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天宇
人生來各有“天賦”,造化生人又弄人。太史公在記史時,著眼點之高,并不滿足于簡單地記錄史實,他想的是“通古今之變”——探究歷史推進中的內在變數(shù)、變因,也就是歷史演變中的“因果關系”。要把握好這因果,從何做起呢?“究天人之際”,即探究自然規(guī)律與人事之間的際會。也就是說,人事的背后其實有一只推手,外界環(huán)境有其動因;從主觀上看,人總以為自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但其實,人也應該看看老天爺將自己塑造成了什么樣,賦予了自己怎樣的心思。
簡言之,天賦、外界環(huán)境造就了個人的性格,而性格會決定謀事成敗、最終命運。歷史是人的歷史,是無數(shù)個人的經(jīng)歷匯合而成的群體歷史。當一個個獨特的人的“天人之際”被梳理清楚,歷史也就揭出真相。西漢的太史公打開上帝視角,選了大大小小的人,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對他而言,歷史很值得探究的一個地方就是:漢朝是怎么建立起來的?是怎樣的人用怎樣的方式建立起來的?往前推去,目光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一個時代,聚焦到兩個人身上——楚漢爭霸的主角,項羽和劉邦。
從他倆身上,太史公窺見了人性有趣的奧秘、殘酷的真相。
翻開《史記·高祖本紀》,你可能會困惑、會失望。開國偉業(yè),不應該是由這樣的人來完成的!司馬遷推翻了我們對英雄、明君的想象。雖然劉邦“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有大度風范,但“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說白了,就是個游手好閑、呼朋引伴的社會大佬。蕭何概括得恰好:“多大言,少成事。”
比如,面對宴上眾多貴人,自己兜里“不持一錢”,卻敢夸口“賀萬錢”,大搖大擺上堂去,“狹侮諸客,坐上坐”。然而,偏偏是這么一個不把正經(jīng)事情放眼里的痞子,我行我素,卻闖出了自己的門道??赡芤惨驗槭裁词虑樵谒劾锒紱]啥大不了,亂世當中,很多問題反而就好解決。比如,為后人津津樂道的“斬白蛇起義”,首要條件是,他得敢放了諸多有徭役在身的使徒。然后,當被大蛇阻路、跟班的想返回時,他能罵一聲“壯士行,何畏”,上前去把蛇斬成兩段,從此不由得人不服。
相比起來,項羽出道時,眼界開闊,心氣高得多,穩(wěn)壓劉邦一籌。劉邦無論如何自大,看到秦始皇時,只能艷羨:“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則直接來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
蓋世的王霸之氣,攔都攔不住,從他小時候已可見端倪。看不上讀書和學劍,而想學以一人敵萬人的本領;等到叔父項梁教他兵法,卻連兵法也難以滿足他的需求。所以,后面他敢殺了按兵不動的首領,奪取主將帥位。而他是否因為有過人的計謀,才來接這個盤?尤其當時各路將領都看出局勢兇險而作壁上觀……我們看到他的計謀就是“破釜沉舟”,其實就是“敢死”。就因為敢殺、敢沖、不怕死,“力拔山兮氣蓋世”,“楚霸王”的領袖地位從此確立。
項羽從沒有過一絲一毫的不自信,最后被逼上絕路時,高唱的是“時不利兮”,大喊的是“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意思是:老天爺不開眼,跟我作對。的確,在正面戰(zhàn)場上,項羽從未落敗,最終哪怕被圍困而走上絕路,他也可以孤身突圍。但是,項羽可能沒想過,是他自己的性格,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絕路的。說“天之亡我”也對,因為他的性格本就由“天賦”。
分析一下二位首領的性格因素,同是把事情看得簡單、豁達大氣。劉邦比較浪蕩一點,自身行為并不端正,頗有心思計較,會劍走偏鋒、投機取巧——多面而圓滑;項羽,更有血性,直來直去從不猶豫,看你不爽就給我交出腦袋,只簡單地以為:所有東西都會是我的。
二人的性格差異,在正式交鋒后,顯露無疑。
楚漢陣營開始形成矛盾關系,是在“鴻門宴”前后。劉邦趁著項羽在正面戰(zhàn)場沖殺的關頭,自己帶兵從后方攻下咸陽,滅了秦朝。按“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的約定,急壞了項羽。從對弈的角度上看,項羽已失了一著??吹阶约旱膽?zhàn)果被攫取,大怒之下,項羽決定攻打劉邦。而劉邦此時兵力尚弱,交鋒起來,毫無勝算,該如何保命?——求情。
