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片段

文｜趙麗宏

江南的水

很多年前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水做的江南》。在我的印象里，江南是水做的。

由整體到局部，再把視野拉回到整個天地之間，視角變化靈動，又有鮮明的節(jié)奏。

江南到處是水，池塘溝渠，溪澗流泉，江河湖泊……登高四望，如明鏡般閃爍的，是水；如玉帶般蜿蜒的，是水；如珍珠般滾動的，是水。多雨時節(jié)，江南就在雨的簾幕籠罩之下。綿長的雨絲把天和地連成一體，把江南織成一個水的世界……

江南是流動的水，是翡翠一樣清碧的流水，是水晶一般透明的流水，是云煙一樣飄逸的流水。這樣的水，可以栽蓮養(yǎng)荷蓄蛙鼓，可以濯足泛舟消春愁。這樣的水，可以泡龍井茶，可以沏碧螺春，也可以釀酒，釀清冽甘甜的米酒，釀芬芳醇厚的加飯、花雕、女兒紅……

由濃到淡，從形態(tài)到功用，升華到品茶釀酒，養(yǎng)性怡情。

要說江南之水的清麗柔美，當(dāng)然首推杭州西湖。被逶迤的小山環(huán)抱著的西湖，是一位性情柔和的南國美人。她的表情永遠是那么溫婉平和，或者面含微笑、明眸流盼，或者凝神遐思、目光沉靜，或者愁容半掩、雙眼蒙眬……西湖最美的時辰，當(dāng)然是春天和秋日。春必須是初春，有雨有霧，湖光山色隱約在雨霧里，使人一時看不清她的真面目，而那種迷蒙空靈的景象，活脫脫就是寫意的中國水墨畫。這樣的畫面，很自然地會叫人聯(lián)想起宋人趙芾和夏圭描繪西湖煙雨的畫。當(dāng)然，還有名垂畫史的宋代“米氏云山”。大書畫家米芾和他兒子——那位自稱“戲墨”的米友仁，他們父子倆的山水寫意畫把煙雨迷蒙的湖山描繪得出神入化，使后人嘆為觀止。我想，米氏父子當(dāng)年一定常常在初春的雨中泛舟西湖，是千變?nèi)f化的江南山水給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靈感。不過，和變幻莫測的江南春色相比，畫家的筆墨永遠會顯得貧乏。被畫家用墨彩留在畫紙上的，只是江南萬千姿態(tài)的一兩種。雨中的西湖美妙，晴天的西湖同樣迷人。當(dāng)嬌艷的春日沖破云霧的阻擋，突然照到西湖上時，湖面上閃動著萬點金鱗，湖光又反照到天上，把周圍的群山輝映得一片燦爛。這時，倘若你正泛舟湖中，從湖面蒸騰出的水汽氤氳飄升，明晃晃的湖光山色便全都在這無形的水汽中飄搖顫動起來。金色的陽光，翠綠的山林，繽紛的花卉，湖上泛動的小船，以及在蘇堤、白堤和湖岸走動的游人，全在這氤氳水汽中晶瑩透明地融為一體。秋日的西湖，最佳時刻是在深秋。湖上的暑氣此時已散盡，湖周圍青翠明麗的色彩開始顯得深沉，翠綠的水杉變成了墨綠，倒映在湖面上的楊柳和梧桐的綠色濃陰變成了金黃和橙紅。隨風(fēng)飄落的樹葉猶如金色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它們停落到湖上，便在水面弄出許多細微的漣漪。湖里的荷花早已花謝葉敗，枯黃的荷葉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殘留在水面上，使人情不自禁想到“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樣的古詩。千百年過去，人間世事滄桑，今非昔比。然而將眼光凝視西湖，凝視江南的山水，卻依舊能體會浪漫的古人面對自然時涌動的詩情。在杭州生活多年的蘇東坡，寫出“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的詩，實在是有感而發(fā)。

