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桃花扇》之《小引》與《寄扇》《余韻》出套曲的作者問題"/>
黃 強
(揚州大學(xué), 江蘇 揚州 225002)
在《桃花扇》傳奇的作者孔尚任一生的交游中,徐旭旦是非常特殊的一位。
徐旭旦,順治十六年(1659)己亥生,字浴咸,號西泠,浙江錢塘人??滴跏荒?1672)壬子拔貢士,十三年(1674)甲寅充大將軍尚善幕,從戎湖湘,十八年(1679)己未薦舉博學(xué)鴻詞,未獲錄用。二十五年(1686)丙寅,受薦監(jiān)理河工,三十二年癸酉河工告成,歷補興化知縣??滴跛氖暌迫魏蠟g陽縣丞,后擢廣東連平知州,康熙五十九年(1720)庚子卒于任上,年62。
康熙二十五年丙寅至二十八年己巳,孔尚任奉命在淮揚里下河地區(qū)治水,此間與同在此地監(jiān)理河工的徐旭旦結(jié)識并交往,孔尚任的《湖海集》和徐旭旦的《世經(jīng)堂詩詞鈔》中均留下了彼此往來酬答的詩篇。正因為如此,當人們發(fā)現(xiàn)徐旭旦的《桃花扇題辭》,套曲《冬閨寄情》《舊院有感》,分別與孔尚任的《桃花扇小引》,《桃花扇》中《寄扇》《余韻》出套曲一一對應(yīng),系同一篇作品后,確認誰是它們真正的作者,成為《桃花扇》研究中的一個難題。迄今為止,研究者有三種意見:第一,原作者為徐旭旦,孔尚任改之,點鐵成金。劉大杰先生甚至將自己的這種意見寫入了他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1]。第二,唯一的原作者為孔尚任,徐旭旦抄改之,點金成鐵。徐沁君先生堅信這個結(jié)論[2]。第三,蔣星煜先生認為,徐旭旦曾參與孔尚任這幾篇文字的寫作[3]。孰是孰非?迄今為止,這是一個仍須挖掘材料繼續(xù)予以探討的問題。有新的確鑿材料證明,第二種意見是正確的,徐旭旦作為孔尚任的友人,卻抄襲了孔尚任的作品。
在披露新的確鑿材料之前,首先必須明確的是中國古代確認詩文抄襲剽竊的標準。中國古代詩文傳統(tǒng)的特性,決定了暗合、模仿,甚至直接沿用前人或他人詩文的某些語句,不注出處輯錄前人或他人詩文的某些章節(jié),都不認為是抄襲剽竊,別出心裁的化用更被視為妙手偶得。中國古代確實沒有當代意義上的學(xué)術(shù)規(guī)范體系,更沒有防范和約束抄襲剽竊行為的有效機制,然而,又不得不承認的是,中國古代并非沒有約定俗成的學(xué)術(shù)準則:將他人全部作品、全篇作品或單篇作品的大部分占為己有,在中國古代任何時期都會被視為抄襲剽竊,會受到指責(zé)。那種以“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為根據(jù),認為中國古代學(xué)術(shù)傳承就是“遞相祖述”,沒有學(xué)術(shù)準則的說法,是不符合事實的?!拔┕庞谠~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4]“文未出,天下后世不知有此說,既出,天下后世不可無此說?!盵注]見焦循《雕菰集》卷十六《鈔王筑夫〈異香集〉序》,清道光嶺南節(jié)署刻本。王筑夫即王巖,清初江蘇寶應(yīng)人。這樣的話懸的之高,比之當代中外任何學(xué)術(shù)規(guī)范的根本要求也毫不遜色。徐旭旦掠孔尚任之美,正是中國古代普遍確認的抄襲行為。
