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丹
記憶里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小小的村落,一條寬闊的黃泥路貫穿全村。路兩旁是高高的楊樹,它們的綠蔭恰好把黃泥路遮蓋起來。夏天的時候,楊樹葉歡呼雀躍,他們的掌心間開出潔白輕盈的小花;風起的時候,楊樹花漫天飛舞,黃泥路上是綿延不絕的飛絮。
楊樹都長在路堤上,楊樹的綠蔭遮住蜿蜒前行的黃泥路,走在路上一點也不覺得炎熱,路堤下是大片的農(nóng)田。小的時候我坐在路堤上等爸爸媽媽回家吃晚飯,起初時只能看到許多緩緩挪動的草帽,過一段時間就會有幾個草帽突然升高,升高的草帽下露出大汗淋漓的臉龐,他們插著腰站一會兒,有白發(fā)蒼蒼的奶奶望見我眼里流露出和藹慈愛的神情,有年紀很大的伯伯望見我便哈哈大笑起來,有年輕一點的嬸嬸望見就向我揮揮手。如果是媽媽望見我,媽媽就會喊我的名字,讓我去楊樹下陰涼一點的地方坐著。我很少看到爸爸直起身子休息,許許多多的草帽下很少露出爸爸的臉來。短暫休息之后,草帽們又彎下腰,把臉埋進自家田里肥碩的莖葉上,好像那些濃密的綠葉上結(jié)出了許許多多草帽。
盛夏的野外很熱,但楊樹下是陰涼的,有紗絹似的片片涼風落在我的臉上,替我擦掉鼻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小小的我靠著楊樹粗壯的樹干,有時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夢里,我好像變成了一朵剛剛長出來的楊樹花,爸爸媽媽變成了兩片嫩綠的楊樹葉,樹上還有好多其他的叔叔嬸嬸。爸爸高興地說,你看你看,你看黃泥路上那些飛走的楊樹花,你以后也可以飛走啦!媽媽又對爸爸說,不,她還太小,她還不能飛走。爸爸說,夏天的時候,楊樹花就會盛開;起風的時候,楊樹花就會飛走!爸爸媽媽又開始高興地對掌心里的我說,你看你看,以后你也會飛走……迷迷糊糊之間覺得有人輕拍我的頭發(fā)和衣服,睜開眼睛看見媽媽幫我拍落身上的楊樹花?;丶壹遥覀兓丶壹页燥堬?,媽媽拉起坐在地上的我。
稍大一點的時候,我也在田里幫爸爸媽媽做農(nóng)活兒,有的時候是拔花生。把花生苗連根拔起來,它的根上就是一顆一顆的花生。這個時候花生的殼還是嫩黃色的,需要摘下來曬干之后才會變得堅硬。偶爾抖落的泥土里會有雪白而肥胖的地蠶,媽媽告訴我它們會吃花生。有的時候是剪棉花,把棉絮的從干枯的枝干上剪下來,再把破碎的外殼剝離掉。有的時候是摘菊花,我拿著小小的籃子,一下午就能摘好幾籃子。我們那里種的菊花都是白菊,因為是特色經(jīng)濟作物,所以叫做“福白菊”。大的白菊有三歲小孩手掌大小,采摘下來后,用黃泥砌成一個小灶,準備好竹篾做的盤子,把白菊鋪在特質(zhì)的竹篾盤子里,放進蒸籠一樣的鐵制梯籠里,在黃泥灶中蒸熟。而后把蒸熟的菊花餅倒在長方形的像床一樣寬的竹篾上。再把竹篾抬出去曝曬,曬干之后就是菊花餅。撕碎下來可以泡茶喝。楊樹花只能飄到陽歷八月份,菊花要等到九月份才開始采摘、蒸制、曝曬,所以這些飛絮同草帽們的生活是不相妨的。
這些農(nóng)活兒到了高中之后,我就很少參與了,我回家的時間也從一周回來一次變成了一個月回來一次。村子里的黃泥路變成了寬闊的柏油馬路,農(nóng)田里很少再看到年輕人。楊樹到了盛夏還在飄絮,有的一朵一朵,有的一團一團,它們看起來好像是漫無目的地隨風飄散,不在乎到哪兒,不在乎去哪兒,但是那些潔白輕盈的小花里都有一顆種子,在尋找扎根的泥土。柏油馬路上的車輛來來往往,人們很討厭這些飛絮。它們徜徉在柏油馬路上,從一頭飄向另一頭,似乎看不見盡頭。這些飛絮擋住了司機的視線,使他們不得不極為小心。只有農(nóng)田里的人,和這些飛絮相安無事。楊樹葉還在風中歡呼雀躍,楊樹花還在風中漫天飛舞,草帽們享受著叉腰時的那一片片涼風。然而路上的人越來越多,田里的人越來越少。
終于有一個夏天,我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柏油馬路兩旁的楊樹都不見了。以前高高的楊樹被砍掉了,光禿禿的小樹苗耷拉著腦袋,像是打了敗仗,熾熱的陽光曝曬著柏油馬路。農(nóng)田里是現(xiàn)代化的機器,只有一兩個草帽在緩緩移動。汽車從柏油馬路上飛馳而過,司機們享受著這種暢通無阻,整個村子,在盛夏的陽光下一覽無余。這使我想起從前的故鄉(xiāng),更像是一個羞怯的少女,它的保留和含蓄讓人覺得親切可愛。
等我到了大學,回家的周期被拉得更長,而且由于轉(zhuǎn)車的不方便,只有等到長假的時候才回家看看。在我就讀的大學里也有林蔭道,也有高高的法國梧桐樹,梧桐樹飄著帶絨的飛絮,顏色是淡黃色的。梧桐樹的飛絮使我想起飛蛾身上的粉末,有一種粘滯感,風起的時候,它們也飛不起來,只是簌簌地往下落。我走在大學的林蔭道里,卻想起故鄉(xiāng)的楊樹和它們掌心間潔白輕盈的小花。我也會常常想起小時候爸爸對我說的話,夏天的時候,楊樹就會開花;起風的時候,楊樹花就會飄走。我問爸爸,它們飄走干什么?爸爸說,飄走長成新的楊樹,你沒看見,楊樹花里都有一顆小小的種子嗎?現(xiàn)在我明白,生命的規(guī)律也像楊樹和楊樹花。沒有人知道我們究竟會飄向哪里,但是我們都帶著一顆夢想的種子,在尋找合適的泥土生根發(fā)芽,然后長成新的高大的楊樹。
長途客車從柏油馬路上駛過,蒸人的熱浪撲面而來,我從窗外望去,柏油馬路遠遠的那頭就是故鄉(xiāng)了。疲憊的我坐在車上,沒有一絲涼風,混混沌沌地感覺自己睡著了。夢里我變成一朵潔白輕盈的小花,盛夏的風吹動我離開憔悴的楊樹葉,我從黃泥路上飄到柏油馬路上,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F(xiàn)在,我正從柏油馬路上飄回黃泥路上,去尋找那曾經(jīng)嫩綠的歡呼雀躍的楊樹葉,撫摸他們而今憔悴的沉默無言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