春天的西湖，或雨或晴，都離不開水的暈染。

秋日的西湖，如鏡的水面把色彩渲染出了更多的層次。

首尾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完整。

西湖的水，有時候總感覺是太靜了一點，太安分了一點。這時，便會想起九溪十八澗那些清澈活潑的流水。在江南，有多少這樣的活水，誰能計算呢？從江南的山野和田園里走來的人，幾乎人人都能向你描繪出幾處從未聽說過的清泉和溪流。不過，如果把江南的水都想成西湖這樣的靜水，或者是九溪十八澗這樣的細弱之水，那也是錯。江南的水，也有雄渾壯闊的氣象。我在無錫太湖邊住過不少日子，太湖的萬頃波濤，常常使我想起浩瀚的海。碰到有風(fēng)的日子，湖面翻涌，濤聲陣陣，猶如渾厚的鼓號，讓聞?wù)哳D生豪氣，心中的慵困和委頓被蕩滌得干干凈凈。如果這樣的水還嫌氣勢不夠，那好，還有更壯觀的。到農(nóng)歷八月十八日，到海寧看錢塘潮去。那洶涌而來的大潮排山倒海，驚天動地，咆哮的浪濤崩云裂石，可以讓膽怯者魂飛魄散，也可以讓豪爽者心曠神怡。這潮水，不僅在江南，就是在中國，在世界，也是罕見的奇觀。看過這樣的潮水，有誰還會說江南的水都是柔弱之流呢？

水，是江南的血脈。沒有這些晶瑩靈動、雄渾博大的水，也就沒有了江南。

詳寫了西湖之后，其他的就略寫，但目的明確，就是要把江南水的多種氣質(zhì)都描寫出來，刷新人們對江南之水的認知。

關(guān)于橋

和水連在一起的，是橋。江南是水的世界，自然也是橋的世界，如果沒有橋，江南就成了一片被流水分割成碎片的土地。是橋把這些被分隔開的土地連成了一個整體。在江南，有不少城鎮(zhèn)被人們稱為“橋鄉(xiāng)”，因為，在這些城鎮(zhèn)，目之所及，到處是橋。橋，凝結(jié)著江南人的智慧。

橋，是連接，是紐帶，也是智慧。

在江南的鄉(xiāng)間，從前有很多木橋。這些木橋，大多結(jié)構(gòu)簡單，樁柱、橋梁，都是未經(jīng)雕鑿的原木，橋面或者是木板，或者是拳頭粗的枝條。然而就是這些簡單的橋，江南的人們可以把它們造得千姿百態(tài)，沒有一座重樣。記得小時候去鄉(xiāng)下，見過一座小巧的木橋，長不過四五米，橋欄桿是用一些圓木棍搭成的，這些圓木棍看似很隨意地排列著，卻拼出了精美的圖案。橋頭有一個木頭的涼亭，涼亭的廊柱和圍欄被過橋人的手撫摸得油光發(fā)亮。亭子的屋檐下，鑲嵌著一條條雕花板，那上面雕刻的花紋我至今還記得——梅蘭竹菊，還有在花叢里撲蝶的小孩。我喜歡走這座橋，走在橋上，橋面在腳下微微晃蕩，仿佛能感覺到流水的波動。在算不上風(fēng)景名勝之地的鄉(xiāng)間，人們會想到修建這樣既實用又有審美價值的木橋，實在很難得。要知道，那時，農(nóng)民非常窮，在貧窮的狀態(tài)中依然能保持這樣的雅興，依然不忘記追求藝術(shù)和美，這大概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如果沒有進取之心，沒有對生活的憧憬和希望，不可能這樣。這樣的木橋，大概很難保存到現(xiàn)在了，歲月的風(fēng)雨會毀了它們。

從這些雕花之中，感受得到江南人對品格的看重。

強調(diào)物質(zhì)上的貧窮，其實也是在強調(diào)精神上的富足，是江南人對生活和美的熱愛。

江南的橋，更多的是石橋。它們才是長壽的。我喜歡看那些古老的石橋，它們給人的印象，是剛勁有力。江南的石橋，把粗獷和精巧，奇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造橋的石頭往往都沒有經(jīng)過磨礪，還保持著它們從山中被開采出來時的模樣，質(zhì)樸而粗獷。由它們組合成的石橋卻是千姿百態(tài)的。有時候，簡潔的幾根石條，便搭成了一座簡易的橋；有時候，石塊和石條組合成造型繁復(fù)的拱橋，橋身高高拱起，橋下是可以行船的圓形橋洞。這些橋，和威尼斯的那些拱橋有些相似，橋上行人，橋下過船，但建筑的風(fēng)格卻完全不同。陳逸飛在他的油畫中畫了江蘇周莊的兩座石橋，油畫由美國的大收藏家哈默收藏，又被轉(zhuǎn)贈給鄧小平。此畫成為新聞眼，頻頻出現(xiàn)在電視、報紙和眾多的雜志上。周莊和周莊的石橋也因此名揚天下。一些對中國知之甚少的外國人甚至把這橋看成了中國江南的象征。我去過周莊，被陳逸飛畫過的雙橋，確實是兩座很別致的石橋。不過，在我的印象中，類似的石橋，在江南很多。在蘇州和無錫，在上海郊區(qū)的一些古鎮(zhèn)上，我見過不少類似的橋。在上海青浦的練塘鎮(zhèn)上，就有好幾座這樣的石拱橋，其中最古老的，據(jù)說建造于明代。幾個世紀以來，古鎮(zhèn)變化極大，舊屋倒塌，新樓矗立，然而這些石橋卻依然如故。它們橫跨在流動的水面上，數(shù)百年間巋然不動。歲月的風(fēng)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和腳，磨平了石頭上的斧鑿之痕。走在這樣的橋上，感到現(xiàn)實和歷史之間遙遠的距離一下子縮得非常短。站在石橋上，看一只載著魚鷹的小舟從橋下悠然劃過，那感覺仿佛是又回到了唐詩宋詞的意境中。

