識字,自打前幾年參加了村里的掃盲班后,能寫自己的名字,也能認得一些簡單的生活詞匯。布兜上的字通常只有一個。如果是芫荽種子,外祖母便用“鹽”字表示。家里的鹽放在一只壇子里,壇子外面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鹽”字,因此,外祖母會寫這個字。如果是白菜種子,外祖母就寫一個“白”字。有時候,外祖母也會用布兜的顏色、花色來區(qū)分種子的類別。外祖父性子急,很煩外祖母做這些瑣碎而沒用的事情。他只須看一眼,就能辨出種子的品種來。然而,通常情況下,外祖父不屑于搭理這些屑末小事。縱然外祖母拿著布兜請教他,他都懶得看一眼,只教外祖母隨便種。而如果外祖母弄差池了,他便會更加不屑,認為女人不可教也。唯獨今天,外祖父一改常態(tài),他調(diào)試了一番三弦琴,并沒有拉曲子,而是主動替外祖母鑒別起布兜里的種子來。
“那是青麻葉,不是白菜?!蓖庾娓钢粧吡艘谎壅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