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

1

記憶中的半島，群鳥飛過樹林

艷羨的絹紡廠已陌生，想象半島下的

碼頭、天空、盤旋的山路，那并不存在的

山寨，它們在半島下獲得的短暫平靜

水鳥在霞光里振翅，野蕓豆花滴下

一截鮮嫩的暮色，沿山崖垂落下來

絹紡廠的燈光，它們在江水間閃映

鯉魚逆水迎浪跳躍，嘉陵江在拐彎

九十度的險(xiǎn)灘與曲折，令纖夫們心驚

粗糙的纖繩繃緊他們的號子，桅桿與帆

順?biāo)碌男谐蹋麄儷@得暫時的輕松

水與土沒有明顯的分界線，沼澤與沙灘

起飛的鷗鳥躲進(jìn)芭茅叢，它們的鳴叫

像古卷中的碎頁，潮濕的晨光

沿嘉陵江拐彎，半島猛然呈現(xiàn)

它似伸向水中的舌頭在痛飲大江

高遠(yuǎn)的天空桑樹花開，它們的氣味

飄過半島的盡頭，振動翅膀的蝴蝶

它們從半島起飛，渡江去龍門山

近乎迷茫的影子投在波濤

寂寥而樸素的落日開在江上

一棵曲柳樹平分流水與陸地

盤旋的山路開叉，陡峭的山崖

區(qū)隔命運(yùn)，向上工廠，向下鄉(xiāng)村

半山腰的柑橘與麥田不論城鄉(xiāng)

它們安居布谷叫聲中，灰喜鵲

在桑樹枝頭吟唱，江水在山下漲落

父親在貧瘠沙地種下紅苕與地瓜

驚嚇的兔子隱沒青草叢間，我習(xí)慣

青草叢間的崎嶇小路，天空中的樹枝

掛滿星星，嘉陵江剩余流水與青山

深吸暮日的清涼，半島絹紡廠的燈

照亮落日和晚風(fēng)中搖曳的野苘麻

青藤順峭壁攀援，青苔布滿背陽處

綠，編織記憶的半島，嘉陵江拐彎

澄水繞過它并且切開龍門，兩岸青山

在黑暗中站立，月光一江秋夜

在江邊，黑暗像星群一樣涌上岸邊

一片一片撒落于野荻花間，它們在秋天

頂一頭雁鳴，干凈而純粹地覆蓋桑樹林

2

搬罾溪順山匯入水灣，銀亮的溪水間

魚群逆水洄游，雀鳥在桑樹枝振翅

通靈的蓍草從山中獲得神秘的力量

八棱的莖稈將天地與萬物卜算

龜因長壽而預(yù)知未來，寨下老人

從江水的漲落判斷來年地里的收成

嘉陵江用九曲回腸消化復(fù)雜的山陵

白晝碎裂出碼頭的繁華與集市的喧嘩

絹紡廠的少女從莊稼漢的人群顯現(xiàn)

她們穿越集場，似星星從夜幕凸浮

不知名的鳥出沒江面，它們的聲音

變成水的喧嘩，翅膀貼著浪尖

撞碎波濤的石頭，它們美麗的斑紋

分開水與沙，陸地與河流，魚與鳥

鳥在叫聲里追逐著遠(yuǎn)去的嘉陵江

我走過堤岸，在半島的峭壁下

像滴水融入江中，隨一株沙洲植物

返回陌生人間，暮春在青草尖舞蹈

白鵝的黃蹼迅速插進(jìn)波浪的隙縫，又猛地停下

驚嚇的白魚迅速穿過，蒼鷺振翅飛臨綠洲

灰鼠藏入芭茅林間，落紅在山間凋零

月光如古老的神跡在桑樹林，寂靜落水

幻化為江上波紋，長庚星在曠野低垂出

高貴

流星在云的門檻飛翔，半島的燈沒有消隱

它灰黃的身影投于嘉陵江，多么寂靜啊

沾滿霧的迷蒙，碎裂的光點(diǎn)亮草叢鷓鴣聲

我注視的半島峭壁變?nèi)岷停降雷兗?xì)