在一個對抄襲行為缺少約束機制的學(xué)術(shù)文化環(huán)境中,在一個難以奢望其時時自律的人身上,抄襲行為不會是一種偶然和孤立的行為。筆者發(fā)現(xiàn),徐旭旦的《世經(jīng)堂詩鈔》中有44首詩作與其同時代的15位詩人的44首作品或全篇、或部分相同,綜合各種信息,完全可以確定為抄襲,因此,孔尚任不過是有文字被徐旭旦抄襲剽竊的眾多同時代詩人曲家中的一位而已,其文字被徐旭旦抄襲,不可能是徐氏大面積抄襲現(xiàn)象的特殊例外。當然,這一發(fā)現(xiàn)更可以避免清詩史上一系列新的疑案,如同20世紀30年代以來,人們難以確認孔尚任與徐旭旦名下均有的三篇基本相同的文字,究竟是“孔改徐作”還是“徐抄孔作”的疑案一樣,故不可不辨。
《世經(jīng)堂詩鈔》(以下簡稱《詩鈔》)為徐旭旦《世經(jīng)堂詩詞樂府鈔》30卷中的第一卷至第二十一卷?!妒澜?jīng)堂詩詞樂府鈔》刻印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至康熙五十一年(1712)之間,徐氏生于順治十六年己亥,卒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則《詩鈔》乃其本人及身編定。故徐旭旦《詩鈔》的署名處處標示他自己是此集中每一首詩作無可置疑的作者:(1)全書首頁正中題“世經(jīng)堂詩鈔”,右上頂格署“錢塘徐西泠先生著”,左下記“名山藏梓行”,此乃開宗明義,突出《詩鈔》的唯一著者;(2)卷首有詩體總目,首行頂格署“世經(jīng)堂詩鈔總目次”,第二行上方署“錢塘徐旭旦西泠著”;(3)卷一正文前首行亦頂格署“世經(jīng)堂詩鈔卷之一”,卷二至卷二十一依次類推;第二行上方又均署“錢塘徐旭旦西泠著”。“世經(jīng)堂”乃徐氏書齋名,這些題署一再表明此《詩鈔》非“世經(jīng)堂主人”徐旭旦西泠莫屬?!霸娾n”之“鈔”同“抄”,乃抄錄、謄寫之義。“世經(jīng)堂詩鈔”是抄錄徐旭旦本人的世經(jīng)堂詩,與他人之作無涉,因此,“詩鈔”一名,并不意味著其中包含對他人之作的抄錄?!对娾n》的成書過程及作者署名如此,不可能無意中混入同時代他人的詩作。
《詩鈔》21卷卷前均署司選同學(xué)姓名,先后有毛奇齡、鄧漢儀、方象瑛、陳至言、俞長城、宋既庭、許嗣隆、仇兆鰲、李因篤、王熹儒等10人。其中有一人司選多卷者,二人司選一卷者。毛奇齡、俞長城各司選4卷,參與司選1卷;方象瑛司選2卷,參與司選2卷;鄧漢儀、陳至言各司選3卷。上列司選諸人,皆博學(xué)廣見者,也不可能在為徐旭旦編選詩集時無意中摻入同時代人的詩作。
上述兩種可能性均不存在,也沒有一人與如此多位作者合作詩歌,且約定將詩作各自署名收入己集的先例,那么,基本可以肯定,見于徐旭旦《詩鈔》中的同時代人的詩篇,或全部,或部分,均涉嫌出于其抄襲。但是,同一首詩,若非正常引用,分別出現(xiàn)于同時代的二人名下,判定誰是原作者,誰是抄襲者,是一件困難的事;如果此二人又有文字交往,這種判定就更為困難,因為抄襲行為被對方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實在太大了,抄襲者真的會這么做嗎?在這種情況下,判定古人的抄襲行為理應(yīng)慎之又慎。除了考察《詩鈔》的成書過程及作者署名情況以外,還應(yīng)力圖從作者和作品本身以及更廣泛的視野去尋取更為直接的證據(jù)予以考辨。