沒錯,后來的大漢天子,在鴻門宴上是靠求情保命的。此番求情要成功,殊非易事。在劉邦脫險的整個過程中,有幾個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首先是張良,張良是謀士,他的作用體現(xiàn)在,在每一個生死關頭,給劉邦安排了正確的角色當棋子:先拿下項羽的季父項伯,讓劉邦與項伯約為婚姻,讓項伯去項羽那里給劉邦求情;并且,后面項莊舞劍,想在宴席上殺掉劉邦,也是項伯挺身而出為劉邦打掩護的。這里面的奧妙在于,劉邦通過張良,用人用到了敵營中,而且不是陰招。等舞劍的項莊和擋劍的項伯陷入僵局時,張良又趕緊請來兇神惡煞般的樊噲鎮(zhèn)住場子。其實劉邦自己并不知道應該如何做,他只是在該聽話的時候,聽了張良的話。
從鴻門宴前夜里劉邦與張良的對話,我們甚至可以探察出,劉邦對張良也隱瞞了很多鬼心思?!皬埩荚唬骸l為大王為此計者?’(劉邦)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破關占地稱王,如此要緊大事,張良當時并不知情,而是劉邦自己和一個“鯫生”捏定的,我們大可推斷,鯫生也是劉邦虛構出來擋槍的?,F(xiàn)在事情著急了,就反過來抓住張良這根救命稻草。劉邦的四個特點在此表現(xiàn)出來:一是厚臉皮,二是有城府,三是會用人,四是會投機。
反觀項羽這邊,從大怒要“擊破沛公”到許諾“善遇沛公”,中間的變因,僅僅因為項伯的一句說辭。待劉邦到來,開始和項羽敘舊、解釋、認錯,項羽就天真地原諒了他,還主動供出了來告密的曹無傷(本來曹無傷可以成為項羽安插在漢營里的眼線),甚至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不是小人挑撥,“籍何以至此?”——天真吶。說到底,項羽真就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把劉邦看得太簡單,把打天下看得太簡單,把軍事戰(zhàn)爭、政治斗爭都看得太簡單。楚營不是沒有能人,范增苦口婆心,從一開始就告訴項羽:劉邦“志不在小”,要“急擊勿失”。鴻門宴上,他千方百計提醒項羽趕緊下手,甚至自己請來項莊想蠻干……最終卻敵不過項羽簡單的腦筋。在劉邦成功脫席后,范增對項羽說的那句“豎子不足與謀”,早早就預示了四面楚歌和十面埋伏,也不知項羽當時聽了什么反應。
更讓人背脊發(fā)涼的是,劉邦回到營地后,馬上誅殺曹無傷。殺伐的行動之果決,與項羽又形成鮮明對比。也不必奇怪,劉邦在后面被項羽追趕得狼狽不堪時,可以把自己的一雙兒女踢下車去;在被項羽以老父的性命相威脅時,可以調侃他“分一杯羹”給自己。劉邦不顧自己臉面,必要時可以不顧任何人死活,他的血是冷的。哪怕在大事已成后,老功臣們如蕭何、韓信,一個個該除就除,該趕走就趕走,“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項羽也曾坐過天下,衣錦還鄉(xiāng),沐猴而冠,沒幾天就四處造反,天下又大亂。憑著一腔勇武熱血,他可以沖殺出一片天地,但仗著直心腸,卻守不住人間虛與委蛇的千萬道關。
你可以說項羽重義氣、講感情,很可愛——臨死前還在對美人虞姬、坐騎烏騅戀戀不舍,割下腦袋前還要和來追殺自己的故人相認,有逃生機會卻礙于“無顏見江東父老”而自刎。這些都注定了他在和劉邦這種人玩手段時,會一敗涂地,滿盤盡失。
當項羽用自己所看重的親情、人倫、氣節(jié)來威脅劉邦時,全沒料到,這些在劉邦眼里,什么都不算。性格決定命運而造就成敗,如果項羽在天之靈能讀到太史公給自己寫的傳記,不知會如何看待自己所說的“天之亡我”?
人性本有丑惡的一面,戰(zhàn)爭本就是人性丑惡面的集中碰撞、大爆發(fā)。所以,要想在戰(zhàn)爭中勝出,除了對己方的人要統(tǒng)御有術,還得看誰更狠,對敵人狠,對自己人,該狠的時候也得狠。比誰更狠?勇猛無畏的楚霸王竟然落敗了。所以,亂世中要爭勝,比的原來是誰更不擇手段;建立王朝偉業(yè),原來得踩著萬千仁義道德的骷髏。
太史公必然是看到了現(xiàn)實里很不堪的真相,也受極了不公正的摧殘,有些話不能直說,但講講歷史故事還是沒問題的。在這些故事里,人性、成敗、命運,都被拉開來演繹。能贏,自然很好;贏不了,也舒一口正氣?!疤烊酥H”的規(guī)律不會變,歷史還會繼續(xù)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