江水在半島下拐彎，寧靜如絹紡廠姑娘

狹長而隨意的小路，沿莊稼地里延伸

夜鼠穿過苞谷地，五只天鵝在天空飛過

把長鳴扔在蒼穹，它們朝北的路程

穿過盆地、高原、江河，在遼闊的北方

綠樹林棲息，飛到想象不到的草原

如今它們已不知何處：嘉陵江仍在流

機(jī)帆船拐過狹長的半島，混濁的江水

連同破碎的泡沫，沙洲分開嘉陵江的軀體

所有波浪被半島收藏，它將寬闊的江面

擠成狹窄的湍流，碎浪拍打出古老童謠

月亮從山崖垂下一條羽毛樣的路，它的輕

驚醒搬罾溪洄游的魚，清澈的鱗片在光間

擺動，斑紋石在微波與月光里輕盈地飛翔

工廠的燈從半島垂憐下一束溫馨，女工的纖巧

滴露般布滿半島，廉價香水與五月槐花

漂浮

夏天在靠河的窗口搖曳，蜜蜂紛飛初夏的坡地

黃昏鋪開波浪的翅膀，水灣收藏落日與

霞光

靜下來，那從云朵之上降臨的螢火與星辰

巖石之下蟋蟀的歌唱，鷺在水與土交界處棲息

白鳥停在屋檐，雪白，在霧中消逝

江水不斷地拍打岸的聲間，水流傾吐憐憫

3

光禿禿的冬日回憶夏天的夜空

星星爬上對岸的樹梢，露珠沿葉片落下

漁火亮在峭壁下方，水草叢的野布谷

年輕人在河灘上擁抱、夜泳。白楊葉

喧嘩而躁動，白鳥在淺灘覓食或者飛翔

斑麻鴨在水中拍打翅膀，時而潛入水間

時而在棲岸上，蛇蛻皮荒草叢

半島像睡獅潛伏在水面，波浪、月亮

寂靜的夜空鋪滿島嶼，嘉陵江用軀體

斜入水灣的半島束縛，桑樹林茂密

清晨似紗樣漏出半島寧靜，曲折的山徑

順溪而下，直到江邊的沙灘，穿過白楊和

針葉林，在山谷間的村莊，犬吠與雞鳴

穿過山溝的魚、沙灘、飛鳥，破碎的船骨

半島的野棘刺帶給我奇異的想象，水之外

存在著不可能的事物，天鵝潔白羽毛的

云霧

它的翅膀上?？炕孟氲乃囆g(shù)，我迷戀它在

深夜的鳴叫，像從天空中浮出的藍(lán)寶石

它輕盈近似于夜的虛無，我從這虛無間

汲取

童年對天宮陌生的眺望，仙女的純粹

它的叫聲像從水上浮出水滴，又消隱水中

水在吸納萬物的形狀，從滴水到浪尖

自然之形不斷顯現(xiàn)，萬物在水中孕育

鵝卵石從裂縫分娩出礫石，波浪在窸窣，

時間之水沖刷出萬物，半島的影子拉長

顯形水面，江畔老樹將手伸江水間

談?wù)撊耸赖目輼s，去年的明月照耀

今年的石頭，流水拐彎成古今

沉積千年的石頭因時間洗滌露出本相

附在石頭上的泥土被水帶往遠(yuǎn)處，塵世

自有其定理，水枯石落，風(fēng)吹花開

萬物以自身的完美呈現(xiàn)它本身

半島以傾斜的方式插入嘉陵江間

河灣上的峭壁垂下一片理性的荒涼

雨燕的巢穴在石縫間，雛燕婉轉(zhuǎn)

化蛹之蝶振翅，有節(jié)奏扇動歡娛之痛

翅膀觸及半島的弧線，夕陽在羽翼閃耀

伸展，機(jī)帆船像一個年邁的長者，咳嗽

遲頓的波紋朝江的兩邊擴(kuò)散，緩緩消逝

像村莊里的老年人，一個個隱進(jìn)泥土

他們在眺望來往的船只、時間，季節(jié)會

重返

鳥會歸來，他們已經(jīng)化為泥土

在岸邊，在半島的山溝，松樹葉下

石頭刻下他們的姓名，安慰我的老人

4

我迷戀于水鳥的歌唱，像夢跌落夢境

搬罾老人披蓑衣站在水間，枯竹拐杖

在江水與陽光陰影間，魚在浪里翻騰

他哼唱高音的號子，來自血液的歌吟

從他繃緊的腳底、蜷伏的軀體崩出

胸腔壓抑暴露的粗筋，沿江邊蝸行

他們的腔調(diào)來源血管、石頭、漩渦

拐彎的急流，不再是船與水的歲月

他蝸居在半島之下的河灣，搬罾間

交織百船過江的記憶，輝煌的里程

剩下半島之下蕭瑟而荒涼的河灘

我在半島觀察群鳥飛過江面，它們歡暢地

鳴叫，消逝在天空中黑點(diǎn)，我背誦它們的

名字：隼鳥、鴛鴦、磯鷸、畫眉或黑鳶

兩只在晨光里交頸的白鷺，它們起飛于

礁石、河灘，又飛入蘆葦或半島的樹林

石頭在水間孕育、誕生，自然之物俱有

靈魂

穿越時間輪回，草木化仙，走獸得道

死亡或枯萎的肉身，羽化或飛升的魂靈

她們迷戀于花叢間的仙子，水邊的精靈

傳說生長出黃金的石糟，化龍而去的鯉魚

青蛇隱身于懸崖與山谷，它們不會死去

半島下的溪灣，那里有得道的魚與鳥

浮石上站著龍或者仙人，峭谷的灌木叢

成為我心靈的秘境，白霧升騰為紫氣

五顏六色的光線間，有神仙或者精靈

我執(zhí)迷自然之物的幻想，它們跨越

自然之形的飛升，那不朽的傳說

飽含奇異的想象以及不可能的企盼

在昏蒙的光線或月夜，從溪谷或樹林

召回超脫自然之形的蛇化成的書生

我渴望有一天脫出自然的肉身

萬物都在消逝、變化，被砍伐的柳樹

掘挖的河灘，消逝的水與岸的邊界

荒蕪的碼頭與半島，樹在落葉，溪流干涸

它拐彎進(jìn)入平靜，推土機(jī)將神圣的傳說

埋葬

河灘的淤泥，粉粹的鵝卵石以及喪家的

鷺鳥

長時間沉默的灰雁，痛苦而絕望的眼神

魚在碎石閃爍著微光，混濁的江水間

不再有精靈與花神，當(dāng)薄霧融進(jìn)白晝

寂靜的半島顯現(xiàn)一種刺骨的孤獨(dú)

責(zé)任編輯：高 鵬

作者簡介：

鄭小瓊，1980年生，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打工，有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獨(dú)立》《活塞》等，出版詩集《女工記》《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等十部，作品曾多次獲獎，有作品譯成德、英、法、日、韓、西班牙、土耳其語等語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