在這一類問題的考辨過程中,應(yīng)當認可兩個事實,并且以之作為考辨的基本依據(jù):第一,若干首詩作均分別出現(xiàn)于同時代甲、乙二人名下,如果判定其中部分詩作系乙抄自甲,則可推定此若干首詩作均系乙抄自甲。第二,詩集前出者之作與詩集后出者之作相同而又非正常引用,如果再輔以其他重要的旁證,則可推定后者為抄襲者。理由很簡單,古代信息傳播手段低級,速度緩慢,除了極少數(shù)佳作一旦寫成,不脛而走,傳誦一時(這種佳作也就不可能成為被抄襲的對象);酬贈應(yīng)和之作在有限的作者圈內(nèi)傳播以外,通常情況下,詩人之作如非刻意以稿本形式流傳,則其在刻印問世之前不可能外泄,也就是說,詩集后出者之作不可能先期外傳以至于被人抄襲。這兩個事實同樣適用于對徐旭旦抄襲同時代人詩作的判定。特別是前文已述包括《詩鈔》在內(nèi)的《世經(jīng)堂詩詞樂府鈔》的刻成不會早于康熙四十九年,不會晚于康熙五十一年,這就為判定徐旭旦抄襲同時代詩集前出者之作的行為提供了重要的時間參照。
披露抄襲行為,應(yīng)將抄襲文字與被抄襲文字援引對照,才能一目了然,但本文限于篇幅,不可能這樣做。且徐氏抄襲其同時代人之作的行為涉及15人44首作品,本文也不可能逐人予以考辨,不妨先將徐旭旦涉嫌抄襲的詩作篇目與被抄襲原詩的出處列下表對照,復(fù)在此表的基礎(chǔ)上擇例予以考辨與分析(見表1)。
表1 徐旭旦涉嫌抄襲的詩作篇目與被抄襲原詩的出處對照表
注:1.為了將被徐旭旦抄襲的原詩作者之篇目相對集中,抄襲之作在《詩鈔》中原來的順序有時不得不打亂;2.因表格每欄容納的字數(shù)有限,被抄襲原詩所屬原書的版本從略,有的詩題較長者則稍加節(jié)略。
上表所列徐旭旦涉嫌抄襲的15位詩人的44首詩作中,出自王岱《了菴詩文集·詩集》者2首;出自周拱辰《圣雨齋集》者多達23首;出自王猷定《四照堂詩文集》者2首;出自陳僖《燕山草堂集》者1首;出自徐釚《南州草堂集》者1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首乃應(yīng)制詩,而且徐釚曾為徐旭旦的文集《世經(jīng)堂初集》卷二十五司選;出自尤侗《看云草堂集》者3首,而且尤侗曾為徐旭旦的文集《世經(jīng)堂初集》卷五、散曲集《世經(jīng)堂樂府鈔》卷二十九、三十司選,并為徐氏套曲作評。選擇者這7人,揭示他們的詩作被徐旭旦《詩鈔》抄襲的事實,無疑很有代表性,由此足以認定其他8人詩作被徐旭旦《詩鈔》抄襲的事實。
王岱,字山長,號了菴,湘潭人。崇禎十二年舉人。入清后屢試不第,選為學(xué)官,康熙二十二年遷澄海知縣,卒于任上。有《了菴文集》九卷,乃詩文合集,卷首有李道濟之序,署“康熙乙巳仲冬吉陽季小弟李道濟龍孫甫頓首拜書”。序中有云:“會先生匯諸詩文付剞劂氏,工將告成,命濟為序?!盵5]準此,書成于康熙四年乙巳,各篇的寫成時間當更早。即以康熙四年計,其時徐旭旦也年僅6歲,此前不可能具備撰寫《別俞廣淵》《贈施刺史潯江夫子》二詩的基本閱歷。俞廣淵乃徐旭旦于康熙二十七年前后在江蘇興化(昭陽)治水期間結(jié)識者,徐氏《世經(jīng)堂詞鈔》中有《齊天樂·祝俞廣淵》二首,其二云:“昭陽花發(fā)仙源宅,此日叔牙無匹。甲子逢辰,庚甲守戊,共識歲星初謫。”[6]句中透露徐旭旦在昭陽為俞廣淵祝壽的時間是康熙二十七年戊辰。故《別俞廣淵》詩中亦比王岱原詩多出“我來治河幾春秋,決排疏淪多綢繆”云云。“施刺史潯江夫子”指施閏章,曾任江西參議守湖西道,康熙六年裁缺,卒于康熙二十二年。徐旭旦結(jié)識施閏章是在施氏晚年,只是仍以施氏裁缺前之官銜稱之而已[注]《詩鈔》卷十二又有《清江舟中送俞陳芳北上次施潯江太守韻》七律一首,俞陳芳系徐旭旦于康熙二十五年以后在興化治水時結(jié)識,見徐氏《世經(jīng)堂初集》卷十七《流香閣倡和詞題辭》(《四庫未收書輯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七輯第29冊,第378頁)。其時施閏章已故,詩中仍以施氏裁缺前官銜稱之。。二詩均抄自王岱《了菴文集》無疑。