“橋”也成為世界人民眼中的一種“中國印象”，不單在畫里，也在現(xiàn)實中。

想要在現(xiàn)代還能感受到唐詩宋詞的意境，來江南，無疑是最佳的選擇。市井煙火氣息之中，仍有詩情畫意。

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江蘇宜興的蜀山鎮(zhèn)客居多時。鎮(zhèn)上有一座很大的石拱橋。高高的橋面上行人熙熙攘攘，小販在橋上擺攤，賣水果、蔬菜、日用百貨，橋下的船只來來往往。橋上的行人和橋下的船工高聲應(yīng)和，互相打著招呼……這景象，很像是《清明上河圖》中的那座大橋。走在這樣的橋上，擠在雜色的人群中，我會突然覺得自己成了《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

橋使古老的歷史得以延續(xù)，使祖先們當(dāng)年生活的景象不再遙遠隔膜。

然而，現(xiàn)代人的生活畢竟和古人的生活大不相同了。寬闊的水泥道就像不斷擴張的蛛網(wǎng)，在江南的鄉(xiāng)村伸展蔓延，縱橫交錯。造路就要建橋，連接這些水泥大道的，再也不可能是當(dāng)年的那些木橋和石斷，而是水泥橋，大大小小的汽車可以像蜘蛛一樣從橋上爬過去。這些水泥橋，長是長了，寬也寬了，但是它們不會使人產(chǎn)生什么奇妙的聯(lián)想，它們再也沒有古老的木橋和石橋那種悠長的韻味。當(dāng)我坐在疾馳的汽車里，從這些橋上呼嘯而過時，一面享受著它們提供的便利，一面卻在懷念古老的木橋和石橋。這是多么矛盾而又無奈的事情。（有刪減）

現(xiàn)代的橋，或許功能性要大于審美體驗，但現(xiàn)代人心中的詩意，仍是珍貴的。遇到美，我們?nèi)匀皇菚p心悅目的。

本文原有《江南的水》《關(guān)于橋》《江南的花》《花的風(fēng)骨》《柔與剛》五章，這里只節(jié)選了第一章和第二章。

第一章從江南最具代表性的水寫起，既借西湖的清麗柔美、九溪十八澗的涓細活潑展現(xiàn)了江南水的晶瑩靈動，又借太湖的波濤翻涌、錢塘潮的驚天動地展現(xiàn)了江南水的雄渾博大。江南的水是剛?cè)岵模哂卸嘣拿栏?。而這種美感，也同樣在江南的橋上展現(xiàn)了出來。鄉(xiāng)間的木橋小巧而精美，水鎮(zhèn)的石橋千姿百態(tài)，作者更是由實轉(zhuǎn)虛，從現(xiàn)實中的橋想到了畫家們畫筆之下的橋，讓西方人把石橋作為中國江南的象征，也讓身臨其境的作者，恍惚如在名畫之中。

寫江南，自然要用江南氣質(zhì)的筆調(diào)，連展開的聯(lián)想也仿佛蒙上了一層煙雨畫意。而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所有的聯(lián)想，都是層次極為清晰的，是有嚴密的內(nèi)在邏輯的。這是我們自己在進行聯(lián)想創(chuàng)作時需要注意的?？梢苑砰_去想，但一旦落諸筆端，就不得不考慮行文的邏輯和思維的清晰。一些看似隨意的作品，讀起來自然舒暢，一定都是在行文的內(nèi)核上做了大量功夫，才能做到深入淺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