周拱辰的《圣雨齋文集》系清初刻本,詩、詞、文兼收,序后署“壬辰之秋七月既望天中張琯藍孺氏題”。序中有云:“其《孤憤》《命愁》諸詩,凄愴蒼涼,得《九歌》之氣,降而近體,溢而詞令……”可見張琯作序時此集中亦包括周氏的詩,這些詩無疑皆周氏作于順治九年壬辰(1652)以前,而此年徐旭旦尚未出世。徐旭旦此23首詩的寫作年限亦斑斑可考。
七絕《送錢將軍出師鐃歌》其四、其五、其六可為一組,組詩原為十二章。其三有云“我識氛祲翼軫星,鯨鯢躍浪楚江腥”;其十有云“昔年海國靖妖氣,今日胸吞夢澤云”;據(jù)此,錢將軍出師分明劍指“三藩之亂”?!叭敝讌侨鹪诳滴跏晔辉缕鸨辞?清廷歷經(jīng)8年,于康熙二十年才最終平定,故組詩不可能作于“三藩之亂”以前。
五律《蔬枰草堂四詠為宋徵君賦》其一、其三、其四可為一組。其一有云:“梅花一首賦,湘水九歌文。剛事灌園罷,殘棋送夕曛?!鼻岸湓趯?yīng)的周拱辰詩作中沒有,說明宋徵君乃湖南人,此組詩至早亦當作于徐氏從戎湖湘的康熙十三年甲寅以后。
第21至第25首可為一組。《詩鈔》卷七《和禪余草原韻》小序云:“丁卯春暮,偶客吳陵,雨窗岑寂,點檢案頭,適見藥林、行偉二師《禪余草》……藥林師名德日,原字冰心;行偉師名德月,原字玉潔;姓蔣氏,同懷女兄弟,海陵舊家也,并受業(yè)于黃仙之門,俱以詩名。”吳陵、海陵均為泰州古稱,康熙二十五年丙寅以后,徐旭旦在蘇北里下河治水期間常常羈留此地,得與藥林、行偉相識,此組詩當作于此年之后。
第6、第12、第26首亦均作于康熙二十五年丙寅以后,徐旭旦在蘇北里下河治水期間,因為柳長在、成陟三、繆墨書三人同為孔尚任、徐旭旦此時相與往來者??咨腥巍逗<肪矶小赌捍簭報凼饒@北樓上,大會詩人漢陽許漱石、泰州鄧孝威、黃仙裳、交三、上木、朱魯瞻、徐夔攄、山陰徐小韓、遂寧柳長在、錢塘徐浴咸……海門成陟三……時閔義行代為治具,各即席分韻》,《將之海上,同社許漱石、鄧孝威…徐小韓、浴咸、丙文、夔攄、柳長在、繆墨書……即席分韻,再倡疊和》,二詩均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娔珪?名肇甲,號補山,泰州人,徐旭旦《詩鈔》卷十三有七律《??陲L(fēng)雨和繆補山韻》一首,末聯(lián)云“期君共砥平成志,禹績千秋自古論”,時治水尚未成功。此詩上一首為七律《和柳長在怪石山房雨中看梅韻》,當作于同一時期。
已證者14首,其余9首無須一一細考,足見23首詩均作于徐旭旦成年入世后,其時周拱辰的《圣雨齋文集》早已傳世,成為徐氏抄襲的主要對象。
徐旭旦《上高竹窗學(xué)士》其二、其三、其四系分別抄襲宋琬《奉獻海寧相公三十韻》而成。宋琬《安雅堂詩》刻于順治十七年庚子,《奉獻海寧相公三十韻》及《送塗鶴皋赴南陽太守》作年當更早,即以順治十七年論,其年徐旭旦才兩歲。徐氏所云高竹窗學(xué)士即高士奇,錢塘人,康熙初由監(jiān)生供奉內(nèi)廷,賜第西安門內(nèi)。其擢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是在康熙二十三年,則《上高竹窗學(xué)士》三首抄襲宋琬《奉獻海寧相公三十韻》已在此年之后。
陳僖《燕山草堂集》(康熙刻本)卷前《述略》署“康熙二十年辛酉陽月保定陳僖藹公識”,則《草橋夜月》乃陳氏作于康熙二十年以前自不待言。徐旭旦的《三潭映月》乃其《西湖十景》詩之七,而《西湖十景》詩乃徐氏作于康熙帝第二次南巡后不久,故第一首《蘇堤春曉》末聯(lián)云:“自從圣主時巡后,游豫歡聲永不磨?!逼淠隇榭滴醵四昙核萚注]《詩鈔》卷十二又有《己巳春王,圣駕南巡迎鑾應(yīng)制》七首,其六首聯(lián)云“西湖盛事快人心,畫舫笙歌自古今”,與《西湖十景》詩先后頌賀康熙帝己巳年南巡至杭州。。既然如此,只能是徐旭旦的《三潭映月》抄襲陳僖的《草橋夜月》,他將后者末二句“如何一樣良宵月,比到橋頭分外明”,改為“如何一樣西湖月,比到三潭分外明”,余一字未動,“草橋夜月”便成了“西湖夜月”。
王猷定卒于康熙元年壬寅,其時徐旭旦年僅4歲,《四照堂詩文集》原序即署“康熙元年歲次壬寅陽月豫儀同學(xué)周亮工題于賴古堂”,出自《四照堂詩文集》中的此二詩作年無疑更早,例如《宋荔裳叅藩浙東》,據(jù)《東華錄·順治三十五》,宋琬為浙江按察使是在順治十七年。江蘇興化古又稱楚陽,故徐旭旦《楚陽河工落成喜賦》二首,由詩題亦可知作于其在興化一帶治河大功告成的康熙三十二年癸酉,興奮之余,信手抄來王猷定詩作或詩句作為己作,如此而已。
徐釚此首所屬的組詩原題為《七月二十一日,上御瀛臺,召滿漢大臣翰詹科道及部寺五品以上官員,特賜筵宴,兼頒綵幤有差,恭賦紀恩詩四首有序》,此首為組詩第四首。《南州草堂集》中詩作系編年而成,此組詩可考作于康熙二十年辛酉。此前的康熙十八年己未,徐釚應(yīng)博學(xué)鴻儒試,中選后在京與修《明史》,故本年得有此紀恩之作。毛奇齡《西河集》卷一百七十八,宋犖《西陂類稿》卷四,魏象樞《寒松堂全集》卷七,尤侗《西堂詩集·于京集》卷四中,皆收有同日紀恩之作,詩題大同小異,徐釚此組詩焉得有假?反觀徐旭旦之《西湖應(yīng)制》二首則不然,其一首聯(lián)云“吳越靈區(qū)世所傳,翠華南幸倍增妍”,自然是作于康熙帝南巡期間,而康熙帝首次南巡是在康熙二十三年甲子,自金陵返京,并未到浙江,康熙二十八年己巳第二次南巡才至杭州,故徐釚作于康熙二十年的這首應(yīng)制詩不可能抄自徐旭旦之《西湖應(yīng)制》其二,而只能是相反。徐旭旦只將徐釚此首頷聯(lián)“貝錦裁成龍負出,鸞章織就鳳銜來”,改為“緩放蘭橈波蕩漾,驕嘶玉勒影徘徊”,余一字不改,即成詠頌皇上游幸杭州西湖的應(yīng)制新詩一首。《南州草堂集》雖然刊刻問世于康熙三十四年,但其中的這四首紀恩詩卻可能因顯示“皇恩浩蕩”而廣泛傳播,早為人知。當然最大的可能性還是徐旭旦后來編輯自己的《詩鈔》時,才將徐釚《南州草堂集》中的這首紀恩詩抄改后作為《西湖應(yīng)制》其二收入。
尤侗此3首所屬的《余岫云納姬戲占四絕》作于康熙十年辛亥[注]《看云草堂集》為編年詩集,卷六系詩人于康熙八年己酉至康熙十年辛亥所作詩,《余岫云納姬戲占四絕》系于本卷末,故應(yīng)為康熙十年所作。,其時徐旭旦年僅13歲。原詩四絕一氣呵成,彼此呼應(yīng):其一有云:“嫁作中山孺子妾,閶門燈火看停車?!毙∽⒃?“孺子,余(岫云)字也。”其二有云:“分明一幅雙文畫,遮莫風(fēng)魔余解元。”小注云:“余(岫云)中解元?!逼淙性?“歡是岫云儂是雨,巫山只在枕函邊?!本渲星度肓擞噌对频拿?且切合“巫山云雨”的暗喻。其四首句“梅額桃腮鬧小春”下小注云“時十月也”,確記作詩之時;后二句云:“蕭郎本是龍游客,宛若游龍娶洛神。”余岫云乃浙江龍游人,故以此打趣。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六有《天機子像贊》(并序),序中有“龍丘(即龍游)余孺子先生”云云,正與四絕相關(guān)聯(lián)。徐旭旦抄襲尤氏四絕中之三首,易名為《定情詩》,上述尤侗原作四絕之間詩意的呼應(yīng)勾連,蕩然無存,抄襲之拙,不言而喻。
考辨如上,徐旭旦《世經(jīng)堂詩鈔》中的同時代人之作均出于抄襲已是不爭的事實,編輯《全清詩》時,應(yīng)對徐氏的這部分詩篇作甄別說明,確認它們的原始作者。由此,《〈桃花扇〉小引》與該劇《寄扇》《余韻》出套曲的唯一原始作者為孔尚任,也獲得了新的確鑿證據(jù)。這三篇文字分別變成徐旭旦的《〈桃花扇〉題詞》《冬閨寄情》《舊院有感》,完全是徐氏抄襲的結(jié)果。不存在如蔣星煜先生所猜測的那些情況:這三篇文字預(yù)擬于徐旭旦之手;或孔、徐二人共同構(gòu)思、徐氏協(xié)助創(chuàng)作;因而彼此約定可以將之收入各人的作品集。徐氏在《詩鈔》中抄襲同時代人詩作所使用的手法,與其抄襲孔尚任這三篇文字所使用的手法如出一轍。對讀之下,真相昭然若揭。
長期以來,對于孔尚任與徐旭旦筆下雷同的文字,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之所以從不懷疑是徐旭旦抄自孔尚任,實在是因為難以想象徐旭旦會如此大膽抄襲曾經(jīng)過從甚密,而且因《桃花扇》一劇而名噪一時的友人孔尚任的作品。但只要再仔細考察分析一下徐氏在《詩鈔》中的某些抄襲個案,就會明了他的抄襲心理。
抄襲者之所以敢于抄襲,主要是僥幸心理使然,總覺得抄襲行為難以暴露,因此在特定的場合,如應(yīng)制酬答時,一旦詩思困乏,不免信手拈來,甚至鋌而走險。上文所舉徐旭旦的《西湖應(yīng)制》其二系抄自徐釚《紀恩詩四首》之四,就是鋌而走險之一例。應(yīng)制頌恩之詩,理論上是要呈獻給皇上御覽的,雖然事實上每次應(yīng)制,一定級別的官員皆可呈獻詩作,皇上看不了這許多,但作者自己將詩收入詩集,是要標明應(yīng)制之作的。徐旭旦竟然敢將徐釚的《紀恩詩四首》之四抄襲為自己的《西湖應(yīng)制》其二,實屬膽大包天。即使當時不呈獻皇上,沒有風(fēng)險,但后來收入自己的集中,好事者知之,揭發(fā)出來,輕則斯文掃地,身名狼藉,重則有欺君殺頭之罪,豈不可畏哉?然而徐旭旦還是做下來了。他連應(yīng)皇命而作的詩都敢抄襲,遑論孔尚任的這三篇文字了。
以常理推之,染指抄襲者似不應(yīng)抄襲與自己有文字之交、關(guān)系密切者的作品,避免易于被發(fā)現(xiàn),但又不可一概而論。徐釚、尤侗皆與徐旭旦有文字之交,徐氏還不是照抄不誤!更有甚者,是上表中第36欄徐旭旦的七言律《奉和俞軍門〈夜度辰龍關(guān)〉原韻》其二對俞益謨《夜度辰龍關(guān)》一詩的抄襲。詩題中的“俞軍門”,指康熙四十二年任湖廣提督的俞益謨。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辦苗紀略提要》,康熙四十二年,辰州紅苗為亂,俞益謨率湖南兵從征[7],徐旭旦以湖南瀏陽縣丞參與其事?!兑苟沙烬堦P(guān)》確切無疑為俞益謨所作,筆者在俞氏的詩文集《青銅自考》卷十二中找到了這首詩,僅與徐作其二有四字不同而已[8]。原來,徐旭旦奉和俞益謨《夜渡辰龍關(guān)》原韻一首,卻將俞氏原作抄來作為自己奉和的第二首,令后人真假莫辨,一旦識破真相,又令人哭笑不得。徐旭旦與俞益謨曾共事,又有文字之交,這種關(guān)系正與他和孔尚任的交往相似。徐氏能如此抄襲俞益謨的《夜渡辰龍關(guān)》一詩,其毫無顧忌地抄襲孔尚任《〈桃花扇〉小引》與該劇《寄扇》《余韻》出套曲,也就毫不奇怪了。抄襲之時,徐氏心懷僥幸,以為無人能知,無人能辨,日積月累,到后來編集時,可能連他自己也忘記了《詩鈔》中哪些是當初的抄襲之作,于是一并收入,自欺欺人。然而,抄襲行為一旦形成,并進入文獻傳播,白紙黑字,存跡留蹤,后人對讀之下,清晰可辨,故可遮蔽于一時,不可蒙混于久遠。三百多年后,包括《〈桃花扇〉小引》與該劇《寄扇》《余韻》出套曲在內(nèi)的被徐旭旦抄襲的同時代人之作,終將回歸它們真正的作者。